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盛天(二)
帝盛天這才把目光從街外施施然拉回,落在韓子安身上。她笑了笑,端起酒杯飲了一口,算是應了韓子安之話。
「和帝某相見不過才半個時辰,韓將軍何以猜出我所想?」
「永寧是帝家唯一的繼承者,他的婚事牽一髮而動全身,干係整個世族,他在外私下定立婚約,你族中長輩不可能毫無所知。如果帝家承認了這門婚事,豈有莊家三日後的婚禮?」
帝盛天狹長的鳳眼一眯,朝韓子安的方向抬抬下巴,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以韓子安的脾性,竟也不覺得她這樣做失禮。他摸摸鼻子,給自己倒了杯酒,「只不過家主你雖不歡喜這門婚事,卻也沒攔著永寧獨自從晉南遠赴於此,想必是想讓他栽個跟頭,經點事,不知家主原本是如何打算的。犬子慣來喜歡胡鬧,怕是會攛掇永寧生些事出來。」
以他們的身手,豈會察覺不出院外藏的韓仲遠。帝盛天見韓子安不點破,自然也就猜出所藏之人是韓家子嗣。
帝盛天略一勾唇,冷漠的面容霎時如清風拂面,「韓將軍何須自謙,聽聞韓公子十歲即隨你奔赴疆場,人人都道韓家一門雙傑,後繼有人。如今雲夏戰亂,永寧自小長於帝家,幼時雖經磨難,性子卻過於溫厚,他不見見晉南之外的山河,不多些歷練,如何撐起帝家?至於我的打算……只要葉家之事能讓他心甘情願再拾武藝,便值得我來蒼城一遭。」
韓子安有些詫異,原來帝永寧手無縛雞之力並非帝家長輩所願,像是他自己執拗不肯學武,遂奇道:「現今亂世,他小小年紀,你們做長輩的怎不相勸?」他倒是真喜歡帝永寧,遺憾他根骨奇佳卻未學武。否則剛才在內院裡也不會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見帝盛天眉頭輕皺,韓子安知道自己不經意窺探了帝家私事,剛欲解釋幾句,帝盛天已緩緩道來。
「永寧根骨奇佳,長兄在他六歲時送他入泰山習武,四年內功力便有小成。十歲時他下山探親……」帝盛天頓了頓,聲音里有抹微不可見的乾澀,「那一年南海水寇成災,我長嫂和長兄一同入南海剿水寇,後來都沒能活著回來。」
晉南帝氏一家獨大,享受榮耀和尊貴,自然也要肩負起守護百姓的重責。帝盛天如此一說,韓子安猛地想起五年前南海水寇齊攻晉南一事。當時帝家繼承人帝南風攜妻禦敵,力抗水寇於南海外,保一方平安,卻在最後一戰中和妻子戰亡,夫妻兩人只留下一個十歲的幼童。帝家向來注重嫡系,少有庶子庶女出現,在帝南風這一代只有一子一女,帝南風早逝,帝氏重責自然便落在了帝盛天肩上。帝家驟變時,不少北方氏族曾想藉機攻入晉南,拿下帝家固守百年的十五座城池,哪知帝家易主,初登家主之位的帝盛天雷霆之勢更甚其兄,半年內將晉南各勢力整治得服服帖帖,還滅了企圖進攻晉南的江南鍾家和晉東苗家,一夕間威懾天下群雄。
「永寧經此事後就不再習武?這麼說他體內有內力?」韓子安頗為驚奇,以他的功力竟沒看出帝永寧曾習過武。
見韓子安面色奇怪,帝盛天垂眼:「我大嫂出身晉南武將世家,好習武,平日裡和我兄長共赴沙場,已是尋常事。五年前她出征南海時,我們……都不知道她肚子裡已懷了長兄的骨肉。他們夫妻的屍骨被抬回宗祠的那一日,正是永寧從泰山回來。他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後來一個人重回泰山,求淨玄大師將他全身大穴封住,內力藏於體內,永不再習武。」
帝盛天復又望向窗外,一向凜然的面容上拂過幾許嘆息,「永寧一直認為若是他母親不習武,就不會捲入戰亂,也不會隨他父親一起亡於南海,母親肚子裡的弟妹也不會胎死腹中,他也不會父母同喪。所以他不再習武,更是打心底里不願接近將門世家的女子,隨著他年歲漸長,反而更喜文雅賢淑的閨閣小姐。他是要繼承帝家門庭的人,如此性格,如何交付?」
帝永寧性格倔強,族中用盡辦法也不能讓他甘願解開穴道,重新習武。剛才在內院中,他卻被韓子安一席話說動,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將帝家秘事道出。
力量從無正邪,能區分的唯有掌控之人,人心正,手握之力必正!
帝盛天眯眼,有胸襟說出這番話,北方大局已定。
「看來帝家主為永寧尋了一塊不錯的試鍊石。」韓子安笑笑。葉家和莊家,以及那位葉家小姐,不過是帝盛天股掌之物。
「先前我並未想過要將葉家至於試煉之地,如果他們當初能拒絕莊家提親,堅持招永寧為婿,只要永寧喜歡,我未必會阻攔。永寧若有真心心屬之人,或許同樣能放下往事。不過葉家既然不是誠心定婚,那被我借來一用……」
說話間,腳步聲在樓梯口響起,打斷了帝盛天的話。
趙福小心走進,行到沉香木桌三步遠之處,朝二人行禮後從袖中拿出幾張捲紙放在桌子上,低眉順眼道:「主子,這是您讓我找的東西。」說完便退到一旁,等著韓子安的吩咐。
韓子安從趙福臉上的神色看出自己所猜不假,將厚厚一疊捲紙推到帝盛天面前,「家主先看看。」
「這是何物?」
帝盛天抬手去翻,韓子安的聲音在對面響起:「蒼城皆傳葉府小姐詩詞畫卷高潔雋雅,丘壑胸懷難得有之,這是我讓趙福尋來的葉小姐所作的詩詞畫卷……」
「哦?韓將軍是想為葉詩瀾說話……」帝盛天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的手漫不經心划過捲軸上所作之畫和一疊詩詞,指尖落在右下角的印章落款上,眸色頭一次沉下來。
畫乃蒼城一闋樓閣,筆鋒沉謐;詩賦萬里山河,及眼天下百態。好畫,好詩,若不是那畫風詩意和家中書房裡所掛的如出一轍,帝盛天定會如旁人一般對這個葉詩瀾刮目相看讚賞幾句。
原以為是個不諳世事膽小懦弱的閨閣小姐,如今看來,倒是小瞧了她的心思。帝永寧是帝盛天一手教大,他的畫風帝盛天自然熟悉,桌上的畫作詩詞明明都是帝永寧所作,可是詩詞卻不是帝永寧的筆跡,甚至落款也是葉詩瀾。唯有畫風無法抄襲,才讓帝梓元一眼瞧出問題。
如果不是自己心甘情願,就算葉家眾人逼迫,葉詩瀾也絕不會在永寧留下的畫卷上落款。更何況這些畫卷已在蒼城流傳數月,絕非一夕之事。
從一開始葉家就未想過和永寧定婚,不過是借著定婚親近於他,好將他留下的東西變成葉詩瀾所有。就算有一日永寧重回蒼城對所有人說出一切表明身份,也會被眾人認為是遭棄婚後的激憤之言。
晉南帝家,必會成為雲夏的笑話。
「一日之內連欠將軍兩個人情,韓將軍飲下此杯,以後就是我帝盛天的朋友。」帝盛天親執酒瓶,斟滿韓子安面前的酒杯,舉杯而起,誠意十足。
韓子安眼底不知深淺,意味深長一笑,抬首舉杯一飲而盡,笑道:「有幸交帝家主為友,乃韓某之幸。」
晉南雖帝氏一家獨大,但南海水寇成災,窮凶極惡,牽制帝家兵力,否則帝家也不會百餘年來未入天下戰局,僅偏安一隅。帝盛天縱使天縱奇才,到底年輕,北方近年來屢有大族挑釁,隱患暗成。至於韓家,北方局勢混亂,更需盟友,帝家暫時和韓家毫無利益衝突。兩家交好,百利而無一弊。
杯酒交盟,一句便隱晦定下了北韓南帝兩家盟約。有此魄力者,天下唯這兩人矣。
城主府,莊湖剛從妾侍的溫香軟玉里回了書房,等候已久的總管莊泉步履匆忙迎上了前。
「出了何事?」莊泉負責接待這次婚宴的來賓,莊湖對他的出現立刻提起了神。
莊泉靠近莊湖耳邊,小聲耳語幾句後退到一旁。
莊湖眉一皺,神色頗有幾分冷沉,「你說葉詩瀾半年前已婚配他人,如今那定婚之人還鬧上了葉家?」
莊湖雖寵愛幾個嬌滴滴的小妾,可卻極看重幾個和髮妻所生的嫡子,儘管莊錦整個一紈絝,他還是待得如珠如寶,否則也不會答應讓寒門女子入門,更為其婚宴廣邀賓客。葉家素有賢名,怎麼會做出如此落人口實的事來?
「是,老爺,剛才葉老爺親自來府里解說了此事。」
「哦?是葉海鳴自己來說的?」莊湖臉色緩了些許,問:「那婚配之人出自何處?」
「那人名喚寧子謙,是南地小門小戶的孤兒,聽說有幾分文采,葉老爺半年前招他入葉家為西席,後愛其才,將葉小姐許配於他。哪知他遠走晉南後就沒了音信,如今這戰亂年代,葉老爺以為他早已亡於他地,就將這件婚事給擱置了。哪知這幾日臨到婚期,那寧子謙卻突然回了蒼城。」
莊泉走進一步,低聲道:「老爺,咱們府上和葉家一定婚,這半年不見蹤影的人就冒出來了,依小的看,這人八成是個無賴,見城裡各大世族雲集,想借著咱們兩家的名聲,訛上一大筆銀子!」
莊湖看了莊泉一眼,也未應聲,只端起桌上濃茶抿了一口。
葉海鳴是個聰明人,寧子謙大鬧葉府之事雖能瞞過別人,卻瞞不過莊家。他早一步入府陳情,不管個中曲折是否真如他所說,到底也算是給了莊家一個交代。三日後就是大婚之日,天下賓客滿至蒼城,現在決不能悔婚,否則莊家顏面必會掃地,況且葉詩瀾如今的才名譽滿蒼城……
也罷,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孤兒,讓莊泉打發了便是。莊湖定下心,朝莊泉吩咐幾句,做下了決定。
此時,夜色漸深,街上的喧鬧未及染至海蜃居後面的小巷。
隱隱綽綽的月色里,一個略矮的身影托著一個清瘦的人影越過安靜的街道,跳進了靜謐的葉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