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鍾大人剛才求見,被任將軍擋回去了,這是鍾大人寫的陳情書,他說會連夜送往京城向陛下進言殿下安撫難民之功,讓殿下先過目。」簡宋走進書房,手裡拿著一道奏摺,放在韓燁面前。
韓燁朝桌上奏摺一瞥,聲色淡漠:「口蜜腹劍,他是怕孤繼續查探修建河道的銀子,想要與孤做交易。」
「交易?」簡宋聽得不知所以。
「他想要孤放棄查探,則他會在父皇面前為孤的名聲增磚添瓦。若是真心為孤進言,直接將奏摺送入京城便是,怎會將它放到孤面前來。簡宋,把這個東西送回去,免得污了孤的眼。」
「殿下,鍾禮文畢竟是沐天知府,此處的土皇帝,施將軍還有五日才會到,若是我們過於得罪他,恐對殿下不利。」簡宋有些遲疑,勸道。
「無事。」韓燁笑道:「簡宋,你是我東宮第一高手,有你在,何處宵小敢犯此處。」
「殿下放心,禁衛軍定會護殿下萬全。」簡宋面色赫然,見韓燁如此信任,應聲退了出去。
腳步聲漸行漸遠,韓燁抬眼,輕輕轉動扳指,神情莫名。
「殿下,你這統領倒是個實誠人。」
調侃的聲音驟然響起,韓燁勾勾嘴角,隨即抿住,不動聲色轉頭朝窗沿上坐著的女子瞧去,「將軍哪裡的話,簡宋再老實,也比不上將軍身邊的長青侍衛,昨日我可是整整一日都未甩開他一尺之距!」
任安樂大笑,眼珠子轉了轉,回得理直氣壯:「長青劍法高超,簡統領不在,我自然要讓他守在殿下身邊。」
「以後不必了。」韓燁起身走到任安樂面前,格外認真:「若是再遇到昨日的景況,長青不可離你半步。」
任安樂撇嘴,舉手投降,「行行,殿下,別一臉嚴肅,我答應就是。」她話鋒一轉,道:「你讓簡宋把奏摺退回去,是想激怒鍾禮文,讓他自亂陣腳?」
韓燁點頭,眼帶讚許,「糧倉里的糧食被我賑給了災民,他在沐王面前已經很難站穩腳,若是河堤款的事再敗露,他會成為棄子,與其我們去尋找,不如讓他自己把證據送到手上。」
「殿下是說城南關押的河工?」
韓燁笑了笑,「安樂你認為鍾禮文此人如何?」
「看似溫厚,實則手辣,觀沐天府百姓便可窺此人品性一二。」任安樂頓了頓,看向韓燁眯眼道:「為求自保,他會不惜一切代價掃平障礙,包括關押的河工和管事。沐天府百姓長期受到鍾禮文攝壓,即便上堂也不敢輕易開口,若是他們知道鍾禮文要滅口……便會大不一樣,他們會成為此案最鐵的證供。」
「你說得不錯,我猜若是鍾禮文的奏摺被孤遣回,最多兩日他便會動手。」韓燁皺眉,「只是有些可惜,我派人入鍾禮文府上尋了數次,始終沒有找到內帳,除了鍾禮文,亦沒有證據尋出其他涉案官員,若這次不將沐天府的貪官一網打盡,此處貪污之風死灰復燃是遲早之事。」
「盡人事知天命,還有幾日時間,也許會有轉機。」任安樂安慰道:「只不過簡統領必須守在客棧,他若一離開,必會打草驚蛇,殿下準備遣何人去營救河工?」
「我想借長青和苑書一用,明晚讓他們領著禁衛軍守在城南,我會把指揮權全權交給苑書。」
「哦?為何不是長青?」任安樂挑眉,頗為詫異。
「你那個丫鬟看著實心,實則把你這個主子的做派學了個十成十,一肚子壞水,交給她我看更妥當些。」
兩人雖敲定了計劃,但任安樂對韓燁的這番話吹鬍子瞪眼,順走了棋盤上一顆白玉棋子,散了棋局,權當報復。
傍晚時分,沐天府衙書房,鍾禮文看著剛剛送到手的密信神色陰晴不定,朝小廝拂袖吩咐:「速速把師爺找來。」
王石急匆匆趕來,跨進書房滿頭大汗,「大人,出了何事?」
火摺子點燃,密信燒得只剩一點,待燃成了灰燼,鍾禮文才抬首沉聲道:「太子果然是奔著去年的河堤修建款而來,他們查出了河工關押之地,明晚禁衛軍會去城南守著,今晚必須動手。」
王石一愣,頗為不信:「大人,哪裡來的密信,若是謠言……」
「囉嗦,禁衛軍里有沐王爺安排的人,怎會弄錯!現在太子已經留心趙家莊,不能留下半點口實,今晚你帶去的人打著巫山山賊的旗號,裝出劫殺的樣子。」
「是,大人。」王石心底亦是一沉,腳不沾地領命而去。
鍾禮文舒了口氣,回過神來才感覺背上沁出陣陣冷意,若是無人報信,待那些河工落到太子手裡,他算是全完了。
深夜,萬籟俱靜之時,城南十里趙家莊。
王石領著百餘喬裝的衙差悄悄而來,寬刀刺馬,穿著土匪的衣著,扛著大旗踏著快馬一陣喊殺衝進了趙家莊,進莊百來米後,王石見四周仍漆黑一片,不見原先守衛的衙差按計劃押著河工出來,心底一慌,察覺到不對,握著韁繩的手一抖。
不安的情緒蔓延至整支隊伍,馬匹騷動起來,眾人望向王石,還來不及詢問,漆黑的夜空里驟然響起一聲驚雷,數百火把徐徐靠近,艷紅火光下,著盔握戟的禁衛軍踏著軍馬環成圓圈,將百來衙差團團圍住,一片肅殺。
王石一見這陣勢神情呆愣,和衙差不由自主朝後退去。
「喲,聽聞沐天府吏治清明,想不到臨近府城之處還有山賊洗劫,你們來之前也不打聽打聽,姑奶奶我在晉南砍人可是從不留情,土匪頭裡我敢稱二,除了我家小姐還沒有人敢稱一!弓箭手何在,給我把這群不開眼的毛賊射成馬蜂窩!」
寒光閃過,鋒利的劍弩被拉至滿月,直指王石等人。苑書抽出長刀,右手微指前方,仿佛只要她一落下,森寒鐵箭便會頃刻射出。
王石知大事不好,落入了太子的圈套,正欲尋些託詞,見苑書手一抖,立馬魂飛魄散,從馬上跌下跪倒地上喊道:「將軍,不要射箭,不要射箭,我們不是什麼土匪,我們是沐天府的衙差……」
「胡說,衙差怎麼會穿著土匪的衣裳!又怎麼會跑到趙家莊來!」苑書橫眉豎眼,喝道。
「小人沒有胡說,將軍,我是沐天府的師爺,我們大人收到密報說今晚有山賊洗劫趙家村,才會讓我們喬裝而來,一場誤會啊!」
「哦?果真如此?你們真是衙差?」
「自是當真,將軍,您要不信,可以跟我們回沐天府找鍾大人對峙……」
「不用了,他就在此處,有什麼話當著孤的面來問。」
禁衛軍中破開一條路,任安樂一馬當先,太子在她身旁,安然坐於馬上,他望著一旁被禁衛軍帶出、神情狼狽的鐘禮文,淡淡道:「鍾大人,孤剛才入府衙問你城南出現了一支匪賊,該如何處置,你是如何回孤的?」
王石被眼前之景驚得目瞪口呆,鍾禮文沉默半響,拱手道:「下官,下官……」
「你說這支賊匪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禁衛軍若遇,不用詰問,誅殺即可。你來說說,此人到底是誰?」
韓燁清冷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裡格外清晰,王石驟然抬頭,難以置信的盯著鍾禮文,癱倒在地。
王石直直射過來的目光憤怒如火,鍾禮文偏頭躲過,面色灰白,知道自己著了太子的道,悔之晚矣。
臨近傍晚,太子突然登府造訪,他被拖住作陪一個時辰後太子才施施然告訴他禁衛軍發現一股流竄的賊匪,該如何處置,他當時便知大事不妙,只得虛與委蛇,還抱希望于禁衛軍只是碰巧發現了王石的蹤跡,才會一口咬定無需審問,直接誅殺便可,卻不想禁衛軍早就拿下了趙家莊。從頭到尾這都是太子布下的局,就連送進府衙的密信也只是一步棋罷了。
他只是不明白,沐王布下的暗子沒有被發現,怎麼就剛好送出了錯誤的消息。
「殿下,小人是沐天府師爺王石,這都是鍾大人指使的,與我們無關!」森寒的劍弩和鍾禮文的誅殺之舉終於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王石猛的朝韓燁爬來,指著鍾禮文喊:「是鍾大人讓我們喬裝成山賊打劫趙家村,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隨著王石的喊叫,一群早已嚇傻了的衙差都從馬上躍下,跪在地上異口同聲。
鍾禮文驟然抬頭,死死看著王石,目光陰沉。
「哦?」韓燁聲音淡淡,似是絲毫不信,「鍾大人乃朝廷命官,怎會讓衙差扮作山賊搶掠百姓,你這話太過荒唐,讓孤如何取信?」
「殿下。」橫豎也是一死,還不如盡力保下家眷,王石微一猶疑,一咬牙以頭磕地,「鍾大人怕殿下查去年河堤款的去向,所以派小人前來滅口,這趙家莊裡……全關押著修建河堤的管事和河工。」
王石的聲音哆哆嗦嗦,卻讓場中人聽了個明明白白,鍾禮文看到太子突然冷下來的神色,直覺大限已到,舔了舔乾涸的嘴唇,腿一軟朝後退去。
卻不想破空聲劃破天際,鍾禮文眼一花,火辣的疼痛驟然襲於身,他抽氣定睛看去,只見任安樂一身戎裝,手握長鞭坐於馬上緩緩踱出,面如寒冰,威凜攝人。
「鍾禮文,你屠戮百姓,妄為一方父母官,畜生不如!」
任安樂掃過來的目光猶如逡巡死人,鍾禮文直覺涼氣透心,終於癱倒在地。
「安樂。」韓燁低喚一聲,任安樂方才迴轉頭,懶得再瞧鍾禮文一眼。
「鍾大人,王石所言可屬實?」韓燁沉聲詢問,鍾禮文垂下首,一言不發。
事實擺在眼前,人贓並獲,由不得鍾禮文再反口,韓燁揚眉擺手,亦不再詢問,只是朝禁衛軍施令,「散開。」
王石和鍾禮文皆是一愣,抬頭,看著不遠處的場景,大為意外。
包圍圈外,禁衛軍護盾之後,站著數以百計身著布衣的百姓,他們望向場中央的衙差滿是快意和驚懼,王石瞧得清楚,這分明是先前關押在此處的河工和管事。
「諸位可瞧清了沐天府衙的真面目?一日後孤在沐天府升堂,不知各位鄉鄰可願為孤作證?將此貪官繩之於法,以昭日月!」韓燁朝河工看去,神情誠懇。
「殿下救了我等的性命,我們絕非知恩不報之人,我們願為殿下作證!」十來個管事模樣的中年人相望一眼,自人群中走出,跪倒在地朗聲回。
「好!禁衛軍會送各位各自回家,後日正午府衙升堂,孤靜待諸位前來。」
韓燁讓眾人起身,擺手吩咐:「把王石和一眾衙差帶回府衙關押,至於鍾大人……孤借你沐天府衙一用,你可有意見?」
鍾禮文神情頹散,衣袍不整,但他仍站起身,朝韓燁拱手行了一禮,目光複雜難辨,苦嘆道:「殿下心思細密,鍾某心服口服。」
一環扣一環,縝密無方,他還有何話可說!
先毀名聲,強取糧食,假送密信,逼他滅口,然後人贓俱獲。
讓河工親眼目睹前來誅殺的衙差,使他們在堂上再無顧慮,即便他尋不到任何證據,這些河工也成了人證。
他幾乎將整個沐天府都算計了進去,如此深沉的心機、長遠的計謀,沐王殿下怎麼可能贏得了?
東宮太子韓燁,不愧是太祖和帝家家主親手教出來的弟子,他從一開始就選錯了人。
韓燁不再開口,抬手示意,禁衛軍押著衙差和鍾禮文離開,恭送的河工跪了滿地,他朝任安樂看了一眼,兩人揮鞭離去。
離平安客棧百餘米的地方,韓燁驟然拉住韁繩,看著身旁一直與她並駕齊驅的女子,笑了起來。
「任安樂,你很好,真的很好。」
任安樂挑眉,「殿下在說什麼?今晚的功勞可全在苑書那丫頭身上,我倒不知道她挺會唬人的。」
「若是沒有猜出我的部署,你今日便不會和我在客棧里演一齣戲,好讓鍾禮文收到我想讓他知道的消息,還提前吩咐苑書帶人來趙家莊救人。你是從何時起猜到的?」
任安樂朝後仰了仰,「也不算早,從長青尋回河工關押之地開始,我便覺得殿下你或許在下一盤棋。」
「哦?」
「我並非不相信長青,只是他並不熟悉沐天府,再善查探,也不可能在一日內查出地點,除非有人故意想讓他查到,借他之口以避禁衛軍內奸的耳目。」任安樂朝韓燁看去,眯眼道:「除了殿下您,我實在想不出還有第二個人選,既然猜出殿下有所計劃,我自然要全力配合,早日解沐天府之局,也好還此處百姓一個清明。」
月色下的女子一片坦蕩磊落,揮著馬鞭朝客棧奔去,朗朗笑聲傳來:「殿下,被區區一個女子猜中所謀,莫不是君心不悅了?」
韓燁無奈的看著遠去的身影,一揚馬鞭,跟上前去。
晨曦微明,一夜未睡的韓燁盤坐於榻,觀著棋盤上早先被任安樂隨意毀掉的棋局,神情悠遠。
完整的棋局,唯有圍城處破一口,缺了一粒棋子。
圍而不誅,死生立轉,這是任安樂在告訴他,她已堪破局勢,願全力助他。
所以他才將禁衛軍放心交給苑書,然後獨入府衙拖住鍾禮文。
這盤棋,若沒有任安樂,絕不會如此圓滿。
韓燁起身,行到窗邊,漫天朝霞漸起,天際似破曉重生。
老師,我終於找到了足以和我對弈棋局之人,只是…太過可惜,她不是梓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