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行刺已過半月,大靖帝都的公侯世家,朝臣勛貴沒有一府能睡個安穩覺的。不知是否應了眾人之前的猜想,帝家小姐醒來的第二日,嘉寧帝開始大刀闊斧整改京城防務,禁衛軍統領吳飛和九門提督李原被同時貶黜於邊塞,京城裡的王侯世家深感此次帝王之怒非比尋常,紛紛夾起尾巴做人。
兵部老尚書的姻親乃威定侯,偏威定侯長子是剛被罷黜的九門提督,老尚書深感朝堂詭譎,他一個半隻腳踩進棺材的老頭子實在玩兒不起,遂顫巍巍上書告老還鄉,欲享含飴弄孫之樂。
此舉正合嘉寧帝之意,龍顏欣慰的為老尚書辦了還鄉宴,大筆一揮將左侍郎趙岩提拔為尚書。東安侯府家的小姐剛和五皇子指了婚,和皇家之親更上一層,再加上東安侯府清名遠揚,嘉寧帝遂將安東侯府的長子召回京城為九門提督,在新任提督上任前,下令任安樂暫攝九門之權。
這一舉實乃大出眾人意料,更讓人難以預想的是任安樂暫攝九門之職的第一日便開始例行檢查西郊大營的兵庫,這一查,讓剛剛才沉寂下來的朝堂掀起軒然大波。
西郊大營的兵庫內,除了每日操練的將士所持兵甲光鮮亮麗完好無損外,封在兵庫內的刀槍劍戟皆生了鏽跡,一抹還有半指塵灰。持著這樣的武器上戰場,恐怕敵人還沒斬到,將士輕輕一握便斷了。
每年撥下打造兵器的國庫銀子不知凡幾,這些生鏽的兵甲一看便已有數年未曾替換。作為大靖帝都最堅固的防禦力量,天子的護衛軍,西郊大營內兵器的荒廢讓滿朝皆驚,天子大怒。
嘉寧帝將貶黜西北的原九門提督李原召回,親自問審,朝廷國帑被貪墨的事再也掩不住,牽連出一眾不大不小的朝官。短短半月,朝廷格局因此事驟變,威定侯府舉家被貶,原先權傾朝野的左相一派亦被牽連,勢力大損,未免帝王之怒橫屍遍野,左相權衡輕重,十年來頭一次在朝堂上對著百官和嘉寧帝請罪,自言御下不嚴,請嘉寧帝責罰。嘉寧帝雖大怒,卻看在齊妃和左相勞苦功高的份上,只讓他回府休養。
朝堂波盪成這個模樣,空出來的位置成了世家勛貴爭搶的香饃饃,右相這個成了精的老怪物遞了個染風寒的摺子躲病在家,任著一眾朝官折騰。
半月後,待這場朝堂廝殺塵埃落定時,眾人一觀現今朝堂,皆生出了不可思議的驚奇和感嘆來。只因誰都沒想到最後大獲全勝的竟然是那位號稱專干實誠事的上將軍任安樂。
世家勛貴權勢滔天多遭嘉寧帝忌諱,這次提拔上來的多是年輕的清貴和寒門子弟,這些力量皆為中立,是嘉寧帝和太子樂於見到的結果,至於查出軍需貪墨的任安樂,入朝一年連立大功,實在晉升太快,嘉寧帝已無官職厚賞,便許其可入內閣議事。
武將兼女子之身議論軍機國事,十幾年來大靖朝堂上也是頭一遭。一時任安樂得盡帝心,風頭無兩。
雖有朝臣問其為何一上任便能揭開如此驚天大案,任安樂立於金鑾殿,朗朗回:將軍欲攝兵,必先練其器,臣是個實誠人,新官上任,自然要開庫驗器,這乃常理。
一句實誠人,一句常理,堵了滿朝憤慨之言。
眼見著太子妃位如無意外已落在了帝家孤女身上,以任安樂如今的地位,斷無再入東宮為妃的可能,一些尚有年輕子弟無婚配的世家便把議親的主意打到了新貴上將軍的身上。
任安樂也乾脆,對著上門打聽動響的的媒人都丟了一句忒響亮忒無賴的話:啥時候太子正妃過了門,她也就死心了,到時候自然會敲鑼打鼓為自己挑個好兒郎,不用你們急,急也急不來。
這話一出,半個京城的目光都放到了東宮太子和正在養傷的帝家小姐身上,盼著兩人成婚的呼聲一聲高過一聲。反正殿下您已經一棵樹吊死在了帝家女身上,現在這個還沒定下來的香饃饃您就別和咱們臣子爭了,您是君,得大度,得愛民,得體恤啊!
流言傳入東宮的時候,韓燁正在陪大傷初愈的帝承恩賞花,見帝承恩沉默不語,他只是笑著道了一句『任將軍喜玩鬧,不用放在心上』便揭過了此事,並無如往常一般勸慰帝承恩,話語間神色淡了不少。
帝承恩自醒後,嘉寧帝便下旨讓其搬進東宮養傷。她心知太子妃一位十之八九被自己攥穩了,倒也極是高興,短短半月奉承趨鶩的世家小姐不勝枚舉,幾日光景享透了未來太子妃的榮光。只是再盛的風頭,在履立奇功、得嘉寧帝看重入主內閣的任安樂面前都有些不夠看,再加上最近任安樂那著實有些失體統的流言傳得甚廣,遂對任安樂怨憤更重。
是以半個月後帝承恩傷勢大好之時,未來的東宮太子妃即將在東宮舉辦宴會的消息盡人皆知。
時間是十五月圓,座上賓是皇朝公主和各府小姐,陪客是勛貴子弟攜寒門士子。
滿城貴女,除了任安樂,盡皆出席。
自然,任安樂這個實誠人一直自覺的認為自己乃血統純正的晉南山大王,和貴女半點不搭邊。
但帝家女和上將軍針鋒對麥芒,王不見王的傳言還是在帝都上層傳遞開來,且八卦之風愈演愈烈,就差編幾台戲本在戲園子裡逗唱了。
任安樂的日子過得逍遙且自在,每日在嘉寧帝面前表表忠心,在內閣提提意見,回西郊大營操練操練將士,神仙不羨。
是以當她溜到翎湘樓聽曲,撞見滿臉愁容的安寧時,得瑟的上前打起了招呼。
「公主,京城的土可比邊塞的滋潤多了。」任安樂湊近臉在安寧眼前晃了晃,指著自己道:「諾,你看,就連我也給養得水潤水潤的,你怎麼成了個怨婦樣了?」
安寧給任安樂一番話弄得哭笑不得,不耐煩揮手推開她,「一邊去,您老如今是上將軍,還進了內閣議事,我這個公主都沒法和你比,自然心中鬱卒,老得快。」
任安樂咧嘴一笑,一屁股坐在安寧旁邊,端起酒杯咪了一口,「客氣客氣,咱出身差,模樣粗俗,比不了世家小姐,但是這運氣向來擋不住,老天眷顧實誠人啊。」
安寧聽著拖長了腔調的『實誠人』幾個字,想起金鑾殿上任安樂所謂的剖心之言,灌了一晚上的酒差點吐出來。只是仍開口道:「李原吃了豹子膽敢貪墨軍餉,威定侯府的氣數盡了,你這人實不實誠我不知道,但你確實做了件對百姓好的實誠事。」
安寧在西北戍守數年,平生除了宿敵北秦,最恨的就是貪墨軍餉的朝廷蛀蟲。
任安樂聽著誇獎,聳了聳肩,朝後一仰,靠在軟椅上,腿挑至桌上斜放,一副痞子模樣。
她瞧了安寧半響,漫不經心開口:「公主,難道你認為就憑區區一個威定侯世子,便有膽子貪墨朝廷軍餉。您…太看得起李原,也太看輕大靖朝堂了。」
安寧眉一肅,端正了臉色,「安樂,此話何意?」她是個武將,向來懶得理會朝廷爭鬥。
「兵庫里的灰有半指高,至少五年不曾開啟過。」任安樂彈了彈手指,「李原任九門提督只有三年,之前的那位沒有被牽扯進來,貪墨案查到威定侯府便止住了。」
安寧臉色騰地難看起來,原九門提督是太后之弟建安侯,難怪父皇近日因建安侯品行失德訓斥侯府,想來是礙於太后的情面,只是警醒了一下。
侯門世家干涉朝政,姻親關係盤根錯節,日後難免欺辱到新君頭上,此次父皇借軍餉之事削弱王侯之勢,對忠心耿耿的老將榮賞,恐怕便是為此。
建安侯、威定侯與左相交好,當年三人皆有從龍之功,如今兩侯遭父皇所棄,左相如斷一臂,休賦在家避了朝堂之爭,父皇念舊情,不會動相府,左相倒是個聰明人。
到底是皇家公主,短短一念安寧便明白這次朝堂清洗是帝王、太后、世家三方權柄妥協的結果,對著揭露此事的任安樂有些赫然:「外戚尾大不掉,累得你奔波數日。」
「陛下當年登基,建安侯居功至偉,如今陛下之舉倒也能理解。臣也因此被許入內閣議事,也算是大撈了一筆,沒什麼不滿意的。倒是公主……你就快要迎回皇嫂了,怎麼反而變得哀天怨地了?」
安寧早已適應任安樂時不時的土匪腔調,只翻了個白眼,學她一樣朝後一仰,靠在軟椅上,嘆了口氣:「皇家是非多,帝家只剩這麼一個閨女,我寧願她做一介布衣,也不想她嫁入皇室。只是梓元對皇兄執念太深,我攔不了。」
任安樂眼一眯,敲了敲桌子,「承恩。」見安寧不解,她極有耐心解釋道:「陛下賜旨,帝家小姐如今名喚承恩,公主莫叫錯了名諱。」
她對韓燁可沒有什麼執念,怎可讓別人不明不白的壞了她的聲譽。
任安樂是大靖朝臣,忠於皇帝之旨倒也說得過去,安寧只是覺得有些古怪,笑笑揭過了此話。
安寧其實和幼時相貌相仿,只是多了些英武之氣,任安樂灌了幾口酒,突然毫無預兆開口:「公主不想讓帝承恩入東宮,除了後宮雲詭難辨,可是仍在顧慮當年帝家之事對帝小姐的日後會有妨礙?」
安寧頓住,未料到任安樂峰迴路轉有膽子提及此事,遂沉默不語。
「陛下早已赦免帝小姐,天子之令重於萬諾,公主何必擔憂?還是公主覺得後宮中除了陛下還有人有本事對帝小姐不利?」任安樂頓了頓,收起雙腿,坐得筆直端正,忽然抬頭望向安寧,「帝家事發時公主只有八歲,公主只是純粹擔憂,還是真的知道當年朝廷的辛密?」
安寧臉色蒼白,眉峰肅冷凌冽。
任安樂言笑晏晏,轉著手中杯盞,一飲而盡。
「公主性子素來耿直爽利,難道不能解臣之惑?公主可知當年之事?」
任安樂目光灼灼,眸色清冷,女兒紅的酒香溢滿口舌,卻品出了苦澀之感。
安寧,我只問你這麼一次,若你能坦然相告,帝家當年之事,我帝梓元有生之年絕不將你牽涉其中。
安寧怔住,膝蓋上輕放的手緩緩收緊,指尖插入掌心,印痕交錯。
這雙眼墨黑清澈,清冷深沉,熟悉得讓人難以自持,恍惚十年驚鴻,仍是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