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漸深沉,一望無際的荒原上。
乾涸的大地延綿無盡,裸露在地表的岩石都呈現出毫無生機的灰白。荒野上四處飄蕩著污穢的氣息——自從大災變後,這個世界就已然變了模樣,所有出生在這個時代的人早已習慣了這重度污染的環境。與之相比,更重要的是找到能夠果腹、污染度也不重的食物。
一支近百人的隊伍經過一天跋涉,終於停下行進的腳步,準備紮營休息。
在這群人後方不遠處,一縷縷幽綠的鬼火在半空中浮動,仔細看去才會發現,這其實是在無數雙在夜色中泛光的幽綠眼眸。不知何時,團團黑影已然悄無聲息綴在這支隊伍身後,虎視眈眈。
那是荒野之上的風狼群,它們常常群體出動,來去如風,速度驚人,任何一個普通人只要被盯上,一個照面間就會被咬斷喉嚨,絕沒有生還的可能。哪怕是獨行的低等權能者,也要小心警惕。
隊伍在荒原上停下,篝火剛剛點燃,空氣中詭異的氣息便愈發濃郁,那數不清的幽綠色眼眸中光芒更亮,似乎下一秒就要撲上來,將所有人撕成碎片。隱藏於荒原中的無數野獸發出低吼,一條條藤蔓從地表之下破土而出,騰飛而起,如靈蛇似長鞭一般向著眾人籠罩過來,表面無數尖刺閃爍寒光。
下一秒,這些變異藤蔓又像是受驚了一樣飛速向來時的方向退開去,那此起彼伏的野獸低吼聲也戛然而止。
只見一團明亮的光輝在剛剛點燃的篝火上方升起,又一圈圈擴散開去。所有撲過來的藤蔓如同遇到火焰,眨眼間被點燃,化作飛灰。一些躲閃不及的野獸也轉眼間灰飛煙滅。
緊接著,四周升起一面面土牆,各種奇異的植物破土而出,化作一間又一間木屋錯落有致地分布開來。
最後,那擴散開去的光輝像是一面透明的無形的屏障包裹在營地四周五百米,將跟隨在身後窺視的風狼群隔絕在外,只有那鬼火般的幽綠色眼睛還在周圍閃爍不停,不肯輕易放棄這些獵物。
頓時營地中傳來一陣議論聲。
「肖哥實力又進步了,厲害!不愧是最稀有的權能者之一……」
「畜生就是畜生!半點不會審時度勢!要是隊長他們沒有提前離開,殺了這些畜生也不用第二招!」
明亮的篝火在夜色中躍動,赤紅的火焰照亮了四周一張張表情歡愉的臉。
——膚色蒼白詭異,雙眼赤紅,密布著大量血絲,咧嘴笑起來時,露出帶著淡淡尖銳特徵的牙齒。遠遠看去簡直像是一群包裹在人類衣服下的野獸。
在這些人周圍則是一群面色枯槁、看上去幾乎皮包骨頭的「難民」,男女老少都有。足足數十人畏畏縮縮躲在一邊,神情麻木而怯懦,他們幾乎都下意識離中間那些人遠了些,甚至手腳並用不斷往後爬,逐漸靠近那透明屏障的邊緣。
這些人不屑地看向四周還不死心的狼群,神情傲慢。
有人抬手向著外面那群癱軟在地的「難民」輕輕一招,幾根無形的絲線便牢牢纏在了其中幾人身上,向著篝火這邊拽來。周圍的「難民」都在第一時間變了臉色,連滾帶爬退出老遠。
被絲線綁住的幾人掙扎亂叫,幾乎哭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饒命啊,別吃我!我不要死!我不想死!」
篝火邊這群人熟視無睹,反而一臉平靜地欣賞著他們掙扎的表演,那漠然至極的目光仿佛在菜市場裡稱量著豬肉的肥瘦。還不忘挑挑揀揀、評頭論足。
「這隻我不要,肉太老太柴了,骨頭還咯牙。」
「怎麼一個個都這麼瘦?全身上下能有幾兩肉嗎?」
「沒辦法,畢竟都是這幾天才抓到的野人,比不過城裡被養的白白胖胖的肉豬。將就吃吧,過兩天就能回城了……」
「滋滋滋滋……」
火焰熊熊燃燒,某種榨油的聲音在所有人耳邊不斷響起,讓人想到油鍋中翻滾的肥肉。「難民」們再難掩飾臉上的恐懼,就要向營地外跑去,卻直接被周圍的光幕牢牢壓在原地。
一群吃人鬼毫不在意他們的舉動,反而吞咽著口水,三三兩兩低聲交談著。
「聽說首領他們離開,是為了處理那個姓楚的廢物?」
「沒錯。那傢伙爛好人一個,空有權能,一無是處。當年要不是他揭發首領吃人,把咱們趕出朱雀城,我們至於流落荒野,死去那麼多兄弟嗎?」
有人呲著牙,笑意森然。
「呵,沒有咱們這些權能者,朱雀城那些『肉豬』能安安穩穩活下來嗎?讓他們稍微奉獻一點又怎麼了?姓楚的不識好歹,總該給他點教訓瞧瞧!」
被逐出朱雀城後,他們流浪荒野這幾年,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儘管首領神通廣大,不久前帶著他們投靠了重光城,但想起之前受的苦,這人就恨得牙痒痒。
這發自肺腑的一番話立刻引起所有人的共鳴,想起前幾年的經歷,所有人幾乎咬碎了牙。
「上次是他走運逃過一劫,這傢伙不躲起來苟且偷生,還敢來調釁——幸虧首領神機妙算,早料到姓楚的還會來報仇,果然給他逮個正著!」又有人冷笑道,「我隱約聽說,首領他們要拿姓楚的當什麼誘餌,估計現在已經死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吧?」
夜幕低垂。荒原上,群狼眼眸幽幽如鬼火。但這群正對著同類猛流口水的吃人鬼,看起來卻比群狼更像是野獸。
重光城。
城中的偏僻一角,原本常常聚集在此地的乞兒們不知什麼原因消失不見。最深處一間空蕩蕩的房子裡,吃人鬼們口中所說的首領,外號「饕餮」的男人小心翼翼走了進來。
他身材高大、體態魁梧,長相更是兇惡非常,此時做出這麼一副輕手輕腳、低眉順目的姿態,居然半點也不違和,反而更加顯得恭順。
房間裡一片黑暗,一道人影背對著他靜靜站在角落裡,四周的黑暗之中仿佛有什麼古怪的東西正在醞釀,讓那人身下的影子也顯得詭異非常。
「老師。」饕餮一走進門,便畢恭畢敬低下了頭,「您吩咐的事情,我都辦妥了。」
「我說過,叫我大祭司。」
蒼老的聲音幽幽響起,嘶啞、古怪,詭異的音節簡直不像是人類的器官能夠發出來的聲音,反而像是無數隻怪物重疊發出的尖嘯。他語氣狂熱。
「人世間的身份糾葛與我無關。我只是偉大神明腳下微不足道的信徒,唯一的使命便是讓神之化身徹底歸位。」
「是,大祭司。我以後不會再犯了。」
饕餮身上寒毛炸起,連忙低下頭。在這個神秘人面前,他就像是從兇殘的惡龍突然變成了乖順的小白兔。
若是讓他那群手下看到,恐怕也會覺得不可思議。像他這種自詡人上之神,將普通人視作肉豬隨意宰殺的極惡之徒,居然還有對一個人如此畢恭畢敬的一面?
對方的詭異莫測讓人敬畏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即便是再兇惡的暴徒,內心中也總有稍微柔軟之處。而面前這個神秘人,正是為數不多讓饕餮付出真感情的人。
——正是對方將他從荒野中撿起,從野獸口中救出,一步一步培養至今。哪怕神秘人否認師徒名分,饕餮卻始終將對方視作老師。
見大祭司態度緩和,他有些好奇地問道「大祭司,那個楚臨莫非有什麼特別?為什麼你讓我費盡心思將他特意追趕到那片荒林去,現在又重新抓回來當祭品?」
「這是命運給予我的啟示——」「他是命運眷顧者……」或許是心情不錯,當然更可能是為了讓饕餮不要領會錯誤以致誤了任務,神秘人開口解釋道,「命運告訴我,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有可能與那位結下羈絆的人。」
說到「那位」,他的語氣又不知不覺變得狂熱而恭敬,周身氣息越來越詭異。
……原來是為了藉助楚臨引出另一個人嗎?
見這位大祭司又陷入了狂信徒般的氣氛中,早有多年相處經驗的饕餮也不敢再打擾,自以為明白了真相的他又恭恭敬敬倒退著走了出去。
說實話,儘管這個時代有著權能者這樣可以操縱天地自然的超凡生命,遠古也有所謂的仙神傳說,但饕餮並不相信所謂神明的存在。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這個世界又怎麼會如此破敗?
神神叨叨的大祭司,在他看來也只不過是一個興趣愛好與常人不同的存在而已,即便他並不理解也應該保持尊重。
就像他本人,不過就是喜歡吃些肉豬而已,卻有許多人不但不理解,反而要為了他這點小愛好對他喊打喊殺,半點不懂得尊重人!連求同存異的道理都不懂!
他可不會像那些人一樣無禮。因此他對大祭司那些神神叨叨的說法從不否認,一向表現得非常贊同,或許這也是大祭司對他另眼相看的原因之一?
房門被重新關上,一直背對著饕餮站在角落中的大祭司終於迴轉過身。
門縫裡最後一絲陽光從他身上悄然划過,映造出一身深灰色的袍子,和一張蒼白而恐怖的臉——冰冷、死寂、邪異,生氣全無,看上去不像是活人,更像是一具死屍。
如果楚肆在這裡,就會驚訝地發現,儘管氣質上天差地別,但這張死屍般的臉孔,竟與他嬰兒時代的片段記憶中,那個主導「救世計劃」的灰袍人一模一樣。
天空之上,一道驚雷驟然響起。
「徒勞無功的掙扎而已,這個世界註定毀滅……」灰袍人抬起頭,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頂看向天空,他死屍般的臉孔上露出僵硬的微笑,「還要感謝您製造出命運眷顧者……」
「……無情無欲之人,世界生滅與他何干?」他喉嚨中吐出的每一個音節都怪異到了極點,「有了羈絆,有了在意,有了得失……才有破滅一切的可能。」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灰袍人腳下的陰影中突然冒起了奇怪的氣泡,一方奇異的祭壇緩緩升起,他「嗬嗬嗬嗬」笑起來,身體也像是木偶一樣隨著古怪的笑聲而發抖。
他的神態偏執而狂熱,以一種虔誠而可怕的姿態緩緩頌唱著,越來越恐怖的不祥氣息從祭壇上升起,將他籠罩其中,仿佛打開了通往深淵的大門。
「……
您是統御不詳起源的災厄化身。
你是天命所定的永寂之君。
您是承載諸界破滅的湮滅之主。
您是萬物歸墟的終焉之劫……」
「……
命運到來之日,您將歸於神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