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一窩蜂湧過來求搭車的路人,陸成有些心動。
他今早拉了一車柴禾來府城賣,上好的果枝柴禾,滿滿一車只賣了一百多文,現在捎帶幾個人回去,好歹能把那份糖炒栗子的錢掙出來。
只不過他對郭家有所耳聞。郭家有個姑娘嫁給知府大人家的管事當姨娘了,仗著這層關係,郭家狐假虎威得了不少好處,城門拉車的生意原本是別人家的,被他們哥四個霸道搶了,但若有人搶他們的生意,准得遭殃。
陸成不想惹麻煩,至少為幾個銅板不值得。
凡是上來要搭車的,他都一一拒絕,態度冷淡。
人們見他不拉,無奈地退迴路邊,或搓手或跺腳。
陸成無動於衷,逕自趕路,結果無意掃了右前方,眼裡就多了一抹柔和素雅的杏色,正是買栗子時有過一面……半面之緣的姑娘。其實她身上的杏色夾襖在一片灰撲撲鼕衣里並不顯眼,可說不清為什麼,他就是看到了她。
她肩上背著包袱,應該也是要回家的吧?那她會不會過來問搭車?
陸成目視前方,餘光卻一直留意著她。
隨著驢車越來越近,凝香也認出了趕車的車夫。論氣度,這人肯定沒法跟出身尊貴的裴景寒比,但讓他站到一群粗布漢子裡,絕對最打眼,如鶴立雞群。然而認出來也沒什麼用,親眼看到他拒絕了那麼多人,凝香不覺得自己問就會成功,便繼續望著城門口。
眼看就要擦肩而過,她卻無心搭車,陸成莫名有些失望。
凝香臉皮薄怕被拒絕,李嬤嬤心急見孫子,雖然知道沒多大希望,還是上前問了句,「小兄弟,你哪裡人啊?」因為盼著是同路,她說的是家鄉話,與官話差不多,只是帶了鄉音。別看都是泰安府下的村鎮,有些地方哪怕只隔了幾里地,鄉音就不一樣了。
旁人都以為李嬤嬤也會碰壁,卻震驚看見那人停了下來,心生希望,這些人又連忙往驢車前湊,緊張地等著車夫回答,萬一是自家附近的,就可以攀交情了。
被一群人圍著,陸成泰然自若,探究地看看李嬤嬤,他停了驢車,道:「我是東林村的,聽您說話,莫非是白河鎮人?」
凝香聞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東林村就在他們村西邊,村頭到村頭只隔了兩多里路,不過兩輩子她都是早早離家,每個月只能匆匆回村一次,後來更是被沈悠悠賣了,如今村人都快認不全,更無處聽說鄰村陸家。
李嬤嬤也知道東林村,瞅瞅凝香,笑了,熟絡地道:「可不就是……」
陸成馬上又問她住在哪裡,一臉他在白河鎮有熟人的神情。
李嬤嬤暗道有戲,簡單地說了。
陸成面露喜意,下車道:「我二舅家也住那邊,他姓楊,家裡種了兩顆柿子樹,您認識不?」
李嬤嬤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們家那一片都沒有種柿子樹的。
再看面前二十左右眼裡透露著一股老成勁兒的俊朗男人,還有周圍一群巴不得搭車的人,李嬤嬤忽然懂了,笑著將凝香拉了過來,「認識認識,我孫女跟你表妹秀兒是好姐妹呢,你聽她提過沒?我孫女叫阿香……」
凝香在侯府當了三年丫鬟,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紅著臉低下頭,配合李嬤嬤演戲。
陸成恍然大悟般看了她一眼,隨即守禮地移開視線,繼續與李嬤嬤套近乎,得知李嬤嬤要回家探親,他熱絡道:「都是熟人,嬸子坐我的車回去吧。」
李嬤嬤剛要點頭,遠處傳來一聲高喝,「怎麼回事兒?那邊幹什麼呢!」
是趕車的郭老三,雷鳴似的大嗓門,好像官差審人。
周圍人們瞅瞅死活不肯拉人的陸成,立即朝郭老三的騾車趕了過去。他們得搶座啊,騾車就那麼大,有的地方坐著舒服,還不用被人擠,有的地方那就是坐著也遭罪,擠來擠去的一不小心還會掉下去,這事不是沒發生過。
身披厚實大髦腳踏長筒馬靴的郭老三停了車,隨他們擠,他沉著臉朝陸成三人走了過來,一條馬鞭子在手裡連續不停地拍打,無形中增加了他街頭一霸的氣勢。到了跟前,視線掠過李嬤嬤凝香,郭老三瞪著眼睛問陸成,「你要拉她們倆?」
態度十分蠻橫。
陸成朝他笑了笑,不卑不亢,「三爺誤會了,我哪敢搶您的生意,我剛賣柴回來,碰巧遇上熟人,就想捎帶她們一程,之前那些人要搭我的車,我都沒管,不信您去問問?」
他坦蕩大方,郭老三回頭,看看那群爭先恐後往自家車上擠的人,就知道此人所言非虛。畢竟這人真想拉人的話,那些人為何不來搶這邊的空車?他們花錢的可不必怕他。
兩個人,按最遠的路程算,也就十文錢的生意,郭老三沒再糾纏,折回去了。
事情解決,陸成轉頭朝李嬤嬤凝香道:「二位坐吧,咱們離的近,我捎帶你們一程。」
算是解釋了為何他只幫她們兩個。
李嬤嬤笑著道謝,與凝香一起上了驢車,舒舒服服地靠著右邊的車板。
她們坐穩了,陸成跨上左側轅座,鞭子輕輕甩了下灰毛毛驢,毛驢立即往前走,四蹄輕快。
後面郭老三那邊人還沒坐好,李嬤嬤瞧著擠來擠去搶位子的人們,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旁邊的小姑娘。她孫子都有了,小伙子破例絕對不是為了她,今日能坐趟安穩車,是沾了凝香的光啦。
凝香一無所察,她望著越來越遠的城門,暗暗期待,期待有天她坐車走了,再也不用回來。
~
李嬤嬤是個很和善的人,喜歡跟人打交道,加上長路漫漫,干坐著也沒勁兒,等驢車甩了郭老三拉滿人的騾車,路上清靜了,她就同好心拉她們的男人聊了起來,「小兄弟怎麼稱呼?凝香是柳溪村的,就在你們村東邊。」
這會兒沒有顧忌了,可以說實話。
陸成聽了,詫異地回頭,看向凝香。
凝香低著頭,緊張地攥了攥手。如果他住得遠,她或許不會如何,正因為離得太近,反而有些難為情。村里人日子過得窮,卻很講究體面,她賣身當丫鬟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或許村民會暗暗羨慕她月錢高,平時遇上,看她的目光都有些不屑。
「你是徐槐堂妹徐香兒?」陸成垂眸想了想,很快就對上了人。兩個村子挨得近,隔壁村子有什麼大事,無論紅白,通過親戚熟人都能傳過來。她今日從府城回家,再看她細嫩嫩的臉過於文靜的氣度,應該是大戶人家的丫鬟,而自家附近幾個村子,小廝有兩個,當丫鬟的就一個。
徐香兒……
再次聽到這個久違的名字,凝香眼睛有點酸。
沒進侯府前,她就叫徐香兒,進了侯府,被主人家賜了新名字,侯府里眾人喊她凝香,回到家裡親人喊她小名,三年下來,她都快忘了上次被人喊全名是什麼時候。
李嬤嬤也是從小丫鬟熬過來的,明白凝香的心情,悄悄握住小姑娘手幫她暖和,笑著同陸成道:「那是凝香的本名,這麼說,小兄弟認識她家人?」
陸成從情緒低落的姑娘身上別開眼,看著前方雪還沒化盡的官路道:「沒說過話,聽人提起過,都說徐家大姑娘孝順懂事。」確實孝順,不是所有十一歲的小姑娘,面對病重的母親弟弟,都能狠心賣了自己。離開家鄉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除了孝心,還需要勇氣。
凝香不知道自己在外村是什麼名聲,可即便他只是客套,心裡還是因為這話暖和了起來。
李嬤嬤的顧慮也打消了。
她下車後,凝香還要與這人單獨走十幾里路,凝香生的這麼美,李嬤嬤怕孤男寡女的出事。現在陸成說得上來凝香的身世,那肯定也知道她在侯府做事,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料他就是有壞心思,也沒那個膽量。
介紹完凝香,李嬤嬤又打聽陸成家裡的情況,「小兄弟瞧著有二十了吧?說親了沒?」
陸成攥攥馬鞭,頓了頓才道:「二十二了,前年成的親,去年她生孩子時虧了身子,沒坐完月子就去了。」
就算他不說,那位徐家大姑娘有心打聽也會從村人口中知道,而馮姑娘救過妹妹的命,他既然答應她將阿南當陸家的骨肉養,就不能讓兩人結親的真相傳出去,讓人指著阿南說他是沒爹的野孩子。陸成不知馮姑娘遇見過誰發生過什麼事,他只管報恩。
妻子死了,只留下個孩子……
凝香不禁同情起這個鄰村的男人來。
李嬤嬤也挺意外的,柔聲寬慰兩句,關心起早早喪母的孩子來,「是丫頭還是小子啊?」
想到家裡雖然有些瘦小卻還算壯實的兒子,陸成聲音里多了幾分暖意,「是個兒子,叫阿南。」
阿南,凝香情不自禁地默念了一聲。
李嬤嬤轉而關心阿南的起居了,覺得陸成有照顧不對的地方就提醒他該怎麼養孩子。兩人越說越多,凝香在一旁聽著,漸漸知道這個叫陸成的男人也是父母早喪,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才七歲的妹妹,那糖炒栗子應該就是給他妹妹買的。
看看手裡的兩包栗子,凝香突然想到一個詞。
同病相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