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公主是大靖王朝唯一一個未出嫁卻能出宮建府的公主,在她戍守西北的第二年,嘉寧帝力排眾議,圈西郊數里,為長女修建了富麗堂皇的府邸,直到三個月前安寧公主自西北歸來,公主府才算迎回了主人。
平日裡公主府極少有人敢登門拜訪,全因安寧公主將她在西北的親兵全數帶回,守衛府邸,加上公主放蕩不羈的傳言愈演愈烈,如此一來,原本生了和皇家結親心思的世家紛紛偃旗息鼓,畢竟好日子享受慣了,誰也不想娶尊殺神回家不是。
這日,公主府邸後院,趙福苦著臉,看著躲在廊檐下膽顫心驚的幾位公主,對著院內連連喊道:「長公主,您小心點,八公主還小,可經不得嚇!」
院內空地上,安寧一身勁服,英姿勃發,勢不可擋,長劍在她手中如出海蛟龍。劍氣橫飛,枝葉灑落在幾位小公主頭頂,惹得她們驚奇興奮得哇哇大叫,穩坐的韶華雖白著臉,眼中亦有幾分嚮往敬服。
風止,劍停,安寧長舒一口氣,把劍交到侍衛手上,拿起布巾擦汗,朗聲道:「趙福,她們是我大靖公主,怎麼能小家子氣,小八,明日讓侍衛帶你去圍場狩獵,練練膽子。」
八公主才七八歲,邁著小短腿從椅子上跳下來,眸子烏黑髮亮,學著安寧的架勢抱拳,清脆回答:「是,大皇姐。」
安寧走近,拍了拍她的腦袋,很是滿意,朝趙福看去:「趙公公,來我公主府何事?」
趙福正瞅著公主府滿府侍衛,沒半個侍女伺候渾身不自在,突然被點名,一個激靈回過神,忙道:「殿下,陛下讓您出席三日後的宗親宴會……」
「不去,五皇兄剛定下親事,他這麼急著把我嫁出去做什麼。你替我回稟父皇,我和幾位將軍約了練兵,沒時間赴宴。」自安寧回京後,但凡皇宮有宴,嘉寧帝必讓她盛裝出席,希望能博個好名聲早日擇定夫婿,如今她一聽這話便頭疼,躲都躲不及,哪還會送上門讓人當猴子耍弄。
趙福面露難色,「公主,陛下宣了各家世子前來,您好歹也露露面。」
安寧眼一瞥,帶了幾分凌厲的煞氣出來:「哪家府上的,我先去會會!」
要讓您會會那些世子恐怕連渣滓都不剩!趙福臉皮一抖,靈光一閃忙道:「殿下,屆時帝小姐和洛小姐皆會出席,您回京後還沒見過帝小姐吧,陛下說不準會在那日定下太子妃人選,您若在場,也能替太子殿下分憂,說幾句好話。」
安寧擦汗的手一頓,沉默半晌才道:「好吧,三日後我會赴宴,你把她們送回皇宮。」
說完徑直朝書房行去,龍行闊步,將一眾公主扔給了趙福。
時近半夜,書房內,安寧靠在軟榻上翻閱兵書,侍衛泡了一杯濃茶進來,放在榻前,安寧抿了一口,伸了個懶腰,「還是咱們邊塞的茶葉好喝,那些江南進貢的雨茶,也就只有那些整日吟詩作對的文弱書生喜歡。」
侍衛聽著安寧的感慨,隨意瞥了她一眼,疑惑道:「公主,您……」
「如何,我說的不對?」
「不是。」侍衛面目肅然,端著托盤邊說邊退:「屬下今日才知道公主之才冠絕古今,這書要倒著才能讀。」
安寧一愣,垂眼,看著膝上倒蓋的兵書,嘆了口氣,扔到一旁。
帝梓元,如今你該是什麼模樣了……
未及感慨完,她一晃神,手裡端著的茶杯落在地上,清脆的碎裂聲在深夜格外清晰。
安寧抬眼,望向窗外被黑暗吞噬的夜空,地面蔓延的茶漬倒映出她模糊的面容。書房內安靜而冰冷,她神情恍惚,看著自己蒼白的臉,就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和……那個窒息的夜晚。
無論在西北經歷多慘烈的戰役,無論被多少敵人包圍,她都未如那夜一般害怕絕望過。
十年前,深夜。
「公主,不好了!」慌亂的叫聲驚醒了睡夢中的安寧,她睜開眼,看見良喜從殿外跑進來,連滾帶爬,「公主,宮裡到處都在傳靖安侯謀逆叛國,陛下大怒,降旨賜帝家滿門死罪!」
安寧一下子直起身,只著著裡衣就從床上跳下來,抓住老太監的領子,怒氣十足:「你在胡說什麼,靖安侯怎麼可能叛國,誰在傳這種謠言,不想要命了!」
良喜哭喪著臉,「公主,奴才沒說假話,左相在帝家搜出了靖安侯爺和北秦勾結的證據,陛下剛才降下聖旨,太子殿下今早一個人偷偷跑到帝北城去了,讓奴才知會您,免得您擔心。」
安寧手一松,喃喃道:「和北秦勾結?這不可能,父皇一定是弄錯了。」
「哎喲,我的殿下,慎言慎言。」良喜一把捂住安寧的嘴,小聲道:「陛下是天子,金口玉言,怎麼會錯。」
安寧掙脫良喜的手,神情惶急,「我去求皇祖母,她最疼梓元,一定會相信帝家沒有謀反之心。」
說完光著腳朝殿外跑去,良喜拉之不及,只得顫顫巍巍跟在她身後。
冷意從四肢百骸沁入心底,安寧抱著腿蜷縮在榻上,閉上眼。
從寧瑜殿到慈安殿,長長的迴廊,曲折的小徑。那一晚不知為何,整座宮殿好像突然空寂下來,她數不清自己在黑暗中跌倒過多少次,只記得慈安殿守衛森嚴,她情急之下翻過後殿佛堂的小門悄悄跑了進去,身後的老太監良喜嚇得渾身發抖,還是視死如歸的跟在她身後。
後來,她一直想,若是那晚沒有去過慈安殿,她這一生,是不是便會帶著母妃的祈願——安寧一世。
「主子,左相剛才送來密信,帝北城大局已定,讓您無需再擔心。」安寧本來要走出佛堂,突然聽見外間的說話聲,急忙拉著良喜藏在了佛像後。
吱呀聲響,佛堂的門被推開,月色照進來,她隔著布紗小心翼翼望去,瞥見那兩人的臉,猛地一怔。
太后一臉肅容站在佛像前,她身旁立著的是慈安殿總管張福。
「靖安侯如何了?」太后的聲音冰冷而森然,和平時慈祥濡沫的模樣大相逕庭。
張福停頓了一下,才回:「已經在帝北城自盡了。」
佛堂內有瞬間的靜默,太后垂眼,拿起案桌上的木魚輕輕敲起來。
「死了也好,免得看到帝家大廈傾頹,到時生不如死。」太后頓了頓,又問:「陛下降旨了?」
「是,陛下降了兩道聖旨,一道秘密送往西北,令忠義侯和施老將軍攔住叛亂的帝家軍,還有一道讓禮部尚書親自帶到帝北城,賜了帝家滿門死罪。」
「好,皇帝總算舍了婦人之仁,不枉哀家為他籌謀至今。」
「只是……」趙福期期艾艾停住了口。
「只是什麼?」
「陛下雖賜死帝家滿門,但是聽趙福說陛下饒了帝梓元一命,讓龔尚書把她帶回京城。」
太后嘴角笑容一斂,淡淡道:「一個孤女,留條命堵舉朝諫言也好。等過個兩年,讓她暴斃便是。」說著漫不經心指向張福:「你此次大功於朝廷,哀家會賜你家門榮光,福蔭張氏一族。」
「謝太后。」張福大喜過望,跪地磕頭謝恩後站起身,行上前彎腰托住太后的手,諂媚道:「是太后您計謀巧妙,否則就算奴才偷出了陛下的私印,靖安侯也未必會相信那是陛下的密信,將帝家八萬大軍派往西北……」
「帝永寧和陛下是自小的交情,即便是我下旨,他也不會把帝家軍調往西北。告訴姜瑜,一定要把那封密信找到,毀了它。」太后聲音冷沉。
佛像後的安寧被這番話駭得倒退一步,一雙手從身後及時探出捂住了她的嘴,她迴轉頭,良喜神情驚恐,站在她身後,使勁搖頭讓她安靜。
布簾被扯動,燭火飄搖,太后猛地抬頭朝他們藏身之處看來,聲音尖利:「誰在那裡?」
安寧臉色慘白,聽見腳步聲靠近,一動不動,她甚至能感覺到身後的老太監駭得渾身顫抖。
「喵……」貓叫聲突然響起,一隻圓潤富態的波斯貓從佛像後躍下,從窗戶口跳去,瞬間不見蹤影。
張福停在布簾前,舒了口氣,轉身對太后道:「太后,是齊妃娘娘養的貓,前幾日說是跑丟了,正尋著呢,殿外守衛森嚴,沒人能闖進慈安殿來。」
太后點頭,面容稍霽,擺手道:「你下去吧。」
張福一愣,「太后,已經夜深了,您還是休息……」
「不用,帝盛天不在,哀家要好好替她帝家子孫超度。」
張福行完禮退了出去,森冷的佛堂內唯剩木魚敲響的聲音,燭火飄曳,如鬼魅一般讓人不得安寧。
木魚聲響了一夜,待天明之時太后才從佛堂離開。良喜抱著渾渾噩噩的安寧從佛堂後門小心翼翼翻出來,帶她回了寧瑜殿。
「良喜,放我出去,我要去找父皇,帝家沒有勾結北秦,是皇祖母她……」安寧尖叫著推搡老太監,抖著手去拔房門木栓。
「公主,您不能去啊。」良喜噗通跪在她身後,「聖旨昨夜就送出去了,您就算說出來也於事無補啊!」
安寧頓在原地,迴轉身,小眼通紅,「良安,帝家一百多條人命,還有西北的將士……」
「可那是太后,陛下的生母,您的親祖母啊!」良喜老淚縱橫:「天子令出,朝野盡知,這件事若是傳揚出去,韓家定會江山不保。陛下一定不會撤回聖旨,問罪太后,你要是去了,只有死路一條啊!」
安寧癱倒在地,喃喃道:「我該怎麼辦?太子哥哥不在皇宮,我該怎麼辦?梓元該怎麼辦?」
「公主,這件事您千萬不能告訴太子殿下,殿下若知道了,咱們大靖就沒有儲君了,您也不用擔心帝小姐,陛下保住了她的命。」良喜抱住安寧,聲音疲憊,掩住了她流淚的眼:「您記住,千萬要記住,一定要忘記昨晚的事,什麼都沒有聽見,什麼都沒看到,這輩子永遠也不能說出口。」
什麼都沒有聽見,什麼都沒有看到,這一世,永遠也不能說出口。
那是良喜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第二日,這個從小照拂她長大的老太監自縊在陰暗冷沉的太監房裡。
安寧知道,良喜是為了保住她。
自那日起,她大病三個月,足不出殿,病癒後返回泰山,下山後戍守西北,成了大靖邊疆守將,一晃便是十年。
她在西北飲最烈的醇酒,殺最悍勇的敵人,可卻永遠都不敢靠近埋骨八萬帝家將士的青南山。
她有生之年都不能展顏,也不能回京做那個富貴安樂的長公主。
晨曦初明,安寧睜開眼,望著泛白的天色,扯了扯嘴角,笑得苦澀悲涼。
帝梓元,你說,我欠你的,這一世,怎麼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