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深秋,帝北城張燈結彩。那時帝梓元只有七八歲年紀,扔了馬車,撐著一股子勁頭騎馬奔回了帝北城。過幾日是靖安侯的壽辰,她日夜鬧著要回來參宴,靖安侯只得將兒子送到京城,換回了這個皮實鬧騰的閨女。
剛進府門,便聽得老頭子去了九華山,帝梓元轉身躍上駿馬,撲哧撲哧爬山去了。其實靖安侯那時候年歲也不大,三十而立,正當壯年,帝梓元從小喜歡和他蠻著干,自懂事起就喚她這個爹為老頭子。
出了帝北城,帝梓元花了一個時辰才在九華山的半山石亭里尋到一個人喝著小酒的靖安侯。
靖安侯瞧見自己半大的閨女,指著滿身塵土的她臉色一板,「大姑娘一個,回府了也不梳洗梳洗,這般模樣,成什麼體統!」
帝梓元嘿嘿一笑,竄到靖安侯面前,將石桌上的茶水一頓牛飲,「老爹,你當初把我送進咱家軍營的時候,咋不想著我也是個姑娘家。如今看陛下真收了我這個兒媳婦,入了京城琴棋書畫一摸黑,後悔了吧。」
靖安侯眼一挑,「誰敢說我閨女不行。」他回帝北城半年,把帝梓元一個人留在京城,本就心疼,若誰再敢說她閨女半句不中聽的話,他也不是個軟和的人,一準上門踢館去。
「老爹,憑咱們帝家的名聲,誰敢惹我啊,我在京城裡一向可都是都橫著走!」
帝梓元是個什麼脾氣靖安侯豈會不知,韓家的小太子是個溫厚老實的,這丫頭吃不了虧。兩家放在平頭百姓里,也算世家,只是終歸帝王之家不比尋常百姓,靖安侯拍了拍帝梓元的腦袋,給她倒了杯茶,語重心長,「梓元,你現在還小,陛下只會覺得你性子爛漫,等你日後入宮做了皇家媳婦,切不可如現在一般放肆張狂。」
靖安侯難得有鄭重的時候,帝梓元斂了嬉笑的眉色,悄然立直。
「梓元,爹跟你說,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天無二主,咱們帝家當年的功勞再高,也不能越過皇家的界限,否則對晉南和帝家就是一場災難。你要記住,作為臣子,效忠君主是本分,作為帝家人,守護百姓也是本分。」
帝梓元自小聰慧,明白靖安侯話中的意思。若不是怕皇室對帝家不放心,父親不會將她送往京城,履行太祖當年定下的婚事。
只是她是個叛逆的性子,立時便昂著頭笑嘻嘻問靖安侯,「老爹,那將來如果有效忠了君主就護不了百姓,護了百姓就難忠於君主的一日,咋辦啊?」
帝梓元在靖安侯自盡在宗祠的那一日起,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連一刻都不願想起帝永寧,也刻意忘記了他曾經說過的話。
她一直在責備靖安侯,他怎麼能因為幾封不知真假的勾結北秦的私信,放棄了晉南的百姓和帝家老幼,就這樣背著罵名死在冰冷的宗祠前。他怎麼能將帝家留給只有八歲的幼女,為什麼不能活著證明自己的青白?
十一年後,帝梓元望著手中這封毫不起眼的信箋,鋪天蓋地的悔恨席捲而來,無比清晰地想起了十幾年前的那場對話。
那時候,靖安侯看著她,神情平淡而認真,笑了半晌,起身,望向山下的帝北城。那裡城池屹立,縷縷炊煙遙向天際,和樂安寧。
「君重不如國,國重不如民,梓元,此話,你當謹記。」
這句話,是父親堅守了一輩子的底線,她怎麼能忘!
信箋被死死攥緊,她沉默地靠在書架上,望著指尖處的印璽,哽咽難言,身子微微顫抖。
這是嘉寧帝當年和父親往來的信箋,韓仲遠在信中笑言近來疲懶,日後送往靖安侯府的密信只蓋印璽,不落私款,並約定唯兩人知曉。以父親的性子,只要是嘉寧帝吩咐的,他必不會再告訴第二人,那密信往來的秘密就只有他們二人知道。當初那封被她珍而重之、以為是太后仿筆的密信同樣只落了天子印璽,沒有落款。
天下間能寫出那封密信的唯有嘉寧帝,十一年前讓父親發兵西北的人……是嘉寧帝!
父親忌憚的根本不是太后,他猜出布下這一切的是韓仲遠,為了帝氏一族和遠赴西北的八萬將士,才會拋下年幼的子女,自盡在帝北城的宗祠前,來告訴那個遠在萬里的帝王……帝家所有的威脅已經隨著他的死煙消雲散。
可是結果呢……嘉寧帝判了帝家滿門抄斬,太后還是將八萬帝家軍屠於青南山,他父親的死沒有換來皇家任何憐憫!
只有屠戮和鮮血,猜疑和背叛。
「小姐。」遲疑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似是感覺到書閣內的不尋常,苑書探了探腦袋,小聲道:「天色已經很晚了,您要是不想去明王府,我讓管家跑一趟,說您身體不適……」
「不用。」帝梓元抬首,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神情格外肅冷,「去備車。」
「是。」苑書瞥見帝梓元的臉色,微微一驚,點頭退了下去。
帝梓元將這封信箋放進袖中,握著食譜朝歸元閣外走,行到院中。她頓住腳轉身,望向陳舊的書閣,深吸一口氣,將眸中的異色盡數掩去,然後頭也不回出了院子。
幽靜的夜晚,唯余木屐聲隱隱迴響。
明王府,此時新人已拜完堂,晚宴開席。明王是太祖唯一還在世的兄弟,德高望重,太子的出現也算情理之中,他來得不早不晚,但出現的時候身邊伴著的人著實讓人嚇了一跳。
誰都沒有想到帝承恩會陪著太子出現在王府,前幾日太子和北秦公主的流言才傳得沸沸揚揚,今日又帶著帝承恩出席喜宴,如此做,定會讓出席的靖安侯君難堪。
但不得不承認,若是拋開帝承恩尷尬的身份,她和太子相攜出現,郎才女貌,也算得上一雙璧人。
好在喜宴過去大半靖安侯君也沒有出現,賓客齊皆鬆了口氣。就連理應黑臉的明王,也拂了一把冷汗,暗想著不來也好,他這兒廟小,實在容不下這兩尊大佛。
哪知晚宴快結束的時候,帝梓元還是到了。她一身正紅晉服,眉眼盛然地出現在正堂,立時奪了滿堂目光。
明王一瞅帝承恩去了後院,堂中只剩一個太子,神情稍稍輕鬆了些許,迎上前寒暄。
「王爺,梓元來遲了,王爺勿怪。」帝梓元拱手請罪,神情真摯,將袖中的食譜拿出遞到明王面前,「聽說王爺喜歡民間吃食,我尋了一本菜譜,望王爺能瞧得上眼。」
只是娶孫媳婦過門,以帝梓元的身份,她肯來便是很給明王臉面了。明王聽著受用,接過菜譜,笑道:「候君哪裡的話,來,候君請上座。」
明王領著帝梓元入席,走了幾步回過神,暗暗叫苦,以賓客的地位,能位列上席的就只有韓燁。好在他年紀雖然一大把,但和稀泥裝傻的功夫一點不遜,沒事人一樣把帝梓元放到韓燁身旁的座位,然後端著酒杯向賓客敬酒去了。
韓燁坐得穩如泰山,像見到普通臣子一般,朝帝梓元頷首,敬了杯酒。帝梓元握杯去迎,卻在和韓燁手中酒杯相碰的瞬間避開,神色比韓燁更加冷漠。
韓燁臉色微不可見的沉了沉,有些自嘲,將酒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大堂里依然很熱鬧,但眾人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朝上席里瞅,瞅他們溫文尊貴的太子爺,瞅他們威風凜冽的靖安侯君,這時間一瞅久了吧,就容易感慨。這才真真是一雙鑲金戴玉的璧人啊,這氣勢、這相配的感覺簡直就是皇與後,鳳與凰!
半個時辰前讓他們稍稍感慨的帝承恩早被拋到了腦後,沒辦法,帝梓元的存在感太強勢了,尋常人還真比不得!
帝梓元不是個矯情人,韓家再錯也錯不到韓燁身上。剛才她避過韓燁的酒杯不過是瞬間的自然反應,此時見他神色冷沉,頓了頓開口:「韓燁……」
「殿下。」話音剛起,一聲嬌弱的喚聲在一旁響起,帝承恩俏生生出現在韓燁身旁,行了一禮,然後施施然坐定後才朝帝梓元望去,只輕輕點了點頭,「承恩見過候君。」
帝梓元是臣,帝承恩如今是韓燁的孺人,確實不需要向帝梓元行禮。
大堂內一時有些安靜,韓燁皺眉,卻沒有呵斥於帝承恩。
帝梓元看向韓燁,到嘴邊的話止住,把玩著指間的酒杯,垂了垂眼。難怪大堂的氣氛如此古怪,原來是太子帶著家眷來了。
帝梓元勾了勾嘴角,朝正好行到上席附近的明王看去,聲音不高不低,「王爺。」
明王一雙眼就沒離過這一畝三分地,帝梓元聲音一起,他便應上了,「候君有何事?」
帝梓元笑道:「說來慚愧,梓元不勝酒力,後院可有安靜的休息之處。」
不勝酒力?這統共也沒喝上幾杯吧,明王心底腹誹,卻道:「自然有,本王這就讓人安排候君去後園休息。」說完便讓管家親自領帝梓元去後園。
「殿下見諒,臣告退。」帝梓元起身,朝韓燁行了半禮,利落的朝後院走去。
堂中一眾賓客面面相覷,這般行徑放在別人身上,保不准就會落個被帝承恩逼得羞愧離席的傳言。可帝梓元這一起一走太順溜,哪怕沒說一句,那種「我看著你膈應,我不想和你坐在一起」的意願也太明顯了。
帝承恩維持著僵硬的笑容,望著帝梓元遠去的背影握緊了手。
韓燁的神情一直溫溫淡淡的,讓人瞅不出深淺。
但明王在吩咐完送一杯醒酒茶到後院、迴轉身時不經意瞥見了太子殿下和暖下來的神色時,一顆撲騰了幾十年的老心頓時明了。
如今的年輕人啊,都喜歡這麼藏著掖著,不實成。但轉念一想到皇宮裡多疑的那位,他倒很是明白韓燁的處境,一時有些不忍。
明王轉了轉眼珠子,喊過侍女吩咐了一句,才笑吟吟行到上席處道:「殿下,我府裡頭新養了幾盆罕有的蘭花,殿下若得空,不如和我一起去看看。」
韓燁一怔,瞥見明王摸著鬍子朝他眨眼,起身頷首,「早聞叔祖喜歡養花,今日正好瞧瞧。」
帝承恩聽見這話,正欲開口,正巧一個侍女從旁邊走出,行到她面前,恭聲道:「娘娘,王妃請您到偏堂一聚。」
帝承恩眉頭一皺,抽不出身,朝韓燁匆匆行了一禮,被侍女領走了。
明王見絆腳的石頭被清除,拉著韓燁的胳膊朝後園走,小聲嘀咕:「燁兒啊,你叔祖可是揣著腦袋在幫你。當年我受了你祖父的好,如今全還在你身上了,你有啥話快說吧。我瞧著帝家的丫頭是個有心氣的,北秦的婚事你是躲不掉了,你早點跟帝家的閨女說清楚,也別耽誤別人尋個好夫婿。」
明王一路把韓燁拖到後園牡丹閣,然後推開門,一把將韓燁推了進去。
然後他拍拍手,摸著鬍子哼著小調走遠了。
臨老了,做些善事,就當是給後人積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