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安樂一騎當先趕到五柳街時,整條街道已經被吞沒在火海中,漫天的火光染滿天際,哀嚎聲此起彼伏,房屋倒塌,圍著的百姓面容驚駭悲痛,卻不敢再跑進這處死地去救人。
東宮的小太監林海哭喪著臉跪在火焰外,身上灰撲撲的全沒了平日裡太子近侍的神氣。
任安樂掃了一圈,沒瞧見要找的人,從馬上躍下,林海呆滯的看著一身絳紅盔甲落在他面前的女將軍,打了個激靈,瞬間有了生氣,撲到任安樂腳下,朝火焰滔天的五柳街里使勁指,嚎叫起來:「任將軍,快去救太子殿下!」
果然如此,這個不讓人省心的,任安樂臉一沉,喝到:「好好說話,太子怎麼了!」
「殿下知道溫小公子入了裡面還沒出來,二話不說就跑進去了,奴才攔不住啊,東宮的侍衛全進去了,可殿下讓他們先救百姓……」
不時會有侍衛將受傷的百姓帶出來,卻始終沒看見韓燁和溫朔的身影,五柳街一片火海,濃煙密布,小路彎曲難辨,即便是韓燁的身手,想完整無缺的把溫朔帶回來亦是難上加難。
「混帳,他是什麼身份!」任安樂聽見這話,眉峰一肅,帶了幾分凌冽的煞氣出來,林海被駭得一跳,臉白著聽任安樂吼出的話,活像見了鬼一般。
若是他沒聽錯,任將軍這是在罵太子爺吧,他搖搖頭,或許是在罵他這個奴才沒護好太子。
身後馬蹄聲響起,五城兵馬司的將士和黃浦一齊奔來,黃浦見太子沒了蹤影,任安樂臉色又沉得可怕,心底一咯噔,頭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來。
天可憐見的,皇上看重太子天下皆知,他若是把太子給弄沒了,掘了老黃家十八代墳怕是都不能息帝王之怒啊。
任安樂待黃浦下馬,沉聲吩咐:「黃大人,火勢兇猛,將百姓儘快驅散此地,令一半侍衛入街救人,你領著另一半在此滅火。」話音落定,任安樂行至一旁的商鋪前,砸破門口水缸,澆了自己一身,隨手抄起將士手中大刀,沒等眾人回過神來,就朝五柳街里跑去,瞬間被吞沒在濃煙中,不見身影。
任安樂雖名頭響,說白了也只是個十八的大姑娘,黃浦看她波瀾不驚吩咐好眾人,又一聲不吭進火海救太子,一張端正的國字臉頗為赫然,忙不迭指揮著將士救人滅火,盼著這兩尊菩薩快些出來。
五柳街裡頭,任安樂用袖子遮著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睛,手中長刀不停揮舞,將攔路的火舌和不時從屋檐落下的木頭擋住,憑著當初跟著溫朔來過一次的記憶,她一步不停的朝街道盡頭走,足足過了半刻鐘,繞過曲折的小徑,她瞥見前面一個熟悉的蹣跚身影,才鬆了口氣,任安樂跑上前,一把抓住他,急道:「溫朔,太子在哪?」
待溫朔一抬頭,她微微一怔。少年頭髮被燒掉大半,冠服破爛不堪,右肩處焦黑一片,血肉模糊,他抿著唇,臉色蒼白。
任安樂見慣了他英氣歡快的模樣,此時猛地一見,心裡猝不及防像被咂了一下,神情一沉,臉色很是難看。
溫朔忙道:「任將軍,殿下在裡面,還有幾個孩子被困在院子裡……」
任安樂掃了一眼溫朔懷裡和背上昏迷的幼童,點點頭,朝前面一指,「從這裡出去,我把來路清理出來了,韓燁交給我。」說著一馬當先進了院子,溫朔一怔,見任安樂毫無自覺的直言『韓燁』二字,古怪的抽著嘴角,跌跌撞撞朝外走去。
剛才若不是太子趕到,他和一院子孩子早就被困在屋裡燒死了,不趁著現在出去,只會給任安樂和太子添亂。
任安樂跨進院子,只見得韓燁正一個個把嚇傻了的幼童從即將倒塌的房裡搬出來,舒了口氣。韓燁是大靖正兒八經的儲君,他死了朝廷可是會動亂一陣子。
韓燁俊美的臉被黑煙燻得不成人樣,累贅的冠服下擺隨意綁在腰間,臉上有幾道被木刺划過的細小血痕,這幅模樣怎麼瞅著怎麼慘,實實成了個黑金剛。任安樂卻偏生瞧著很順眼,見韓燁一個不落的把孩子抱出來,她走上前道:「殿下,您今兒個受苦了。」話說著,拽起一個女童,抱在了懷裡。
韓燁見任安樂出現,臉一沉,怒道:「一個個不省心的,我剛剛才把溫朔給弄出去,你怎麼又給進來了,外面那些廢物,誰敢不攔住你!」
這場火勢蔓延太大,整條街道都毀於一旦,身手好的禁衛軍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偏這渾人混不把自己當個丫頭,本就生得平凡,若是被煙燻了被火燒了更嫁不出去,韓燁怒從心中來,頭一次懶得講什麼禮儀。
任安樂瞥了他一眼,朝四周湧來的火舌打量道:「殿下,臣這輩子打算著將來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可不是為了死在一場火災裡頭的,要再不出去,咱們可真成個笑話了。」
韓燁哼了一聲,手裡抱著兩個孩子一言不發朝外走,任安樂咧嘴一笑,頭一次見他如此沉不住氣,竟生出些許笑意來,剛一挪步,身後的木房轟然倒塌,兩根房樑柱毫無預兆朝韓燁砸去,他抱著兩個孩子,根本來不及反手躲開。
千鈞一髮之際,任安樂神情一凜,將右手女童挪至左手,瞬間躍到韓燁身後,手中長刀帶著渾厚的內勁將倒下的木柱揮斷,雷厲風行,整個院落的火勢都似不及這一刀劈下的威力駭人。
韓燁緩緩轉頭,有瞬間的驚愕,深深的看了任安樂一眼,半晌未動,炙紅的火光印著他墨黑的眸子,片息冷寂。
任安樂恍若未見,收起長刀,朝韓燁抬了抬下巴,「殿下,要謝臣您還是換個地兒吧!」說完把長刀往肩上一抗,大踏步朝外走去。
韓燁跟在她身後,一言不發,眉輕輕皺了起來。
兩人披荊斬棘走出五柳街,一眾伸長了脖子望著的屬官恨不得立刻向諸天神佛謝恩,巴拉一下全聚上來圍著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渾然不覺這位尊貴的殿下其實跟個黑炭差不多。
溫朔見兩人出來,蒼白的臉有了血色,韓燁揮退眾人,正要領著溫朔回東宮招太醫,一騎快馬自皇宮方向本來,馬上禁衛倉惶緊張,一見韓燁便下馬跪在了地上。
「殿下,陛下於御花園中遇刺,帝小姐為救陛下受了劍傷,陛下請您即刻回宮。」短短一句話,語焉不明,卻讓剛才還雜亂無章的街道兀的安靜下來。
皇帝遇刺!大寧王朝開國幾十年,國祚安穩,還從未遇過如此荒唐之事。
韓燁神色一變,聽明白了侍衛口中的意思,急忙翻身上馬,握韁繩時迴轉頭朝任安樂道:「安樂,溫朔受了傷,你把他帶回任府去,我把他交給你了。」
任安樂瞅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起來,眯著眼笑容有些漫不經心,她行到馬邊,隔韓燁極近,輕聲開口:「帝小姐救駕之功,功在社稷,恭喜殿下多年心愿遂成,臣……功成身退。」
話音落下,任安樂抓起愣在一旁的溫朔,拽著他上馬,朝任府揚長而去。
皇帝遇刺,怕是今夜整座皇城都不得安寐了,她還是早些回去躲清靜得好。
韓燁愣在馬上,硬是待那絳紅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他才回過神,一言不發朝皇宮而去。
「恭喜殿下多年心愿遂成,臣功成身退。」
不知為何,他總是無法忘卻任安樂眼底的暗沉和嘴角微涼的笑意。
元華殿內燈火通明,侍衛在殿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圍得似個鐵通一般。殿內安寧臉沉得快擰出水來,指著一殿顫顫巍巍花白鬍子的御醫,怒道:「她到底怎麼樣了,你們看了半個時辰,就沒個結果?」
太醫院院正方簡之也是有苦說不出,大半夜的整上這麼一出,若帝承恩救不回來,他們怕是晚節不保,遂擦了擦汗,不去理會暴跳如雷的長公主,以金針刺血止住了流血,見帝承恩好歹保住了一口氣,回過身長舒了一口氣道:「公主殿下,幸得這一劍刺偏了些,否則臣也回天乏術,若是能撐得過今晚,帝小姐這條命算是保住了。」
安寧心裡繃緊了的弦猛地一松,身子一軟差點癱在了椅子上,她素來剛強,此時也懶得應付御醫,緩緩朝帝承恩床前走去。
方簡之完成了諭令,拱拱手說著下去為帝承恩配藥,領著一眾倒霉催的御醫退下了。
殿內,清寂幽冷,安寧望著床榻上臉色蒼白渾身是血的帝承恩,半晌,閉上了眼,緩緩開口:「梓元,若你能醒過來,我便再也不阻你和皇兄的婚事了。日後……只要我安寧還在,總能護你周全。」
她這聲極輕,卻也極重。
腳步聲在殿外響起,安寧回頭,見韓燁披著亂糟糟的冠服黑不溜秋從外面走進,也是一愣,只是想到床上重傷的帝承恩,算是放過了這個千載難逢損太子的機會,她識相的退到一旁,見韓燁在窗邊瞅了半晌,只是眉頭緊鎖,雖神情悵然緊張,卻並無他想像中的悲痛和慌錯。
安寧是個藏不住話的,問:「皇兄,一場火災,跟去的侍衛多的是,你怎麼把自己整成這個模樣了?」
「溫朔被困在了裡面。」韓燁回的言簡意賅,安寧聽得直搖頭,「皇兄,你如此看重溫朔,難道這小子還能比得過梓元?今日若是再偏上一分,梓元就沒命了。」
韓燁垂眼,「皇家欠她的,又多了一分。」
安寧頓了頓,沉聲,見韓燁眉宇沉重,帶了幾分勸解:「皇兄,我知道任安樂人才超絕,非尋常女子可比,可是你不能負梓元。」她朝榻上臉色慘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女子望去,嘆了口氣,「也負不起了。」
安寧說完,出了元華殿,身影在月色里有些蕭索冷寂。
元華殿裡,韓燁坐在榻前,沉默無聲。看見任安樂出現在火光中的一瞬,那種不安恐慌,尤甚於聽到梓元出事時的心境。
他騙了所有人,卻惟獨自己不能。
只是他不得不承認,任安樂或許遠不止是他所認識的那個聰慧睿智的女將軍。
那一道凌厲的刀氣,是永寧寺淨玄大師的般若內功所化。
他自小修習的心法,即便任安樂只露出分毫,他也不可能會認錯。
國寺宗師,二十年不曾下過泰山,遠在南疆的任安樂,兩人之間怎麼會有半點干係?
他閉上眼,掩住了眸中的神色。
任府,溫朔被任安樂請來的老中醫抓著剮腐肉,疼得哇哇大叫,任安樂實在聽不得半夜鬼叫,拿了一罈子陳年老酒出來,灌了一口徑直噴在他傷口上,被嬌生慣養的少年眼一直,差點沒昏厥過去,看著大口飲酒的女將軍,欲哭無淚。
任安樂假裝沒瞧見,完全沒有罪惡感,瞪著大眼道:「是韓燁把你交給我的,你在我府裡頭擾人清夢,我作為一家之主,當然得制止。」
溫朔一時悲憤,不顧按著他的老中醫,扯著嗓子喊起來:「若不是有人想把我關在五柳街活活燒死,殿下才不會把我送到你府上來!」
任安樂眼一眯,朝溫朔走來,看著他可憐兮兮的煤炭樣,心底猛不丁怒火滔天,臉上煞氣滿溢。
「哪個混帳東西活膩了,敢把你關在火坑裡!」她說著行到溫朔面前,摸了摸他被燒得不成樣子的頭髮,對著少年懵懂的神情,打了個響指,豪爽一笑「來,溫朔,叫聲姐來聽聽,等姐找到了那個混帳,替你滅了他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