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隱在迴廊下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清,任安樂勾勾嘴角,越過韓燁,徑直朝後園走去。
洛銘西一言不發的跟在龍行闊步的任安樂身後,沉木扇不知何時別進了腰間,單薄的身影恍惚望去竟有些守護的意味。
韓燁目光倏地深沉下來,長吐一口濁氣,緩緩朝二人走去。
苑琴正欲跟著任安樂離場,哪知苑書一把拉住她躲在迴廊橫木後,朝苑中的帝承恩擠眉弄眼。苑琴知她對帝承恩甚為好奇,只得由著她躲在了一旁。
太子一言落定,剩得滿場靜默,待眾人再抬眼時,太子並任安樂早已消失在迴廊深處,身影難尋。
至於案首上立著的帝家小姐…眾人低眉順眼,實在不敢去瞧這位的臉色。
太子素來厚待帝承恩,此話已是極重,這場宴會過後,任安樂在京城世族中的地位當更甚一層。
安寧看了面色青白交錯的帝承恩一眼,知她沒了宴客之心,起身吩咐幾句,散了宴席。
眾人眼瞅著今日宴席已毀,只是酒水伺候足了不說,還瞧了一場不見硝煙的前朝後宮之爭,甚感圓滿,朝安寧和帝承恩行了禮一順溜回了府。
北朝苑內,盛大的宴會頃刻蕭索,只剩得安寧和帝承恩兩人。
帝承恩雖不喜任安樂,可最在意的還是突然出現的洛銘西,她稍一遲疑,朝安寧道:「安寧,洛少將和殿下的情誼看來很是深厚?」
安寧蹙眉,望向帝承恩頗為意外:「承恩,你忘了不成,當年洛銘西陪你入京,和皇兄相處一年,兩人惺惺相惜,漸成莫逆。」
帝承恩神情一頓,勉強笑笑:「我在泰山住得久了,當年之事大多記不清。」
見安寧神色犯疑,帝承恩大悔自己糊塗,帝梓元和洛銘西乃幼時好友,此事又怎會不知。
安寧嘆了口氣,不再提起此事,未免剛才之事讓帝承恩心底不自在,便替韓燁說了幾句好話:「承恩,皇兄剛才之舉也是為了你好,任安樂是父皇親封的上將,在朝中頗有聲望,若你今日之言傳了出去,怕是會有不少言官彈劾,於你入主東宮也有妨礙。」
聽得安寧此言,帝承恩面色才算和緩些,她微一沉默,道:「安寧,京里的流言想必你也知道一二,任安樂在勛貴面前所言讓我顏面無存,若我無動於衷,日後又有何威信嫁入皇家,替殿下執掌一宮?」
這話細細品來,倒也沒錯。只是任安樂此人不能以常理對之,皇兄對她一向也是無可奈何。
安寧搖頭,正色道:「任將軍性子狂放滿朝皆知,得罪的又不止你一人,她如今身處朝政,更不能以尋常官家女兒對待。」她頓了頓,「承恩,皇兄不會薄待於你,你實在不必多想。」
安寧說完,就欲離去,身後卻傳來帝承恩莫名低沉的聲音:「安寧,我待殿下之心一如當初,可若是殿下變了…你覺得我在這皇城之中還能依仗於誰?」
安寧頓住腳步,沒有轉身,眼垂下,略帶深思。
這是帝承恩第二次說出對皇兄之心一如當初,本是一句極為情真意切的話,可偏偏……這句話最不可能從帝梓元口中說出才對。
她壓下心底異樣,回首,道:「承恩,皇兄待你之重天下皆知,你安心在東宮養傷,待父皇降旨便是。」說完顧自離去,轉眼便出了北朝苑。
帝承恩未想安寧說走便走,臉色騰地沉鬱下來。
候在一旁的心雨行上前,安撫了帝承恩幾句,帝承恩一甩繡擺,怒氣沖沖回了沅水閣。
苑書見好戲收場,拉著苑琴的袖子準備離開,見她盯著帝承恩身邊的侍女一動不動,遂問:「苑琴,你瞅什麼?」
苑琴搖頭,默不作聲拉著苑書悄悄從迴廊後退下。
東宮後園,行到半路,韓燁便尋了個藉口讓洛銘西先離開,洛銘西走的時候唇角帶笑,揮一揮衣袖退得甚是爽快。
任安樂一直在前領路,待實在弄不清東宮彎彎繞繞的小徑後才轉頭道:「殿下,你的葡萄酒藏在哪裡了?」
韓燁瞥了她一眼,「好在你還問我一聲,要不然我還真以為任卿這是回了自己府上。」說著領著任安樂轉了個彎,朝東宮深處走去。
任安樂聳聳肩,慢騰騰的跟在他身後。
兩人行了半刻鐘,停在一處四周種滿桃樹的小院前,已近秋天,桃樹枝丫枯敗,頗有幾分蕭索之意。
任安樂踏進院內,見樹下橫臥著一張沉木躺椅,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還是雅致之人。」她朝四周打量片刻,見此處實在簡樸,忍不住問:「太子莫不是平時便休憩在此?」
「此處安靜。」韓燁淡淡回,有宮娥迎上來,他解下披風吩咐:「去把葡萄酒給任大人搬出來。」
任安樂聞言大悅,眯著眼一邊說著叨擾殿下了一邊迫不及待的占著一旁的躺椅坐下,當起了大爺。
韓燁由得她胡鬧,進屋換了一身常服出來望向院裡的時候微微一怔。
任安樂盤腿托著下巴,不知何時起閉上了眼,腦袋一垂一垂,素來凜冽的面容瞧上去淡雅而安靜。
韓燁靠在迴廊上,靜靜看著樹下淺睡的女子,眸色柔和。
直到燈火通明,任安樂才從沉睡中醒來,深秋的夜裡已微有冷意,身上蓋著的薄毯卻很暖和,她睜眼,書房裡微弱的燈光透在院落里,印著淡淡的柔光。韓燁一身月白常服,端著一本書靠在對面的躺椅上,容顏俊美,眉間唯余暖意。
這一刻之景實在有些過於美好,任安樂托著下巴,盯著對面的俊俏郎君一動不動。半晌後,韓燁嘆了口氣,抬頭,略帶無奈:「蒲柳之姿,可能入任卿之眼?」
任安樂笑眯眯點頭,「能入,殿下之顏冠絕京華,當然能入。」
韓燁憶起一年前朝堂上自南疆送來的婚書上寫的便是這麼一句,臉一板放下書,朝一旁放置的木盒指了指,「裡面是西域王進獻的葡萄酒,順帶了一套品酒的夜光杯,一起拿回去,免得日後眼饞,埋汰我藏東西。」
任安樂伸手便欲打開木盒,韓燁拿書一擋,淡淡道:「回去再喝,我有事問你。」
見韓燁面色淡淡,任安樂撇了撇嘴,念念不舍收回手:「我說你今日怎麼這麼大方……」說著眉一揚,哼道:「怎麼,我剛才欺負了你心心念念的帝家小姐,秋後算帳來了?」
「宴上是承恩無禮在先,此事怪不得你。」
任安樂一聽這話,樂了,煞有其事的點頭,「殿下這話說得公道,帝小姐畢竟是要做一宮之主的人,我不過嘴上占了殿下一些便宜,她便容不得我,未免太小氣了些。」
任安樂這話說得著實蠻橫,即便韓燁知道她素來張狂放肆,也有些哭笑不得。
「安樂,承恩在山中關了這些年,性子不比當初,你多見諒些,別與她起爭端。」
任安樂見韓燁好像絲毫未對帝承恩跋扈的性子生厭,疑惑道:「殿下,即便你知道如今的帝小姐和當初不同,也不在意?」
韓燁微一沉默,望向任安樂,緩緩開口:「梓元性子不好,我會幫著她改,她不適應京城,我會慢慢教她,她若是還對皇家有怨,我總會讓她知道我等了這些年,待她的好。安樂,我等了梓元十年,不是十天,不會因為她和當年不同,便將她棄若敝屣。只要她是帝梓元,其他一切,對我而言都不重要。」
月色下的青年神色太過認真,即便是素來無心無肝的任安樂,心底恍惚都有些不能承受之感,她坐直身子,掩在袍中的手握緊,聲音有些低啞,「殿下,若有一日帝梓元求的不止是這東宮妃位呢?」
韓燁怔住,任安樂緩緩欺近,墨黑的瞳孔印出滿園靜謐,「若她要的是你韓家血債血償,江山傾頹,你又當如何?難道因為她是帝梓元,你便能對一切視若無睹?」
見韓燁不語,任安樂突然笑得雲淡風輕,坐了回去,咄咄逼人的神色瞬間消失,嘆了一句,「殿下啊,世上最難守的便是承諾,這話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可千萬別去那位帝小姐面前顯擺,免得人家不屑一顧,讓殿下落了笑話。」
院子裡有片息的安靜。
韓燁看著任安樂,像是沒聽到她剛才說過的話,突然開口:「安樂,你一身功夫,從何學來?」
任安樂眉角輕動,微微眯眼,神情漫不經心:「一身草莽武藝,難得能入殿下的眼……」
「永寧寺的般若心法若只是江湖餬口的武藝,雲夏之上便沒有人敢自稱宗派了。」韓燁打斷任安樂的話,「安樂,除了淨玄大師的關門弟子,般若心法從不相授外人,我幼時父皇親上泰山叩關,才得了淨玄大師三年教導,你長於晉南,又是如何習得?」
任安樂朝後一仰,「殿下是從永寧寺習得,我難道便不能,再說戲台子裡不是多有戲本寫著幼時江湖奇遇,一朝飛黃騰達的稀罕事,殿下便當我走了好運便是。」
「十年前淨玄大師閉關參禪,到如今都未出關。」韓燁聲音冷靜,帶了莫名篤定的深意,「你一身功法根本不可能傳自淨玄大師之手。安樂,你在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