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肆隨口一番話下來,就連那些接受能力更強的直播間觀眾都難以置信,被他扒了個底朝天的小太監看向他的眼神就更加驚駭欲絕,簡直像是白日裡見了鬼。
「怎麼?我說的不對嗎?」
楚肆眉梢微挑,表情被隱藏在面具下,倒是顯出幾分莫測。
「不不不,殿下明察秋毫,所述無誤。」
小太監忙不迭應喏,一些莫名的小心思也在心中浮動起來。
……看來這位五皇子殿下似乎沒有他以為的那麼簡單,自己說不定是抓住了另一個機會?
他滴溜溜轉動眼珠子,原先的失望和懈怠一掃而空。想起以往聽聞過的前輩故事,整個人跟打了雞血似的興奮起來。——莫非自己也有機會走到那一步,成為史書上那些呼風喚雨的大太監?
這樣想著,他毫不猶豫做出了抉擇。
成功收穫一枚狗腿子的楚肆可有可無地點點頭,對此毫不意外。
雖然從前的他更傾向於暴力說服,物理服人,能動手絕不BB,但如今在小世界裡力量受限,他也只能暫時開動一下自己的腦袋瓜了。
一路向著分配給他的寢殿秋蕪殿而去,楚肆隨口問了一些問題,新上任的狗腿子張敬忠毫不隱瞞,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因此楚肆很快便對這座皇城的基本情況有了了解。
「對了,你認得這個標記嗎?」
突然間,楚肆想起了原身記憶之中那伙屠殺了整個薛家莊的騎兵,還有他們身上那明顯是制式裝備的軍刀。
可能是臨死之前的記憶太過深刻,那柄砍在原身身上的軍刀每一縷花紋都在他記憶中纖毫畢現,包括上面的特殊印記。
楚肆按照自己的記憶描述出來,原本也沒指望得到解答。不料張敬忠聽後卻驚呼一聲,篤定地說道:「殿下,倘若奴婢沒有記錯的話,這是北焰軍中的制式軍刀!」
·「北焰軍?」宮室內燭火搖曳,躍動的火光映照在薛海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照進他黑沉沉的眼眸里,卻驅不散四周的寒意。他重複一遍,「原來是北焰軍。」
「北焰軍,是大魏的三大強軍之一,直屬於皇帝掌控。其軍主賀英更是皇帝最忠實的心腹。」坐在他對面的楚肆一字一句說出了幾乎整個大魏眾所皆知的事實。
薛海的心直直往下沉,臉色木然。看來自己的確是碰到了最壞的結果。
儘管其中還有可能有其他內情,但牽涉到北焰軍,也就意味著對上了皇帝。而對付一個皇子,和對付皇帝本人,兩件事的難度顯然不是同一個量級。
想到這裡他看向楚肆,突然有些後悔一時衝動答應了偷梁換柱的計劃,倘若發生什麼意外,豈不是白白葬送了這少年的性命?
但想到那場印刻在記憶中的大火,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屍體,他心口就好像也燃起了一場火,越燒越盛。
薛海不甘地低咒一聲,一拳砸在桌案上,艱澀開口:「這件事情我一個人去調查,至於殿下你,千萬不要被人發現,不行的話就……」算了吧?
一個木匣子突然被推到他面前,少年白皙的手掌輕輕將木匣打開,聲音平靜:「這個給你。」
木匣之中,赫然是一份全新的身份文書,與薛海同齡,名為徐庸。文書內容無比詳實,找不出絲毫破綻來。還有一份特殊的軍令,那是一份調往北焰軍的軍令。
〖徐庸?想不到薛海就是徐庸,魏厲宗的絕對死忠,殺人無算的頭號鷹犬!我早該想到的!〗楚肆看著突然開始喧囂的直播間,微不可查皺了皺眉。
這些傢伙成日裡在自己眼前胡亂披露消息,泄露未來之事……有時候他才剛剛開始謀劃,就已經知道了未來的結果。不知平白讓他少了多少樂趣!
這種另類的苦悶真是無人能夠理解啊Orz……
引起一波熱議的薛海此時卻是仔仔細細看著面前這份身份文書,上面所記載的年齡體貌都與自己完全一致。顯然是一個精心偽造的假身份。還有那道軍令……薛海霍然抬頭,不可思議地看向對面的少年。
融融燭光之下,身形單薄的少年身披一件雪白外袍,臉上還帶著薛海用劍削出來的那個木質面具。他姿態從容,明淨剔透的眸子裡映出幽幽燭火,和薛海那張滿是驚愕的臉,一抹笑意噙在他唇邊。在此時的薛海看來,卻莫名平添了幾分神秘氣質。
「你……你是怎麼做到的?」
哪怕他見識再短淺,也知道這樣一份天衣無縫的身份文書和軍部調令絕對不可能那麼簡單。薛海心中第一時間湧現的便是擔憂。畢竟對方若是因此身份暴露,絕對十死無生。
「這個嘛,其實也不難。」
楚肆輕輕向後一靠,雪白的衣袍沿著椅背滑落,他身體自然放鬆,一隻手輕輕在桌案上敲擊著。
「所謂御下之道,不外乎施恩、舍利、降威。」一陣微風自窗縫裡穿進來,燭火猛然搖曳,少年的面孔在晃動的燭光與陰影中看不分明,聲音平靜如昔,「天下熙熙皆為利來,這世上九成都是俗人,有人爭名,有人逐權,有人戀色,有人貪財。」
「對這些俗人而言,籠絡人心無非威逼利誘而已。只要能找到這些人所嗜之「利」,再捏住其破綻把柄,自然無往不利。」
「最後那一成無欲無求之人,則可以恩惠籠絡。」
至於那些威逼利誘不改其色、施恩舍惠不亂其心的真正聖賢,在如今這萬馬齊喑的朝堂之中,恐怕毫無立錐之地。
說到最後,少年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語氣輕描淡寫:「只要找到對應的人,身份文書和軍令自然不值一提。」
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但薛海卻絕不敢忽略其中的繁瑣和艱辛。
他徹底怔住,目光呆呆凝視著楚肆,整個人都好像掉進了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眸里。
半晌,他緊緊握住那份身份文書和調令:「放心吧,後面的事交給我。」
楚肆放下酒杯,眼眸彎彎笑起來,依舊是輕描淡寫地點頭:「好啊,我相信你。」
至於他是如何完成了這一系列在薛海看來不可思議之事,一切還要從頭說起——楚肆回歸當日的言行成功讓二皇子對他避之不及,流傳出去後,宮廷內外不少暗中觀察的人對這位五皇子又看低了三分。
明明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在外吃了十年苦,負傷毀容,儲君之位也被剝奪,卻還只一心惦記著一點黃白之物,一副暴發戶土老財的嘴臉。這怎能不讓人嘲笑他的軟弱無能和無知淺薄?
不久後秋蕪殿中更是流傳出來一則消息——這位五殿下居然不識字!已經15歲的年紀,卻還要同那些小皇子一般啟蒙!
頓時所有人都對他失去了興趣。
論勢力,五皇子的外家——當年的鎮國大將軍府早已風流雲散,他一個人勢單力孤,就連打賞下人的錢都要厚著臉皮靠二皇子接濟。論個人才華,一個不識字的睜眼瞎能懂什麼?論皇帝的寵愛,在五皇子這裡更是一點也看不見。
如此一來,還有何必要關注於他?
於是,短短時間裡五皇子就從熱議的話題變成了皇宮中的小透明。
而五殿下本人也非常樂意這樣的變化。
每個世界的文字語言都有不同,知識體系也會發生變化,說不定以後還會遇見更加神奇的世界,連某些物理化學的常識都被顛覆,他早已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
這次附身的原身阿久不過是個農家少年,於是楚肆也有幸做了一回文盲。幸而他冒充的身份從小在北元為質,不識字似乎也合情合理。
——當然皇帝和朝臣們若是有心,以往自然會多多探聽五皇子在北元的情況,說不定會對其有所了解。
只是這段時間收集到的所有情報都否定了以上猜測。楚肆利用不識字的事實,消除了幾乎所有人的戒備,而他自己則是飛快熟悉起這個時代的文字。
所有人還來不及察覺之時,以五皇子殿下的秋蕪殿為中心,一張大網已經不知不覺編織起來,向外鋪展開去。許多人或主動或被動,或有意或無意,成為了這張大網之上的棋子,也成為了深居簡出的五殿下在皇城之中的耳目和手足。
就連皇帝和幾名皇子身邊,都多出了楚肆的眼線。只要他早間出門前吩咐一句,晚上這些人的一言一行便會出現在秋蕪殿的書房中。
***
朝露未晞,宮中的青石小道上便早早出現了一個少年的身影。
他身形瘦削,一襲玄色繡金線的外袍隨著微風輕輕鼓盪,整個人自濃霧中走來,竟有著說不出的氣度。這份氣度即便是臉上的面具和若隱若現的傷疤也無法遮掩,反倒更襯出那雙點漆般的眸子,和雙眸中湛湛的神光。
路上灑掃的宮人連忙行禮避讓一旁,換得這位五殿下一個輕輕的點頭。
「五殿下還真是勤奮,每日天不亮就去藏書閣里呆著,短則一個時辰,少則大半天,日日不綴。」
「這位大概也只有勤奮可誇了。堂堂皇子居然大字不識,比咱們還不如,便是去了藏書閣又能看懂多少?真會裝模作樣……」
「這你可說錯了。聽說五殿下現在跟隨太傅們啟蒙,每日又時常往藏書閣去看書,興許過不了多久就大不一樣了。」
……
楚肆的步伐節奏沒有絲毫變化,甩開了身後宮人們的竊竊私語,淡淡騰起的白霧中,他伸手推開了藏書閣的大門。
坐落在皇宮一角的藏書閣幽靜隱蔽,本是開國皇帝廣納天下藏書,寄望於後輩潛心學習的地方。
只可惜兩百多年過去,這座皇城的主人越來越荒於嬉戲,連萬里河山都袖手不管,何況是這一角小小書閣?這裡自然也就被人冷落下來,就連守閣的太監也鬆懈了。楚肆初次過來時,閣中的桌椅都斷了腳,書柜上也落滿了灰塵。
不過楚肆多來幾趟之後,藏書閣中卻是大變模樣。上好的黃花梨木做的桌椅,桌面上文房四寶擺放得整整齊齊。紫毫筆,白鹿紙,松煙墨,澄泥硯,樣樣皆是珍奇上品。書架上剛剛被曬過的書籍按照特定排列方式排布得井然有序。甚至旁邊的偏房裡還有小太監隨時等候,端茶送水。
楚肆就舒舒服服在桌前坐下來,翻閱著一本本泛黃的古籍,暖風習習自窗外而入,手邊茶水未涼便有人殷勤添置,簡直是無比舒適的享受。若是再加上一兩名絕色婢女在旁研墨,那簡直就是讓無數書生羨慕不已的「紅袖添香」之景了。
遠隔半個皇城的御膳房中,掌廚太監不錯眼地盯著紅爐上的老鴨湯,時不時就要關注一下火候,生恐出現一點瑕疵。
他新收的假子做完了安排的工作,便也跟著幫忙盯起來。嘴上好奇問道:「乾爹,這好像還沒到平日裡皇上用膳的時辰,咱們這是給誰做的湯?」
掌廚太監眼神不動,一隻手擺了擺,五根手指頭舒展開:「還能有誰?自然是那位。」
「那位不是失勢了嗎?」小太監驚呼一聲,又趕緊捂住嘴,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看來這些日子流傳的消息是真的,那位不聲不響又起來了。」
「你知道就好。」掌上太監小心翼翼將熬好的老鴨湯端出來,語氣頗有幾分泛酸,「你可知道那張進忠自到了那位身邊,短短時間已是賺了多少身家?都足夠在城西買下一棟三進的宅子了。」
小太監立時捧場地倒吸一口涼氣。
掌膳太監更是自得,諄諄教誨起來:「十年前那場意外你是沒見過!當時那北元大軍還沒兵臨皇城呢,這資陽城裡就已經亂糟糟一片了,那些個文官平日裡一個個裝模作樣的,照樣嚇得魂不守舍!」
「便是那頂頂尊貴的……」他伸出手指向皇帝寢宮方向指了指,「那人也是跟無頭蒼蠅似的……打那時起咱家就知道,這宮裡的權勢都是一場空,還是白花花的銀子和自家性命更要緊。」
「而這位五殿下,就是既能給你白花花銀子的活財神,也能隨時扒出所有把柄要你命的閻王爺。你說是不是該小心伺候著?」
「還是乾爹有見識。」小太監立刻捧了一句,「咱可得跟著乾爹好好琢磨琢磨。」
皇城底下這些宮人的變化自然沒有引起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察覺。他們的目光可從來不會放在這些不起眼的宮人內侍身上。有這份時間,他們更願意去追捧最近資陽城中新出現的時新玩意兒,比如那巴掌大小、光可鑑人的琉璃鏡,小小的一塊就能賣出千金不止,更別說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奢侈品。這些時興玩意兒不單在資陽城廣受追捧,那幕後的神秘商家甚至還打通了幾家大商會的路子,將東西一路賣到了北元都城去。
普通老百姓連飯都吃不飽了,自然沒有餘力消費,但兩國權貴卻是非常捧場,成日大把大把的金銀撒出去,都流進了幕後之人的口袋裡。
有了銀子開路,那張隱藏在暗中的大網同樣也越結越深。
深藏功與名的五殿下每天的笑容愈發燦爛,讓每一個見到他的宮人都能感受到那份好心情。至於那些幫助五殿下打通了資陽城門路的內侍們,也是數著白花花的銀子合不攏嘴。當然這其中若是有誰敢搞些小動作,自然也會嘗到來自五殿下的雷霆手段。
宮中這些內侍歡喜得像過大年的同時,皇帝在乾元殿中卻是大發雷霆。
厚厚的一疊奏摺被摔在地上,旁邊上好的青瓷杯也砸了個粉碎,一群大臣跪在階下瑟瑟發抖:「陛下息怒!」
「息怒?你們這麼逼迫君上,還要叫朕怎麼息怒?」皇帝陰沉的臉上不見笑容,手指顫抖指向群臣,順手又甩了一本奏摺,「眹不過是欲立三皇子為太子,爾等竟推三阻四,還拿讖緯之說來牽強附會,試圖污衊未來儲君,又該當何罪?」
所有人身體匍匐得更低:「陛下恕罪!臣等縱萬死也不敢逼迫君上。」
「只是如今河北道發生雪災,流民四起,不時便有叛軍興風作浪,實在不是立太子的最佳時機,否則外界流言紛紛,那些流民說不定也會生變……」
群臣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來,倒也頭頭是道,有模有樣。
皇帝心中卻是厭極了他們這副樣子。
自他登基以來,整個大魏天下便一直天災**不斷,早年他剛剛繼位時,還被這些文人唬得不輕,真以為是自己德行不修以至於昊天降怒。
但這二十多年來他卻是看明白了,自己修不修德,老天爺都是一個樣,天下的災禍也沒有因此發生變化。既然這樣,自己為什麼要受苦受累做什麼明君,不止活得不痛快,一旦天災降臨,還得被這些文人推出去背鍋,白白背上罵名?
領悟到這個真理的皇帝就此放飛自我,這些年來向著昏君路線一路挺進,過得真是快活無比。
此刻,哪怕群臣苦苦哀求,自以為已經看透了朝臣嘴臉的皇帝,對他們的話依舊是絲毫不放在心上。
在他看來,三皇子文武雙全,又乖巧孝順,真是一等一的儲君人選。這些朝臣之所以如此反對,還不是暗藏私心,看不得皇貴妃一家獨大,想要扶持其他皇子謀取一個從龍之功?
就在皇帝和朝臣爭執不下之時,天下形勢也在急劇變化。雪災越來越大,將整座河北道盡數席捲。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在有心之人的匯聚下,甚至掀起了起義的大旗。儘管負責鎮壓各地叛亂的北焰軍及時出動,卻有三座郡城被洗掠一空,還有不少殘黨四處逃散。
一旦涉及到江山和自己的皇帝寶座,皇帝總算稍稍清醒,不再因為立太子之事繼續與百官僵持。他連忙責令戶部,頒下了賑災的銀子和米糧,只不過經過層層盤剝剋扣,最終能到災民手中的是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皇城之中,距離皇帝寢宮最近的鐘粹宮裡,宮女內侍們跪了一地,一個個神情惶恐,低頭不語。
「陛下真是這麼說的,茲事體大,立太子之事容後再議?」
皇貴妃方氏斜斜靠在軟榻上,一身衣裙描彩繪鳳,配上她那張美艷無雙的臉,直將整間內殿都照亮起來。但此時這張絕色容顏上卻蘊滿怒意,四周冰冷的氣勢讓所有人連大氣都不敢喘。
身後正給她捏肩的小宮女一個不慎手上一抖,皇貴妃方氏「啊」地痛呼一聲,反身一巴掌將小宮女扇到地上:「沒用的東西,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她語氣凌厲,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群連鼓譟喉舌都無法做到的三皇子黨。
小宮女結結實實摔到地上,不敢辯解一句,只是不斷磕頭請罪。
皇貴妃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當即便有幾名內侍上來,嘴一堵,將之拖了下去。很快殿外傳來不絕的慘叫聲。
發泄出心中一股邪火,方氏的臉色緩和許多。想到之前已經暗暗謀劃了那麼久,結果事情還是不盡如人意。她那雙瀲灩動人的桃花眼裡泛起森冷寒芒。
她本是舞姬出身,卻獨攬聖心坐到如今高位,在世人看來或許已是傳奇。但若是不能讓兒子繼承皇位,更進一步,將來新帝登基,那些被她打壓的妃子當上太后,如今的她有多風光,將來就會有多淒涼……她絕不允許自己落到如此地步!
定了定神,方氏輕聲吩咐道:「來人,去請陛下。」
……
一月底,雪災猶自綿延。皇帝突然下令,要舉行一場祭天大典,以此安定人心。
而這場大典的主人公,居然是三皇子。
自古以來能代替皇帝祭祀者非太子莫屬,如此在百官看來,皇帝分明是一石二鳥,間接暗示了三皇子的身份。天災之時祭天自古已有,眾臣也無法反對。
然而這祭天大典卻偏偏出現了意外。
***
深夜,皇城。
風雪簌簌,一道人影踏雪歸來,等候在側門邊的幾名太監立刻迎了上去,一個殷勤地掃去對方肩頭落雪,另一個則撐起一張黑傘遮擋在對方頭頂,還有人奉上暖呼呼的暖爐,餘溫猶熱的羹湯。實在體貼周到到了極致。
沿途巡邏的衛兵對這一行人視而不見,任由他們在深夜裡穿過了重重宮禁,沒有一人上前詢問。
一路回到秋蕪殿,楚肆脫去黑色大氅,現出大氅之下頎長纖瘦的身形,幾片雪花在他鴉羽般的烏髮上點綴而下,少年唇邊勾起一抹愜意微笑。
察覺到一路走來皇城之中似乎處處戒嚴,守衛比往日嚴密許多,楚肆開口問道:「今日發生了什麼事?」
張敬忠恭恭敬敬奉上一盅熱茶,這才低聲說道:「殿下,是乾清宮出了事。」
「哦?」楚肆來了興趣,目光投過去。
張敬忠倒也知趣,當即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出來。
原來是有賊人趁著今日的祭天大典混進了宮中,行刺皇帝。幸好護衛及時,皇帝只受了輕傷,但那個刺客也在混亂之中殺出重圍,趁機逃脫。因此皇帝下令封鎖宮門,大搜各宮,務必要將那個刺客抓到。
原本還頗感興趣的楚肆當即沒了興致,百無聊賴走到軟榻前坐下。經過上個世界的薰陶,他對這類套路實在再熟悉不過了。如果是某些狗血電視劇中,接下來的劇情多半就是刺客闖入秋蕪殿這類偏遠宮殿,與女主來一出因緣聚會了。
他興致缺缺問道:「抓到人了嗎?」
「這件事倒也挺巧。」張敬忠連忙笑道,「那人在宮中躲躲藏藏,被下面的一個小宮女發現了形跡,立時層層報了上來。奴婢自作主張,吩咐人將之關在了地牢里。」
他所說的地牢,其實就是秋蕪殿的一間暗室,也不知是哪年哪月被人挖下的。
人都已經被抓了,楚肆自然不可能不管不問。他起身向著後殿走去,張敬忠跟在旁邊繼續說道:「殿下,那刺客年齡雖小,武藝當真不俗。若不是受了重傷,只怕還不會如此輕易被抓。」
正因如此,他才自作主張將之扣住,沒有上交給皇帝。若是這人願意歸降自家殿下,倒也相當不錯。
暗室之中,一點光亮也無。只有一個人劇烈起伏的喘息聲不斷響起,還伴隨著「嘩啦啦」鏈條拖動的聲音。
很快那扇窄小的門被人打開,一縷光線照射進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緩緩響起。
精緻的皂靴,玄色繡暗紋的衣擺,躺在地上的刺客抬起眼,視線自下往上掃去,很快就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少年簡陋的木製面具在火光中略顯暗沉,淡淡的目光居高臨下掃視而來。
兩人四目相對,神色都有些意外。
「是你?!」
「嘩啦啦……」
藺無為艱難從地上坐起,鮮血染紅的衣衫上遍布刀痕,他毫不在意身上各處傳來的疼痛,只是呆呆注視著向著自己走近的少年,嘴唇微啟。
「小先生……」
他眼神迷茫一瞬,很快又變得清明,幾乎是立刻明白了楚肆的身份:「……原來你是魏國太子。」
「唔,現在已經不是了……」楚肆好像完全沒看出對方的警惕,漫不經心來到少年身前,垂首俯視著他。
在他那種仿佛能將人里里外外看個通透的目光下,藺無為渾身緊繃,竟感到一股莫名的不自在。他目光死死凝視地面,像是要將地板看出一個窟窿。
突然間,一抹雪亮劍光在室內亮起,反射的寒光倒映在藺無為瞪大的雙眸中。
劍光如驚鴻,在暗室內舞出幾道殘影,藺無為還沒反應過來,隨著嘩啦啦的聲響,纏在身上各處的鎖鏈已經斷成兩截,散落一地。
他呆呆抬起頭。
「你可以走了。」
少年的聲音在暗室中響起,夾雜著微微的笑意。
「你、你不擔心我再次來刺殺皇帝?」
藺無為感覺自己的思維有點停滯。
「非常歡迎,我甚至可以無償為你提供情報和規劃路線,至少不會像這次一樣失敗。」楚肆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被他這麼一刺,這尚顯青澀的少年忍不住鼓了鼓臉:「那你也不想知道我的身份?」
「無非就是與皇帝有仇,這些年來直接或間接被皇帝誅殺之人還在少數嗎?」楚肆不以為然,「現在想想,你們那伙人本就不是普通的流民吧?至少我沒聽說過在亂世之中還能保持如此秩序的流民隊伍。」
史書之上有著諸多記載,真正走投無路的流民,便是易子相食也絕非虛構。而那些人哪怕是到了最困難的地步,居然還能保持秩序不曾譁變,這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藺無為臉上不禁露出震驚之色,他的表情便是最好的回答。
……
暗室的門再一次被打開,藺無為在兩名小太監的引領下從後門走了出去,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站在庭院之中的少年。對方的身影籠罩在疏淡的月光下,表情看不分明。
「小先生,你猜的不錯。我們不是普通的流民,而是鎮北軍的後裔。所作所為只為討一個公道。」
輕輕呢喃一聲,他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而現在……這份公道,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滿地月光在他身後靜靜流瀉。
〖啊啊啊啊,此時此刻我什麼都不想說只想尖叫!〗〖不知道為什麼安靜下來,莫名不想打擾這氛圍……〗〖一個是千古暴君,一個是成功刺殺暴君留名千古的刺客,想不到居然還有這樣一段淵源,那麼之後又為什麼反目成仇?……果然歷史書上都是騙人的!〗〖想到我家殿下的下場再看現在這副情形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想哭,QAQ男神昭元帝對不起,我已經粉上對家啦!〗〖還有我!我已經徹底黑轉粉了!跪求殿下不要死!〗一群直播間觀眾完全忘記了剛剛進入直播間時的各種反感,直接將直播間變成了大型表白現場,儘管被表白對象一臉無動於衷。
然而不管他們作何想法,註定只能做一個看客,遙隔一個世界觀看著這記載於青史之上的皇朝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崩塌成塵。
這場意外爆發的行刺讓祭天大典半途中斷,就連刺客也逃之夭夭,皇帝震怒之下封鎖資陽城,大搜三日,鬧得整座資陽城人心惶惶,最終卻是一無所獲。而這過程之中反倒是有不少官吏趁機牟利,極盡敲詐勒索之能事,滿城百姓苦不堪言。
雪上加霜的是,緊接著又傳來賑災糧餉被扣之事,那剋扣糧餉的貪官被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刺客擊殺,糧餉也被流民哄搶一空。一時天下亂軍多如牛毛,朝廷不斷派出軍隊出擊,竟是分身乏術。
三月底,一支突然冒出來的流民軍不但擊退了官軍,還將各地散兵游勇的義軍盡皆收編,一路攻城略地,短短一個月不到居然攻下了七座城池。
這支義軍所過之處,不但對黎民秋毫無犯,還主動開城放糧賑濟災民,安排百姓們以工代賑,重新建設城池,甚至就連遭受雪災的田地,都被他們組織人手重新翻耕……一切井然有序,簡直做得比朝廷還要周到。
在這個過程中,一個神秘商會一直在背後源源不斷注入資金支持,那些賑濟災民的米糧便來自於此。
眼看義軍勢力如滾雪球般壯大,所過之處甚至還有人夾道歡迎。皇帝和朝臣們再也坐不住了,直接調動了北焰軍前去圍剿。奈何這支義軍卻如有神助,對朝廷進軍的路線一清二楚,一路打得朝廷軍隊幾乎自閉。甚至有不少朝廷官員主動大開城門,迎義軍入城。
乾元殿中,鴉雀無聲。
皇帝高居御案之後,十二旒玉藻在額前輕輕碰撞,他陰沉沉的目光透著玉藻射出,階下眾臣盡皆無聲。
又是一次氣氛沉重的朝會,群臣你一言我一語規劃著名如何剿滅義軍,但殿中的氣氛卻顯然並不熱烈。
畢竟若是每一次規劃的內容都能被敵軍知曉得一清二楚,一次次興致勃勃的派兵遣將都是以慘敗告終,任誰都不會再有興致屢敗屢戰了。
朝廷之中必有敵方的奸細!
這是在場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實,偏偏卻找不出相應的證據。
如此一來,商量戰事之時,眾臣難免疑神疑鬼,擔心一切被奸細泄露出去。而皇帝更是草木皆兵,看著這些文武百官,只覺得每個人都像是不懷好意。這也讓皇帝的脾氣愈發喜怒不定,這段時間已經發作了數名大臣,其中甚至有兩人直接被抄家。
如此這般君臣相疑,讓朝堂之上的氛圍變得愈發波雲詭譎。
三皇子姜宸站在離皇帝最近的台階下,一向意氣風發的眉宇間也染上了愁色。在皇貴妃方氏的枕邊風之下,不久前他終於成為了皇帝欽定的儲君。
然而這位新任太子還沒能享受一國儲君的威風,就先一步被接二連三的壞消息打擊。他恍然意識到自己即將接手的並不是一座富麗堂皇的金礦,而是已經被挖空的礦洞,隨時可能崩塌,將他掩埋其中。
朝會結束之後,這位太子殿下一臉沉思而去,恍恍惚惚間都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裡,聽見不遠處隱隱的談笑聲,他才回過神來,恍然發現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似乎是皇宮中最偏遠的一處宮殿。
「秋蕪殿……」熟悉的名字讓他頓了一下,就看見一道更加熟悉的人影走了出來,赫然正是幾乎已被遺忘的五皇子。
「見過太子殿下。」戴著木質面具的少年輕笑一聲,微微行了一禮。
動作標準,禮儀周到,甚至連微笑都恰到好處。但偏偏姜宸卻察覺到其話語中的漫不經心,「太子殿下」這四個字聽在他耳中總好像帶著一股諷刺。
姜宸本就鬱悶的心情頓時更憋屈了,他當即便開口冷言冷語嘲諷了幾句,但話音卻在少年漸漸冰冷的目光中消退,一陣怯意湧上心頭。
這份沒來由的怯意卻讓他更加惱羞成怒,語氣口無遮攔起來:「看本宮作甚!太子之位本就不是你這醜八怪能夠占據的!」
戴著古怪面具的少年久久凝視著他,唇邊弧度深深:「這一切……不都是拜你所賜嗎?」
姜宸臉色一變:「……你什麼意思?」
楚肆沒有多說:「很快你就明白了。」
這個問題的答案姜宸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另一個消息的爆發徹底擾亂了他的心神,甚至吸引了天下所有人的目光。
北元出其不備偷襲邊境,勝武軍兵敗,幾道防線都被輕而易舉突破,魏國皇都資陽城又一次暴露在敵國鐵蹄之下。
資陽城中亂糟糟一片,有人收拾東西準備逃難,有人趁機哄抬物價,有人趁著大亂多行不法之事……眾生百態,莫不如是。
而朝廷百官和皇帝已經開始考慮遷都的事。誠然,開國皇帝設資陽城為皇都,本是為了表明抵禦漠北異族的決心,但如今三番兩次被人兵臨城下,仿佛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滋味,也委實讓皇帝和百官都後怕不已。
這一次所有人的意見驚人的一致,決定立刻遷都南下。至於資陽城中那些百姓該何去何從?他們選擇性忽略了這個問題。
皇帝發下聖旨,快馬加鞭送到北焰軍中,命令他最親近的心腹賀英放棄鎮壓流民,回京拱衛自己南下。
只可惜信使到來之時,看見的卻是狼藉遍地的北焰軍大營。
喊殺聲在營地上四處響徹,不斷有北焰軍的軍士被殺或是投降,那些不知何處而來的襲擊者轉而穿上北焰軍的鎧甲,地上的屍體被人就地掩埋。不多時,一支完完整整的北焰軍便再次出現於人前。
本該呆在皇城中的五皇子殿下此時卻出現在這混亂的軍營中。他負手而立,衣袖隨風鼓盪,靜靜注視著眼前的廝殺,從容的神態仿佛欣賞著一幅山水畫。
北焰軍軍主賀英所在的簾帳被人掀開,一個青年從中走了出來,一連串鮮血從他玄色的鎧甲上滴落,他冷峻的臉上毫無表情。
身著玄甲的將軍在少年身前單膝跪下,雙手恭敬奉上一枚虎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