朝日划過晨曦,懶懶落在殿外,巍峨的宮殿如往常般迎來了三日一次的早朝。
大靖立國數十載,嘉寧帝積威甚重,但向來廣納臣子諫言,朝堂時常爭論不休,各執己見,只是今日情況有些特殊,眾臣低眉順眼瞅著殿中央灰塵撲撲的副將,閉緊了嘴皆成了泥塑的菩薩。
「趙愛卿,你將剛才所奏再說一遍。」
皇座上的帝王面目威嚴,手落在御座龍首上,向來嚴謹的神情有些荒唐。
身著盔甲奔波千里的副將趙謹石半跪於朝堂上,巴巴朝殿上左首一瞧,風裡來火里去歷經戰火數百次的威武漢子一下子啞了聲,喏噎而又細聲細氣的回稟。
「回陛下…」
「趙卿,好好答話!」嘉寧帝沉下聲淡喝,龍目微瞪。
「陛下,安樂寨遣來降信,願受朝廷招安,歸順我大靖,其寨主任安樂聽聞我大靖太子容冠中原,道安樂寨上下無需大靖安撫,只需東宮一妃之位便可換她三萬水軍誓死效忠。」
被嘉寧帝一喝,趙謹石一凜,渾厚的聲音在大殿中嗡嗡作響,輪著旋迴響。
這一聲一出,眾臣齊刷刷朝左首看去,面色異樣,顧自強忍古怪之意。
趙副將是個老實的,『大靖太子容冠中原』想必是那任安樂說的,如此之話,心裡明白就是,豈能在朝堂上隨口而出。
偏生左首的青年垂著眼,絳紅朝服著於身,清潤沉默的身姿阻了眾臣意味不明的窺探。
安靜的崇安殿內,只御座上首的帝王輕叩龍椅,微變的神色在副將朗聲回稟下極快的恢復了常態。
「哦?三萬水軍誓死效忠?那任安樂此話可真?」
嘉寧帝話語中不無稀奇,一句話更是石破天驚,讓一眾大臣顧不得其他,凝神考量皇帝的這句話來。
「回陛下,送來的降書中是這麼寫的,季將軍讓微臣快馬回京面呈陛下,說是機會難得,望陛下和…殿下三思。」
趙謹石軍旅數年,大老粗一個,這番話說得不倫不類,活像背書一般,想來也是季老將軍交待了才是。
若不是那安樂寨寨主提出的荒唐條件,這等回京邀功的好差事也輪不到他頭上,一眾大臣搖搖頭,眼底明了。
大靖兵強馬壯,疆域遼闊,北秦和東騫兩國位處荒涼塞北之地,算不得大患,唯有南海外境盜匪肆虐,侵擾沿海城池,奈何大靖水軍薄弱,數十年來一直未尋得解決之法。
安樂寨對大靖而言,是個奇怪又獨特的存在。三十年前,中原大亂,各諸侯世家混戰,北方韓家一統天下,安樂寨本是東南沿海一處小邊角地兒,當時未入得太祖的眼,便被忽略保存了下來,卻未想經過幾十年壯大,當年占山為王的幾百小土匪到如今已有了三萬水軍的威勢,並在十幾年前自稱安樂寨,偏安一隅。
朝廷數次圍剿,皆因不敵其水軍鎩羽而歸,如此一來便成了朝廷的心病,好在安樂寨雖不歸屬朝廷,卻未騷擾百姓,只占山為王,做他的土皇帝。
但嘉寧帝可不是個吃素的帝王,臥側之塌豈容他人鼾睡?安樂寨近年來被圍剿次數不少,皆無功而返,這次若能歸降,即可一展皇威,又能利用其三萬水軍牽制南海水賊,可謂一舉兩得之事!
眾臣這麼一琢磨,頓覺安樂寨歸降之事十有八九是成了,齊刷刷朝青松一般溫潤的太子爺望去,掬了一把同情淚。
安樂寨十幾年前本不是這麼個名,就喚土匪窩,當年老寨主得了一女後甚喜,將寨名改成安樂,幾年前老寨主亡故,其女接了寨主之位,如今十八有餘,聽聞粗魯無比,大力蠻橫,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強盜。
三萬水軍換一妃位,瞅瞅自個冠絕朝堂青蔥水嫩的太子爺,眾人還真琢磨不出這事到底是朝廷占了便宜,還是那個聲名遠揚的女土匪得了乖。
「趙卿,此事甚重,安樂寨既有歸降之意,朕看其孤女頗有忠骨,倒是件好事,只是此事還需太子頓首,皇兒,你覺得…?」
嘉寧帝垂眼,望向下首,面容帶笑,眼底卻有幾分深沉。
眾臣心底一咯噔,陛下啊,您想要人家驍勇善戰的三萬水軍就直說唄,偏生還冠冕堂皇的讓太子爺首肯,若不想被天下人斥責無君無父,太子東宮的一場喜事怕是免不了了。
除卻一眾心思各異的大臣,幾位皇子也起了看笑話的意思,被女土匪以容貌之美的贊言當著滿朝文武提親,太子這次的臉面算是丟大了。
「父皇,若安樂寨忠心歸順我大靖,三萬水軍願編入祟南將營,安樂寨自此解散,兒臣願在東宮列一份位以迎任安樂入京。」
太子韓燁邁出一步,對嘉寧帝執禮而答,一派從容。
幾位老大臣瞥了一眼面容瞬間緩和下來的嘉寧帝,暗贊一聲,太子這話說得漂亮,不僅點出了安樂寨忠心歸順他才會迎娶的條件,還將三萬水軍併入由陛下掌控的祟南將營,以示自己絕無覬覦安樂寨水軍之心,如此一來,太子以儲君之軀甘願自降身份迎娶女土匪的犧牲便會深得帝君百姓之心。
幾位皇子也想到了這層,暗哼幾聲面色有些訕訕。
「皇兒仁厚愛民,深得朕心!」果不其然,嘉寧帝撫掌大笑,眉間厲色一掃而空,望向禮部尚書:「龔愛卿,你看給那安樂寨主排個什麼位份好,她千里遠赴,倒也別虧待了。」
大靖朝堂上還是頭一次議一個區區東宮位份之事,被點名的禮部老尚書龔季柘急忙邁出,耿直的面容微一思量恭聲道:「陛下,臣看一孺人位足矣。」
雖說任安樂攜三萬水軍招安,可她畢竟是個土匪頭子,要嫁的還是當朝太子,未來的皇帝,以她的身份,便是孺人也是抬舉她了,若不是看皇帝心情頗好,龔季柘也不會開這個口,果不其然,一些講究世家位份的言官已經皺起了眉頭準備諫言。
「陛下…」被忽視良久的趙副將聽著不對勁,忽想起一事忘了稟告,忙不迭上前一步阻了言官的話,嘉寧帝被他突然一怵,不悅道:「趙卿何事?」
「陛下,那任安樂在降書上說,所求之位…」趙副將朝一旁挑眉看來、丰神俊朗的太子瞅了瞅,硬著頭皮回:「乃太子妃位。」
安靜,十足的安靜,大氣喘著都嫌鬧得慌的安靜。
整個崇安殿內,奇蹟般的因為『太子妃』三個字悄然靜默了下來,即便是素來喜歡在體統上爭個臉紅脖子粗的言官也閉緊了嘴,低埋的眼底有些惶恐。
荒唐,荒唐,簡直是…荒唐,一干文臣想了半響,也不知除了這二字,還能有何詞來形容那膽大包天的安樂寨女土匪。
太子乃一國儲君,她求太子妃位,難道還想做大靖朝的國母不成?大靖帝都里世家清貴、勳爵侯府里教養出來的貴女不計其數,還沒有一個膽敢直言妄入東宮,肖想太子妃位的!
太子退後一步,垂下眼,面容風輕雲淡,眼底卻有了淡淡的波動。
這個安樂寨寨主居然敢提出這個條件,倒是個有意思的。
果然,御座上的嘉寧帝也收了聲,面色沉了下來。
「好一個任安樂,她視朕大靖朝為何物……」
「陛下,任安樂有言,若是陛下不願許太子妃位,她也可不入東宮,只願陛下能在軍中為她備一軍職,讓她能以軍功…來換將來入主東宮的機會。」
雖覺著御座上的帝王皇威駭人,太子漫不經心投來的眼神也有些扎眼,趙副將還是拿出了在戰場上一往無前的精神,長吐一口氣,完成了稟告。
其實說白了,任安樂就一個意思,你可以現在不給我太子妃的位份,可你堂堂大靖朝,總得拿出點誠意來換我三萬水軍效忠吧。她任安樂會什麼,針刺女紅琴棋書畫那是扯淡,只有扛著大刀打仗有兩把刷子,入軍隊晉升,是最直接的方式。
只是這般與明搶何異?果然是做慣了土匪的女子,連嫁個夫婿也是一身匪習難改。
大靖女子地位頗高,歷朝領軍入閣的女子雖少,卻不罕有,眾臣對狂妄蠻橫的安樂寨主心生鄙夷,但想著那驍勇馳騁的三萬水軍,此時也不敢妄言,怕拂了上意。
「哦?不得太子妃位絕不入東宮?她好大的口氣!龔卿,替朕擬旨,昭告天下。」嘉寧帝一反常態,竟未斥責任安樂如此大逆不道的要求,反倒撫掌大笑起來。
「安樂寨主剛強恤君,願率三萬水軍投效大靖,封其為祟南副將,安樂寨一應人等從優而待,朕感念其一介孤女,特許其入京奉職。」
禮部尚書領旨退至一邊,心底微動。任安樂被召入帝都,那失了主心骨的三萬水軍遲早會被季老將軍馴化,不出幾年,安樂寨在東南沿海的影響便會消失。屆時,任安樂一介女子,自是任由朝廷拿捏。
皇帝此話一出,便沒人敢在提及任安樂求娶太子之事,只當嘉寧帝甘願用一個三品虛職換了安樂寨三萬水軍。
皇帝一擺手後,小太監扯著嗓子喊了一聲『退朝』,諸大臣退出大殿時才發現太子已被陛下身邊的總管太監趙福領著朝上書房走去。
「父皇當真看重三哥,這才剛下朝,便又巴巴的把他喚走了。」說這話的是九皇子韓昭,生得濃眉大眼,頗具武將之氣。他母妃是左相之女,又喜好疆場,和太子無甚衝突,十五歲的少年王爺,便養成了這般大咧的性子。
「九弟,三弟乃儲君,得父皇看重本是應當。」大皇子韓瑞不輕不重斥了一句,肅重的面色一派威嚴。
韓昭哼一聲,眉微揚,顯是沒聽到心裡。
韓瑞乃長子,卻非嫡出,母家也不高,本不得嘉寧帝看重,在諸皇子中身份最為尷尬,好在這些年他對嘉寧帝忠孝皆厚,對太子韓燁極守臣禮,在朝堂多年功勞甚重,遂是除了太子外最得朝臣敬重的王爺,三年前更是被嘉寧帝加封沐王。
五皇子韓越見兩人劍拔弩張,忙打圓場:「九弟,大皇兄說得對,三哥是太子,自是和我們不一樣,不過我看父皇喚走三哥恐怕不單是為了那安樂寨之事。」
五皇子在諸位皇子中最為奇葩,明明生於帝家,卻偏生喜好吃齋禮佛,十歲起便拜在國寺淨閒大師座下,嘉寧帝一生得了十幾個兒子,到如今安在的不過這麼四個,怕他一時想不開剃了和尚頭,便強行將其召回朝廷。不過想是這五皇子自小敬奉菩薩的緣故,他性子通透純淨,從不說假話,且所想必言,從不委屈自己。
「除了安樂寨,還能有什麼事?」韓昭見兄長面色不虞,乖覺的順著五皇子的梯爬了下來。
韓瑞眉峰一動,望向上書房的神情有些深沉。
區區一個安樂寨,即便是任安樂率三萬水軍來降,對大靖朝來說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嘉寧帝會重視到這個地步,不過是因為安樂寨的解散意味著…太祖治下的年代徹底結束罷了。
安樂寨建於三十年前,幾乎和大靖王朝的歲月一般長久,深埋大靖最東南的地界,這才是嘉寧帝最不能容忍之事。
「三哥他已經二十有二了啊。」見韓瑞和韓昭齊齊望來,韓越淡淡道了一句:「可到如今還沒有嫡子。」
沒有太子妃,哪來的嫡子!
聽著的兩人隨口便想反駁,但同時一凜,韓瑞低喝:「五弟,休要妄言。」留下這句他一拂袖袍轉身便走。
「哼,成天擺出個忠君正直的臉,沒點骨子氣。」韓昭撇撇嘴,倒也不含糊:「五哥,我約了人出宮遊玩,父皇若問起我,你便說我去了西郊大營,替我遮一遮。」
他邊說邊朝石階下跑去,一溜煙便不見了人影。
韓越笑了笑,不愧是宮裡長大的,即便是性子跳脫的九弟,也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說的。
皇家有很多忌諱,但嘉寧帝真正為之逆鱗的忌諱卻只有一個。
太子妃?當然不是,帝君忌諱莫深的是太子妃所代表的那個姓氏。
晉南帝家。大靖以皇家韓氏為尊,可說到貴,卻未必只是皇室。
只不過,這個姓氏所傳承的一切榮辱,在十年前就已煙消雲散,遺留世間的,也不過只剩一個代表著太子妃虛號的帝家遺孤罷了。
烈日頂在頭上有些晃眼,韓越暗笑一句自己多事,轉身出宮回府默背心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