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韓燁處理完政事從書房走出來,看見溫朔期期艾艾守在門口,遂行上前,「何事?」
溫朔朝花園的方向一指,擠眉弄眼道:「殿下,總管說帝小姐來了,正在花園裡休息。」
韓燁一怔,並未如溫朔想像的一般欣喜,只是拍著他的肩道:「溫朔,你…見過梓元了?」
溫朔搖頭聳肩,「殿下壽宴那日我在戶部未回,這幾日帝小姐在錦園足不出戶,還未見過。」
難怪守在這,想必是要他引見帝梓元。見溫朔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韓燁遲疑片刻,突然問:「溫朔,你最近可想起小時候的事?」
韓燁冷不丁一問,讓溫朔著實意外,想了片息才道:「我只記得小時候和鍾姨住在城西,然後便是遇見了殿下……」說著撓撓頭,「鍾姨說我染過一次傷風,去了半條命,養了幾個月才好,之後五歲之前的事就記不大清了。」
韓燁看了他一眼,抬步朝花園走去,「記不起來就算了,以前的事無關緊要,去見見梓元。」
溫朔點頭,跟在韓燁身後,有些奇怪。他跟在殿下身邊八年,殿下從未關心他幼時之事,怎麼會突然問起?
帝承恩的拜訪打破了東宮平日的安靜,出於對這位傳說中的帝小姐的好奇,花園裡外觀望的宮娥明顯多了起來。
韓燁走進花園,見帝承恩背身立於池塘邊,遠遠望去頗為落寞,他疾步走上前,「梓元。」
帝承恩眼底飛快划過一抹情緒,迴轉身淺淺行了一禮:「殿下。」隨即垂眼緩緩道:「陛下賜名承恩,以後殿下不要再喚我梓元了,這個名字十年前就該消失了。」
韓燁看著她半響未言,直到帝承恩抬眼望來,他才笑道:「也好,以後你便是承恩。」
溫朔自覺走到韓燁身旁,清脆有力地咳嗽了一聲,韓燁搖頭苦笑:「這是溫朔,你們……」他頓了頓,才繼續道:「之前沒有見過。」
溫朔狐疑地瞥了韓燁一眼,他和帝梓元素未平生,自然是沒有見過,但仍是極鄭重的朝帝承恩見禮。
帝承恩早瞧見了這個面容俊秀氣質出眾的少年,溫朔才名冠絕京城,又是韓燁教養長大,念及他在韓燁心裡地位非比尋常,帝承恩亦是對他溫婉一笑,「溫小公子多禮,早聞公子大才,今日一見果真不負盛名。」
溫朔有些愕然,倒不是因為帝承恩誇讚得直白,只是這樣賢淑貴雅的女子和韓燁平日裡說的帝梓元太過不同了。
即便是被囚在泰山十年,帝家小姐也不該是這副性子才對。
韓燁哪裡看不出他的失望,心裡微嘆,對帝承恩道:「溫朔年幼,無需如此誇讚,日後你若有時間,替我多教導他一些。」
這話一出,不僅是溫朔,連帝承恩亦是一愣。
溫朔師從右相,乃大靖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帝承恩被禁在泰山十年,只學女紅刺繡,如何能教導於他?
只是未及兩人把話琢磨明白,韓燁已朝溫朔揮手,「入冬後西北顆粒難收,戶部責任重大,回去幫錢大人,少在東宮消磨時間。」
溫朔被韓燁一頓訓,想著他平日裡攆人可沒這麼急,朝帝承恩瞅了兩眼,恍然大悟,笑著行禮退了下去。
「聽說溫小公子是殿下一手養大的,如今小公子才名遠揚,殿下應很是欣慰。」帝承恩行到一旁的石桌旁坐下,輕聲道。
「他很爭氣。」韓燁坐在帝承恩對面,不吝嗇對溫朔的滿意,笑了起來。
帝承恩垂眼,眸中現出傷感,低聲道:「若是燼言還活著,和溫小公子一般大了。」
韓燁倒酒的手一頓,沉默半晌才開口:「當年你回帝北城時把燼言託付給我,是我沒能照顧好他。」
靖安侯手握重兵,帝梓元十一年前入京本就有質子之意,十年前靖安侯在晉南大壽,帝梓元回晉南祝壽,靖安侯便把幼子帝燼言送入京城,帝梓元離京之日,將幼弟親手交到韓燁手上,望其能護他萬全,原本兩人約定帝梓元一月後回來便送帝燼言回晉南,哪知……
一個月還未過,帝家謀逆事出,帝家被滿門抄斬,就連當時身在京城不過五歲的帝燼言也被皇家秘密處死。
「是燼言無福,我看不到他長大,與殿下無關。」見韓燁面有愧疚,帝承恩飲盡杯中酒,幽幽道:「這些年陛下和太后對我很好,得殿下看重也是我的福氣。我這次回京並無非分之想,只是想來見見殿下,於願足矣。」
見帝承恩和幾日前歸京時的淡定神采完全相左,韓燁皺眉,問:「可是皇祖母說過什麼?」
帝承恩苦澀的扯了扯嘴角,握著酒杯手有些發抖,「太后說…會為我在宗室擇夫,殿下,終生大事關乎一生,我雖為罪女,可亦不想隨意託付他人。只求殿下選定太子妃後,能允許我回泰山了此殘生,每日誦經念佛,為燼言祈福,超度帝家先人。」
「梓…承恩!」略帶頹然的聲音打斷帝承恩的話,韓燁抬首,望向她,緩緩開口:「可還記得十一年前你帶著洛銘西來京城,我在城門接你時說過的話?」
帝承恩蹙眉,掩在袖袍下的手兀的握緊,當年那封交到她手裡細數帝梓元經歷的信箋中,只是寥寥帶過此事,根本沒有仔細提及。
她垂首,只是道:「殿下,那時候我只有七歲,怎還會記……」
話還未完,墨黑龍紋長靴印入眼底,韓燁行到她面前,半蹲下,握住她的手,「梓元,當年我便說過,你是我東宮太子妃、韓燁的正妻,這一點無論誰都不能改變。」
帝承恩怔怔望著他,眼底冰峭退卻,暖意瀰漫。
「殿下,禮部尚書求見。」院外侍衛的聲音傳來,韓燁拍拍帝承恩的肩,笑道:「你回錦園好好休養,不用計較皇祖母所言。」
他起身朝小徑外走去,衣袍一角突然被拉住,韓燁回頭,帝承恩眼眶泛紅,隱有委屈,輕聲開口:「殿下可是心儀任將軍……」
見韓燁怔住,她垂眼:「前幾日我去慈安殿給太后請安,看見殿下和任將軍在御花園裡……若是殿下喜歡任將軍,將來也可迎任將軍入東宮……」
「梓元,你想多了。」韓燁回身,一字一句開口道:「任安樂是大靖一品上將,國之柱石,我不會將她迎入東宮,更何況她亦不會以側位之位入宮。」
韓燁說完,不再看帝承恩的神情,朝外走去,行了兩步,終是頓住,背對著她,身形蕭索,說出的話擲地有聲。
「梓元,當年我沒能保住帝家,也沒有護住燼言,我知道你不願意再相信我,但當初對你承諾之言,我韓燁有生之年絕不毀棄。」
帝承恩望著消失在小徑盡頭的身影,半晌後,悲苦的神情斂住,端著石桌上的酒慢慢品起來。
她面容冷靜,神態從容,全然不復剛才的落寞悽苦。
從始至終,她聽得很清楚,韓燁的這番承諾只是對帝梓元而說。
韓燁,即便你承諾的人不是我,我仍然相信你不會毀棄諾言。
帝梓元已經死了,能回來守約的人,只有我。
華燈初上,簡樸的馬車在長柳街上緩緩而行,今日難得月圓,耐不住溫朔體察民情的說詞,韓燁被攛掇著出了東宮。
「殿下,我在聚賢樓為您訂了廂房,趙岩說今兒翎湘樓琳琅姑娘演奏古琴,我去看看便來。」
眼見著臨近聚賢樓,溫朔錦衣摺扇,捂著嘴朝韓燁揮手,一溜滑下了馬車,朝歌舞昇平的煙柳街跑去,韓燁向來對他沒脾氣,讓兩個侍衛隨身跟在他身後,進了聚賢樓。
太子出巡,雖是微服,譜還是有的,掌柜一見韓燁進門,便殷勤的將一行人迎上了二樓。
「公子,您今兒好運氣,咱們翎湘樓可來了一位貴人……說不準您和貴人聊兩句便可飛黃騰達了。」
經商的人難免誇大其詞,跟著的侍衛正欲將掌柜請走,卻見自家殿下望著窗邊的方向頓住了腳步。
侍衛偏頭望去,身著錦衣的女子懶懶坐在窗邊,神態肆意,瞧出那女子身份,不由恍然大悟,難怪滿堂賓客噤聲,原是任將軍高坐在此。
作為大靖朝唯一的女將軍,又掌管著五城兵馬司,任安樂的容貌在京城有心人眼裡早已爛熟於心,更何況是士子齊聚的聚賢樓,也不外乎任安樂一身布衣,仍能讓滿堂俱靜。
樓口的動靜並不小,再加上韓燁一身氣質常人難及,甫一出現在二樓,便惹了滿堂注目。
任安樂迴轉頭,見是熟人,咧嘴一笑,隨手朝對面木椅一指,以示邀請。旁人不知韓燁身份,可隨行的侍衛是知道的極清楚的,見任安樂這副召喚的架勢,臉都綠了,只是還沒等到他們表忠心為太子爺不忿,韓燁已經眉一揚朝窗邊走去。
被拋下的侍衛面面相覷,嘀咕著自家殿下一見這任將軍,風骨便傾頹了,垂頭喪氣守在一旁。
能得當朝上將軍相邀的自非凡人,況且素聞任安樂性子桀驁,鮮少有能入她眼的,來人身份定不一般。跟在一旁的掌柜見賓客顧自詫異,喜不自甚替韓燁奉上茶點後將二樓一眾賓客請入了包廂。
一位貴人尚可迎合聚賢樓規矩,若是兩位,那自然便是要聚賢樓為其改規矩了。
眨眼間,二樓大堂便安靜下來。樓下燈火萬千,行人如履,熱鬧非凡,樓上古香寧靜,涼風徐來,觀京城百態,別是一番風景。
即便是韓燁坐下,任安樂也懶得理他,仍神色如常拖著下巴看著京城繁華的街道,眯著眼極為愜意。
韓燁抿了口茶,茶香清冽,入口澀苦,他很是意外任安樂的性子居然會好此茶。抬頭朝對面眉目坦蕩淡雅的女子瞧去,韓燁突然有些感慨,半年前還是滿京城鄙夷不屑的晉南女土匪,如今已成了一品上將軍,掩在眾人對她女子之身的好奇下,極少有人注意到…如此不可思議的仕途晉升,大靖開國數十年來,亦從未有過。
難怪右相曾說,任安樂此人,決不能與之為敵。
覺得自己想得有些多,韓燁心底失笑,道:「此處風景甚好,你這回尋了個好地方。」
任安樂伸了個懶腰,不急不緩苦著臉道:「殿下,托您這場聲勢浩大選妃的福分,如今整個京城的貴女都想瞧瞧我這個拒絕了太子殿下的女土匪是個什麼模樣,如今家宅難安,不到半夜臣連府邸都不敢回。殿下……」
任安樂哀怨嘆息一聲,手伸到韓燁面前巴巴攤開,「臣的封祿也是每日巡城辛苦賺來了,將軍府上上下下一大家子都要靠臣養活,再說聚賢樓的茶水也不便宜,您若是體恤下臣,不如把臣每日在外吃喝的銀子一併包了?」
韓燁顧自端著茶盅細品,完全不為所動,只是瞧著她,「任將軍,孤這人有個毛病,若是五城兵馬司需要兵帑,孤為鼎力相助,若是將軍要孤行個方便……」韓燁頓了頓,正兒八經繼續道:「孤銀子沒有,貴命一條,將軍有本事,拿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