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夏之上三國鼎立數十載,邊境處一直戰亂不斷。北秦悍勇,東騫狡猾,雖國土不如中原廣裘,卻一直遙相呼應制衡大靖。多年來三國交戰連連,死傷無數,近幾年戰局才緩和下來。自大靖建國後,這還是兩國頭一次正式送來國書,其修好之意讓雲夏之上三國的百姓皆是歡欣鼓舞。
只是對於大靖朝堂而言,國書中的條件確有些讓人頭疼。
中原向來看重血統,皇室更是如此。北秦大公主若成了太子妃,必是大靖未來國母,誕下的更是嫡子,將來名正言順的皇儲。畢竟多年交戰血仇彌天,讓有著北秦血脈的皇子繼承大統,對大靖朝臣和百姓而言都是難以接受之事。至於東騫要求娶安寧公主,亦讓朝廷舉棋不定,雲夏皆知,安寧師承永寧寺淨玄大師,精通兵法,戍守西北四年未逢一敗,威名赫赫,將如此猛將拱手讓於東騫,豈不笑談。
但一旦拒絕兩國國書,極有可能重燃戰火,陷天下萬民於塗炭之中。大靖朝堂上為了此事近月來爭論不休,轉眼便到了北秦和東騫使者入京的日子。與此同時,安寧公主三月禁閉期滿,也出了宗人府。
雖經歷了帝家之事,這位向來荒唐的陛下掌珠仍是我行我素,每日裡逛青樓、入賭場,招戲子入公主府,鬧得滿京城風雨,直讓人為東騫求娶安寧公主的三皇子宋言捏了一把汗。
不管娶不娶得成,這位三皇子也忒有勇氣了!
上書閣內,趙福將大臣送走,瞅見了迴廊後的左相。
左相一見他,立馬迎上前,「趙公公,陛下這幾日心情可好?」
自慧德太后薨逝後,嘉寧帝在皇家別院靜修了數月,朝政一直交由太子執掌。半月前北秦和東騫國書送到後,皇帝才出了別院,重掌朝政。
這幾月,左相在朝廷上可謂舉步維艱,右相乃太子老師,政見向來和太子契合,一眾朝臣見風使舵,萬事順著右相之意來。他在朝堂上呼風喚雨了十幾年,一朝跌落,心裡自是不好受。但他亦不敢妄動,帝家之事被重新掀開,慧德太后和忠義侯擔了罪責皆喪命於此,惟獨他安然逃過,如今他對上帝梓元,總是會忐忑難安。嘉寧帝從別院回來後對他不聞不問,他忍了幾日,還是進宮主動打探來了。
「陛下在別院養了些日子,心裡寬慰了不少。」趙福嘆了口氣,引著左相朝房裡走去,「相爺好好陪陛下說些話吧。」
上書房的門開了又合,趙福留在了門外。左相一進房內,疾走幾步跪在地上,「老臣見過陛下。」
「起來吧。」嘉寧帝聲音淡淡的,左相未動,低著頭,「臣不敢,臣沒有護好太后,罪該萬死。」雖說當年他只是聽太后之令從靖安侯府搜出書信毀掉,可他畢竟參與了此事。也是他沒有按令行事,才使得帝梓元尋到了證據,不過就算嘉寧帝猜到搜出書信乃是受令而為,後面的事想必也不知道,所以他也不打算全盤托出。
上首響起一道格外冷淡的聲音,「左相,抬頭見朕。」
左相聞言抬首,望見嘉寧帝,心底一抖,這幾日在金鑾殿上看不真切,沒想到陛下眼底的冷沉之氣更甚從前。
「你要請罪的,只有此事?」
左相顫了顫,好半晌苦澀道:「齊妃大錯,還望陛下看在九皇子的份上格外開恩。」
「若不是看小九的臉面,朕會只降她妃位,貶為嬪?」嘉寧帝冷喝,話語森冷,「謀害皇嗣,單這一點,朕讓她賠命,判左相府一個滿門抄斬亦不為過!」
左相身子一軟,忙叩首於地,「陛下,臣教女無方,以致犯下彌天大罪,臣死不足惜,只是憂心陛下,憂心我韓氏皇朝,實不敢就此赴死啊!」
御座上沉默半晌,嘉寧帝哼了一聲,「左相有心了,你說說朕的天下有何好憂心的?」
左相抬首,臉色擔憂,「陛下,帝家捲土重來,洛川在晉南掌權十年,祟南大營十萬大軍向來只聽他一人之令,如今想必已是帝梓元的囊中物,而且朝臣和百姓都覺得虧欠了帝家,靖安侯府聲勢正濃,長久下去,勢必一如當年之景,老臣實為陛下擔憂。再言,太子殿下對帝家……」
他頓了頓,適時地停住,太子護佑帝家乃天下盡知之事,皇室和帝家早已隔著血海深仇,他就不信天子會樂見其成。
「起來吧,太子之事,朕自有主張。如卿所言,朕該如何做?」嘉寧帝的聲音緩了緩,擺手。
左相心中大定,起身又走進幾步道:「陛下放心,老臣這幾日在府思索帝家之事,雖靖安侯府已成威脅,可朝堂之上帝梓元並無可依靠之人。戶部錢尚書是陛下一手提拔起來的,工部、吏部、兵部的尚書是帝家傾頹後一步步升上來的,與當年的帝家沒什麼牽扯,禮部龔尚書和刑部齊尚書都是老大臣了,公正嚴明,自然不會相幫帝梓元。臣只是想著右相和帝梓元怕是情分不淺,又是個念舊的,日後……」
「右相上月來別院向朕告老還鄉,是朕安撫,他才留下來繼續為相,卿不用擔心。」嘉寧帝打斷左相,抿了口茶,繼續道:「晉南祟南大營的十萬大軍才是皇家的真正威脅,你可有解決的辦法?」
左相被問得一怔,微一思慮才沉聲道:「陛下,帝家在晉南傳世百年,中原皇室之威向來難以企及,除非帝家後繼無人,土崩瓦解,否則……此局難解。」
御座上沉默下來,半晌聽到嘉寧帝放下杯盞之聲,「卿難道不知,若是帝梓元暴斃,皇家必受天下人懷疑,晉南十萬大軍定席捲中原而來,否則你當她在京城立得安安穩穩的底氣何在?」
左相低頭,忙道:「老臣口不擇言,望陛下恕罪。」左相這麼一說也不過是表表忠心,一副全為皇家打算的模樣罷了。帝梓元蟄伏十年,聽說一身功夫絕頂,身旁之人武藝高超。連他請去的青城派宗師當初也沒要了她的性命,還有一個帝盛天護佑在旁,即便是嘉寧帝,如今也不敢生此心,遑論與他。
見嘉寧帝神色不虞,左相繼續道:「陛下不必太憂心,老臣定會鼎立助陛下穩住朝堂,絕不讓帝梓元染指其中。」
嘉寧帝能饒過相府,為的便是他對朝官和江南的影響,否則相府早給太后陪葬了。
「卿的忠心,朕從不懷疑,再過幾月,朕會把小九從西北召回,他年紀尚輕,還需要卿悉心教導。」
左相聞言,大喜,忙道:「老臣定竭盡所能,好好教導九皇子。」看來陛下確實對太子生了嫌棄之心,否則也不會將昭兒召回,相府有了盼頭,左相自是喜不自甚。
「好了,你下去吧。」
嘉寧帝擺手,重新翻看奏摺。左相小心退了出去,隔了一會兒,趙福端著參茶進來,擱在嘉寧帝手邊,聽見他的冷哼聲。
「一心弄權,中傷忠臣,留其何用!」
趙福見他臉色沉鬱,心底一動,看來經過這麼多事,左相終是失了聖心,若不是為了靖安侯府,陛下必不會再容忍。
「陛下,老奴已經把她帶來了。」趙福小聲稟告,嘉寧帝摩挲著扳指,眼底微微一動,揚聲道:「讓她進來。」
不輕不重的腳步聲響起,一道人影走進上書房,跪在嘉寧帝不遠處,「承恩見過陛下。」
嘉寧帝抬首,眼睛一閃,「你原本喚什麼?」
數月不見,帝承恩洗了一身矯揉造作的嬌弱,冷漠安靜了許多,眉宇間也狠厲怨憤了許多,只不過這一抹陰暗的情緒藏在眼底,不易輕易察覺出來罷了。
「罪女沒有名字,得陛下賜名,就喚承恩。」帝承恩抬首,目光灼灼。
「你可知為何你犯了欺君大罪,朕還是饒了你一命。」
「罪女不知。」
「因為你夠狠,皇宮的刺殺案和化緣山帝梓元遇襲都是你和左相的手筆吧。」嘉寧帝望向神色驚訝的帝承恩,緩緩道:「這幾月,你以為朕在別院只是休養不成?」
「承恩大罪,當初罪女一念之差,犯下大錯,請陛下恕罪。」
「朕能放過左相,自然也能放過你。帝承恩,朕問你,你如今仍是想做帝家人,還是……」
「罪女誓死效忠陛下。」帝承恩猛地埋首,聲聲懇切:「陛下,罪女這些年只是以帝家女的身份被困於泰山,對帝梓元之事皆不知情,否則也不會成其棄子,罪女如今得陛下開恩保全性命,只願報陛下天恩。」
數月前她還是即將嫁入東宮的太子妃,何等尊榮。如今她只是個受盡天下人恥笑的替代品。這些日子她被困在深宮小小的院落里,冷落淒涼,這一切全拜帝梓元所賜。
「朕相信你不知帝家之事,朕饒你一命,給你一次機會,等會你便收拾東西,去東宮吧。」
帝承恩倏地抬頭,「陛下?」
「朕把你賜給太子,從今日起,你就是東宮的孺人。」
孺人位分雖低,卻也是東宮的主子,帝承恩眼底帶著驚喜,「謝陛下洪恩,陛下可要承恩做些什麼?」
「做朕在東宮的眼睛。」嘉寧帝淡淡吩咐:「從今以後,你的姓便免了,就喚承恩便是。」
「是,陛下。」
「下去吧。」嘉寧帝擺手,帝承恩又行了一禮,退了下去。
待上書房外腳步聲走遠,趙福才開口道:「陛下,帝承恩畢竟是帝家當年選中代替帝梓元的人,她真的可信?」
「此女之狠、之能忍遠超一般人,把她放在東宮,日後定有用處。即便用不上,只要有她在,以帝梓元的心性,必不會再在太子身上多用心,朕也可少些擔憂。」嘉寧帝沉聲道,突然低低地咳嗽起來。
趙福急忙上前,替嘉寧帝拍打後背,遞上藥丸讓他服下,半晌後上書房的咳嗽聲才止住,趙福望著臉色微白的嘉寧帝,嘆了口氣。帝家的重新崛起、小皇子的夭折、太后的轟逝,到底讓陛下受了打擊,而且這幾月來,陛下頻繁召見當年在軍中的老臣,賜下不少恩旨給各地封疆大吏,為的便是穩固人心,免得這些人偏向帝梓元,動盪朝堂。
一頓忙亂下來,雖在別苑調養數月,身子卻大不如前。
「陛下,您還是要聽御醫的,好好養身體,大靖的江山還要靠陛下撐著才行啊。」趙福勸慰。
嘉寧帝擺手,「放心,韓家江山一日不穩,朕絕不敢去見太后。」
嘉寧帝沉冷的聲音在上書房內低低迴響,漸不可聞。
冬日漸過,初春復甦。
京城內新春和融,安寧睡到響午,起來後一如既往準備去賭坊里大殺四方,哪知在小院外遇見了踟躕不進的施諍言。她頓了頓,掩下眸中異色,笑著上前,「你今日怎麼來了?」
帝家之事後,施諍言前段時間常入宗人府探望安寧,不過東騫的婚書送到京師後,他便常閉於府,甚少入公主府了。
施諍言看見安寧,瞥見她面上爽朗的笑意,微一沉默,道:「安寧,我準備向陛下遞摺子回西北。」
安寧頓住,臉上的笑意不經意淺了淺,低頭,「是嗎?等定下日子了我去送你。」
如果不是要等她一起回西北,施諍言述完職後,早就回去了。
「我們一起回京城,自然也要一起回西北。安寧,我打算上書陛下,求娶於你。」
溫厚舒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安寧猛地抬眼,直直朝施諍言望去。
年輕的少帥破天荒的有些緊張,不自在別過眼,「我攢了這些年軍功,求娶當朝大公主,陛下應該能看得上眼。」
安寧望他半晌,突然大笑出聲,推了推他,一派豪氣,「諍言,我知道你怕父皇將我遠嫁東騫,才會好意幫忙,放心,如今靖安侯府崛起,父皇可捨不得失了一個驍勇善戰的皇家統帥,她不會把我嫁到別國的。」
「安寧,我不是因為……」施諍言神色罕見的急了急,卻被安寧打斷。
安寧望著他,神情鄭重,「諍言,如今東騫遞來國書,這個時候你若求娶於我,定讓東騫國顏面大喪,你必會成為朝臣參詰的對象,施家手握重兵,一直是左相的眼中釘肉中刺。施老將軍守了一輩子西北,剛正不阿,你別為了我,毀了施家一門清譽。」
施諍言是施家獨子,將來必接老將軍的帥旗守護西北。他一直謹言慎行,從不介入朝政之爭,這次肯為她做出這個決定,已是極不容易。
見施諍言還要開口,安寧拍了拍他的肩膀,釋然笑了笑,繞過他朝府門走去。
見她走遠,施諍言沉默地立在原地,半晌未動。
出了府門,安寧揉了揉笑得僵硬的嘴角,嘆了口氣。她一個人百無聊奈在街上逛到暮色漸臨,突然一輛馬車從街道另一頭駛來,停在她不遠處。
安寧抬首,眉色一斂。握著馬鞭的苑書咧著嘴笑,朝她使勁揮著手。安寧肅著的表情無可奈何鬆動起來,那麼聰慧的一個人怎麼就養了這麼個傻二缺的丫頭。沒瞧見她正不爽,也不想見著帝家的人嗎?
馬車布簾被掀開,帝梓元一身茶白晉服,靠在馬車裡,朝她望來,「天色正好,不如一起去翎湘樓坐坐?」
自仁德殿後,三個月來,這還是安寧第一次見帝梓元。
她不在是任安樂,陌生的臉,卻是熟悉的神色。望著她眉間一如往常的坦蕩溫煦,安寧哼了一聲,一副鬼心腸比誰都狠,居然還裝成沒事人,邀她逛青樓!
安寧緩緩走到馬車前,一躍跳上了馬車。
「公主,您慢點。」苑書眯著眼笑,話還沒完,布簾已經被人從裡面放了下來。
馬車裡,安寧沉默地瞅著神情安然的帝梓元,突然朝她撲去,猛地將她按在馬車裡,掄起一拳就朝她臉上揍去。
「帝梓元,你還敢到我面前來,咱們十幾年朋友,你居然設了個套給我跳,設套也就算了,老子被關在宗人府三個月,你連個饅頭都沒送過,無情無義,忘恩負義,當年你被你老爹關在柴房的時候,我還偷偷摸摸送過幾個果子去!」
砰地一聲,這一拳顯然是沒砸到人,反而捶到了木板。
「沒送就沒送,你是當朝大公主,伺候的人一大把,溫朔每天守著折雲糕出爐再給你送去,還能餓著你不成,裝什麼可憐!當年吃了你送的果子,我拉了三天肚子,你居然還敢提起這件事!」
「你還敢回手,我告訴你,老子知道你傷還沒好,今天把臉不要了,揍你一囫圇。」
「誰怕誰,安寧,就你這身板,當年比不過我,現在也一樣!」
又是一聲響,哎喲一聲,街道上聲音太嘈雜,苑書豎著耳朵,硬是沒聽出誰占了上風。
她打了個哈欠,不去管身後鬧騰得兵荒馬亂的馬車,徑直揮著馬鞭朝翎湘樓而去。
哎,年輕人,有活力,有生機,真好啊!
與此同時,翎湘樓內,玉大娘望著牡丹閣里一身貴氣面目威嚴的女子,顫顫兢兢道:「小姐,您剛才說什麼?」
這女子一身塞外戎裝,坐得四平八穩,漫不經心轉了轉手裡的馬鞭:「我聽人說翎湘樓是京城最大的青樓,老闆,尋幾個模樣出挑性子可意的小倌出來,給本小姐享用享用。」
她抬眼朝玉大娘望去,「若是伺候得好了,你也不用擔心,本小姐自會帶回府里,給他們一個名分。」
「不知小姐是哪家府上的?」這姑娘看著高貴威嚴,像是大族裡才能養出來的,但玉大娘心裡一跳一跳,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忐忑問道。
女子豪爽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吐出兩個字:「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