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東宮後園石亭。
東宮屬臣趙岩站在亭外,垂首立著,亭子裡落子聲清晰入耳,他眉心一動,抬眼朝里望去。
亭中端坐的人著一身月白常服,四爪蛟龍隱於袖邊,此時正雙手互弈,眉宇肅冷,只是淡淡坐著,身上便有著異於尋常貴胄的尊耀華貴。
韓燁六歲被立為大靖太子,自小品性淡雅睿智,氣質超群,無論幾位王爺如何效仿努力,都無法分薄他在民間百姓心中的景仰,十八歲時隱藏身份隨西北大軍遠征北秦,大獲全勝後更是在百姓朝臣中的聲望達至頂峰。
即便是嘉寧帝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朝中大臣亦能模糊的感覺到,這個鐵血帝王對這個唯一的嫡子的看重。
否則也不會允許東宮設下各階屬臣,這些屬臣雖說在朝堂中品級不高,尚還年輕稚嫩,卻毫無疑問是大靖未來的柱石。
而他作為齊南侯幼子,更是自小被嘉寧帝選為太子伴讀,如今任職東宮,早已成為太子的左膀右臂。
「子敬,安樂寨諸事如何了?」伴著最後一粒棋子落下,韓燁的聲音淡淡傳來。
「殿下。」趙岩回神,上前一步行禮回道:「今日宮中有消息說安樂寨主已接下聖旨,不日便會啟程入京。殿下可是有吩咐?」
邊塞女土匪堂而皇之的在金鑾殿上求娶一國儲君,肖想的還是太子妃位,雖說嘉寧帝未應允,可也讓太子殿下丟盡了臉面,半月來這件事在帝都被傳得繪聲繪色,再加上沐王府中人的煽風點火,那遠在萬里之外的安樂寨主還未入京,就已成了文人士子、世家小姐翹首以盼的人物。
「吩咐下去,任安樂入京,不去理會便是,不可隨意欺辱。」
趙岩一愣,忙道:「殿下,那廝女子如此蠻橫霸道,視東宮和殿下威儀如無物,怎可輕易放過……」
話到一半,趙岩聲色一滯,有些忐忑,太子雖儒雅近人,卻也不喜下臣置喙他的命令。
「東宮威儀?子敬,安樂寨和朝廷作對了幾十年,連大靖的國威都從未放在眼裡,何況是孤這個東宮太子。」
風起,天色微涼,韓燁起身,守在一旁的婢女立時拿來披肩恭謹的系在他肩上。
「殿下…」聽見此話,趙岩嘴巴張了張,面色有些赫然。
「再說…以三萬水師求娶,這般手筆也不算小了,本太子算不上丟臉。」韓燁聲音淡淡,面容沉靜,眼底卻分明有著戲覷的意味。
「殿下…」
向來以辯才聞名帝都的『松竹公子』此時除了巴巴的望著自家太子爺,啥話都說不出來,總不能來一句『殿下所言甚是』!
爺,您好歹也是一國儲君,那個女土匪是在求娶啊求娶,不是求嫁啊!
「況且安樂寨的底細即便別人不知,你也應當清楚那並不只是個小山寨,任安樂這個人能讓父皇重視,也不算俗物。子敬,任何時候小瞧對手都非明智之舉。」
許是趙岩眼底的神情過於悲憤,韓燁終於施恩般的繞過了這個話題。
「對手?」韓燁前面的話還讓趙岩直點頭,但聽到後面,趙岩就垂下了眼,聲音吶吶:「殿下,說是對手也…」
好歹人家大姑娘不辭萬里使人進京傳話傾慕於您,把家底搬空了往您身邊湊,說是對手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再說,殿下貴為一國太子,一介女土匪談何為之對手?
「怎麼,覺得抬舉了她?子敬,敢在大靖朝堂上放言入主東宮太子妃位,這樣的人,論大膽豪氣,天下間孤見過的…她是第二個。」
不知想到了什麼,韓燁目光微凝,微暗的夜色下,隱隱可瞧見他瞳中的神往追憶。
似是韓燁的神色太過篤定認真,趙岩壓下心底的訝異,忍不住問:「殿下,另一位是…」
「當年的帝家家主,帝盛天。」
趙岩驟然抬頭,卻看見韓燁已走下石階,朝東宮深處行去,步履之間,竟有微涼的單薄蕭索。
傳言當年帝家家主極喜愛忠王嫡子,曾為其啟蒙之師,難道竟是真的不成?
「子敬,京城傳聞不必理會,更無需打壓。」
聽見此話,趙岩眼底露出複雜之色,他自小陪在太子身邊,幾乎是立時間便明白了他話里的深意。
這對天下間至尊至貴的父子,偏生對一件事同樣執著。
天子對帝氏一族諱莫如深,可太子最看重的…卻偏偏是帝家唯一的孤女。
任安樂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不假,可也正因為如此,東宮太子妃空懸的事實也毫無掩飾的被攤開在了天下百姓和朝堂重臣面前。
歷來嫡庶猶如天壑,一國儲君無正妻嫡子,對整個大靖而言都是荒謬難堪之事。
以此契機將天下言官的輿論送入皇宮,或許殿下不但不厭煩任安樂,反而……會感謝她。
趙岩望著小徑深處隱隱消失的身影,終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帝北城已有十來年沒這麼熱鬧了。
安樂寨招降在晉南這塊地界上是件大事,為顯皇威,範文朝早幾日便遣人快馬加鞭將消息傳至天聽,處得最近的帝北城百姓自然最早得到消息。
安樂寨的女寨主入京城做官可是個稀罕事,再說大靖王朝的女子也不是誰都敢求娶一國太子的,這才幾日時間,任安樂便成了茶館戲台上說道的常賓。
不少百姓都想好好瞧瞧晉南的這位女英豪,是以這一日才清早便把入帝都的必經之城帝北城官道堵了個嚴嚴實實。
奈何朝廷儀仗隊守衛甚嚴,連那個一向胡天海地慣了的任安樂也裝起了嬌弱,躲在馬車裡死活不讓人瞅,眾人遺憾之餘,只得頂著烈日百無聊奈的踱回了家。
「小姐,您總算下了個明智的決定,姑娘家就應該坐在馬車裡享清福,成天騎著馬揮舞大刀哪裡像個大家閨秀?」苑書端端正正坐在馬車裡朝一旁討好的道。
坐於一旁的青衣小姑娘約摸十八歲,名喚苑琴,照顧任安樂日常起居,比起任安樂,她似乎更能拿捏住性子火爆的苑書。
此時她手邊擺了盅龍泉青瓷茶壺,兩手輕動直到淡淡的茶香滿溢在馬車裡,她嘴角才露出淺淺的酒窩。
這姑娘幼時為山賊追趕誤入安樂寨,被任安樂收留,性子淡靜如水,熟知史家經典,早慧聰穎,兩年前就已成了安樂寨的軍師。
啟程伊始苑琴交代所有人不可再按寨子裡的稱呼來喚任安樂,未免入京後貽笑大方,她素來清冷安靜慣了,苑書被她唬得一愣一愣,轉頭便乖乖的喚起任安樂『小姐』來。
「安樂寨距京城萬里之遙,我是吃飽了撐得慌要去騎馬?」任安樂剮了苑書一眼,一副太爺樣靠在軟枕上:「去,待會下車再給本當家的買幾本戲詞回來,還是咱們晉南的百姓有眼光…聽聽,安樂寨主雄威蓋世,以一己之力迎戰八方…取敵方將領項上人頭於千里之外…」
任安樂一字一句指著戲本上的詞念得張狂,苑書眉頭倒掛,剛欲說些靠譜話勸誡自個當家極度膨脹的自信,馬車的速度突然快了起來。
三人對望一眼有些奇怪,帝北城人流洶湧,怎的突然…
苑書稍提布簾,望向不遠處眉角一頓,神情有些明了,見任安樂望著她,只輕聲道:「小姐,前面不遠處是帝府和帝氏宗祠。」
生在晉南這個地方,沒有人會不知道帝家,即便是占山為王霸道囂張的安樂寨眾人。
十年前帝家滿門被誅後,嘉寧帝並未毀了帝家祖宅和帝氏宗祠,只派了一隊侍衛守在此處,帝家傾頹後這兩處十來年無人問津,如今早已斑駁頹舊,不復當年鼎盛,只不過數百年歷史沉澱下來的積威仍在,是以過了這些年,晉南百姓始終對此地保有敬畏尊崇之心。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苑琴放下手中杯盞,青瓷落在小几上敲出清冽的撞擊聲,她抬眼朝布簾外望去,神情悠遠:「可惜了帝家偌大的百年家業,若論忘恩負義,當今陛下倒是箇中翹楚。」
苑書眨眨眼,聽著苑琴的感嘆有些迷糊,望著帝家祖宅好一會才放下布簾,突覺馬車裡安靜異常,甫一轉頭朝任安樂望去,見她不知何時已闔眼淺淺睡去,眉宇間深沉淡漠,手中的戲本落在膝旁,再也沒有拾起。
半月後,朝廷儀仗隊臨近京城。
瞧著不遠處屹立的城門,在前頭一輛馬車裡的范侍郎舒了口氣,一日前他便遣侍衛先行回京稟告,宮裡也有了回信,猶疑片刻,他吩咐隊伍暫停,摸著兩撇小鬍子,掀開布簾朝一旁的侍衛擺手道:「喚任將軍前來,本官有事相告。」
侍衛正欲領命而去,範文朝卻一把喚住,神情有些躊躇:「算了,還是本官親自跑一趟吧。」
能在朝堂上混到二品大員這個地位,範文朝怎麼說都是個明白人,先不論安樂寨真正的實力和嘉寧帝隱晦不明的態度,數日奔波里他倒是見過任安樂兩次。
不知道該怎麼說,範文朝卻在見到任安樂的一瞬間明白這個女子為何敢在大靖朝堂上說出那番驚天動地的話來。
這個女土匪通身的大咧粗痞是不假,但執掌一城及幾萬兵馬數年的銳氣便足以讓他將所有品頭論足的話全碾碎了吞進肚子裡,任安樂和他所見過的任何一位京城貴女完全不同,他甚至生不出比較的心思來。
這倒不是說任安樂生得超凡脫俗,驚為天人,只不過有誰會拿征戰沙場的一軍將領和深閨小姐放在一起談論,說出來只會讓人笑話不是。
思索間已行到了安樂寨諸人的馬車前,想是知道臨近京城,馬車布簾早早便被撩了起來,任安樂盤腿坐在車架旁,看著踱來的范侍郎笑得真誠坦蕩:「范大人,陛下可是有了御旨?」
范侍郎眉毛一跳,也沒計較任安樂這個『下官』的不敬,朝馬車裡望了望道:「陛下體恤任將軍一路舟車勞頓,在城西賜了座宅子,讓將軍休息幾日,三日後,陛下會和諸位大臣在上書閣接見將軍。」
安樂寨歸降對大靖而言是件大事,但任安樂終歸是個女子,這些日子光是對任安樂的接見安置就已惹得言官在朝堂上爭論不休,陛下選在上書閣接見她想必也是為了妥當起見。
「陛下體恤下臣,本當家…呃…下官在家休息幾日再入宮拜見。」任安樂話到一半感覺到苑琴盯著書的眼微不可見的一瞥,順溜的步上了苑書的後塵。
「怎麼不見苑書姑娘?」范侍郎對滿身煞氣、成日背著把大刀的苑書記憶極為深刻,奇怪道。
「寨子裡的叔伯不放心,遣了個僕人來,苑書去接了,大人不必記掛。」
任安樂隨口答,托著下巴,眼珠子轉了半響,看著不太自在的范侍郎問:「不知太子殿下平時可忙,喜歡些什麼玩意,這幾日我好讓人備著,等見過陛下再到東宮拜訪拜訪。」
范侍郎神色一僵,見談到陛下時還雲淡風輕的任安樂眼底似有若無的火苗,下意識生出大靖朝臣該有的警惕來:「將軍說笑了,太子殿下平時政務繁忙,極少有閒暇之時,再言殿下少時便聰慧絕頂,才情俱佳,哪裡如那些紈絝子弟一般玩物喪志。將軍若有時間不如多和京城貴女相約,也好儘快熟悉京城的環境。」
太子韓燁素得朝臣敬重,怎可真的讓鄉野女土匪白白染指,還是讓她離太子遠些好。
范侍郎這話說得倒不含蓄,就差直言道公侯之家的貴女尚不敢高攀他大靖太子,遑論於安樂寨一介莽婦!
聚精會神觀書的苑琴心下一嘆,坐得穩如泰山,嘴角勾起了戲覷的弧度。
「是嗎?」任安樂沉黑的眼瞳眨了眨,盯著范侍郎半響未言,直讓這個朝廷二品大員額頭沁出冷汗來才一拂挽袖長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如此優秀,遠超民間百姓所言,本將軍的眼光著實不差,想來這些聘禮是入不了殿下的眼了。」
任安樂朝馬車後延綿數里裝滿金銀的箱子看了一眼,輕飄飄道:「看來除非入閣拜相軍功擎天,否則任某也不敢再言入主東宮,范大人,你說是也不是?」
范侍郎目瞪口呆的看著突然神情煥發的任安樂,臉漲成了豬肝色:「將軍此言,此言……」
「安樂將謹記大人良言,傾全力為之,他日下官與太子殿下大喜之日,定當請范大人為座上賓,以謝今日啟示之情。」
伴著任安樂這句滿是誠意、極為篤定認真的話,范侍郎終於一口氣沒喘上來,兩眼一抹黑朝一旁的侍衛倒去。
太子殿下,下官萬死之罪啊!
懶得管馬車外的景況,任安樂放下布簾愜意的朝軟枕上躺去,卻見苑琴恭恭敬敬的將一杯沏好的茶端到她面前,神色認真:「小姐,往日是我和苑書有眼不識泰山,日後我們若有得罪,還望小姐您高抬貴口,放我們一條活路。」
馬車裡一時落針可聞,任安樂眨巴著眼愣了半響才明白自己好不容易在敵方拿下一城,卻還是敗給了自家的丫頭。
兵荒馬亂間,沒有人注意到……這支遠行千里的隊伍已經正式邁過了大靖帝都的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