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黑沉一片,壓抑的烏雲大片大片堆積在一起。閃電自雲層中穿梭而過,耀目電光照亮天地,也映照出了曠野上激烈交鋒的兩支軍隊。
戰場上血腥氣息瀰漫,兩方軍隊如同兩道滾滾洪流兇猛地撞擊在一起,沖天而起的煞氣激盪著天上烏雲,暴雨隨同雷鳴一起傾灑人間。
兩支軍隊中,有道人呼風喚雨,揮手間設下奇門八卦,招雷霆,引天火。八百里平川化作沼澤,將數萬軍士覆沒。
日暮時分,這場戰爭進入尾聲,最後一支忠於皇帝的軍隊全軍覆沒。統一了三百年的皇朝就此終結,反王聯盟也在同一時間土崩瓦解。
九州陷入戰火。
·半個月後。
原本的皇朝都城之外,城郊。
暴雨已經持續了半個月,時斷時續。一顆顆豆大的雨滴像是天穹上有人掀翻棋盤,於是漫天棋子嘩啦啦砸落下來。
一座破敗神廟安靜佇立於暴雨之中,屋檐上、廟門外,盡被雨水覆蓋。廟宇大門打開,正正能看見一尊破舊神像端坐神台之上。神像表面布滿灰塵,本該盛放祭品處亦是空空如也,下方是幾張稻草墊代替的蒲團。看起來實在寒酸。
暴風雨吹動神廟大門,發出「哐當」聲響。淅淅瀝瀝的雨簾中,先後有趕路的行人狼狽地衝進廟中,在此躲雨。
當先進來的是一名穿著破舊青衫、看上去弱不禁風的青年書生,一進門便躲到了神廟最裡面的角落,在一蓬乾草堆上坐下。
後面陸陸續續又進來了幾名僧道打扮的人,身上衣著都是尋常,看上去全然不像是有法力修為在身的高人,更像是江湖騙子之流。
緊接著則是一位抱著二胡的說書人。
說書人剛進來不久,破廟門口便響起馬車軲轆滾動的聲音,很快又是一行十多人來到破廟中。這些人大都是江湖武者打扮,身上自有一股肅殺之氣,將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保護在中間。甫一進入神廟中,這樣的陣勢引得其他人都忍不住將目光投了過去。
只見那被圍在中間的兩人看上去都不過十七八歲,容貌有幾分相似,應該是一對兄妹。身上衣著打扮極其樸素,卻有種難以掩飾的貴氣。少女清麗的臉上帶著幾分焦慮,一邊行走,一邊穩穩扶著身邊的少年。那少年低垂著頭,走路姿勢有些奇怪,像是發了燒一樣暈暈乎乎的。
這夥人從頭到尾沉默著,直接占據了神廟中的另一處角落,沒有與其他人打交道的意思。
一時間,這間不大的廟宇竟是變得有幾分擁擠。
寒風刺骨,身上被水浸透的衣服也是又潮又濕。其他人一時也沒有心思去理會那一看就非富即貴的一行人,而是合力升起了一捧篝火,頓時整間神廟中都亮堂起來,眾人只覺身體多了一份暖意。
但這份暖意卻難以驅散籠罩在每個人眉間的愁緒與心頭的茫然。
……皇朝覆滅,末代帝王身死。三十六路反王反目成仇,互相攻伐不斷。當今天下,還有何安穩之處?
暖融融的篝火「嗶剝」燃燒著,眼看天色將晚,雨勢半點不見消停,一群同樣的失意人很快聊在了一起。
只道是亂世已至,世事艱難。
那書生打扮的青年掉了幾句書袋之後,便搖頭晃腦感嘆,語調極為頹喪:「如今這世道,實在是難難難!不如效仿先賢,尋仙問道去也!」
話題轉到仙神之說、妖魔鬼怪之流,倒是引得眾人談性大起。一時紛紛說起曾經聽說過的種種神仙逸聞,暢想著那飛天遁地、御劍乘雲的景象,不由大感羨慕憧憬。
「話說天地分三界,人間共九州……」懷抱二胡與笏板的說書人也興致勃勃參與進來,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三界神人鬼,九州盡諸侯……」
他輕捻鬍鬚,語調節奏分明,伴隨著那雨點的旋律,亦別有一番感覺,引得諸多目光投射過去。
「自那上古神魔紀元過去,人間靈氣日漸稀薄,上古神話已經成為傳說。人族精研文字、廣傳詩書禮儀,建國立邦。千年前,九州曾有三百諸侯國,其中超逸之才不知何幾……仙神之說便是自那時起開始流傳。」
門外暴雨越來越大,說書人的聲音被雨聲覆蓋,變得不太清晰。
「彼輩先賢中,有人感悟天地大道,著百家之學說,襄助諸國崛起。亦有人聽聞那仙神故事,便拋卻紅塵,一心求仙問道,訪遍名山大川……」
「神仙者,修行圓滿,便可飛升成仙。於天地有功,死後自會封神。享人間香火祭祀。」
說到這裡,說書人忍不住抬起頭來望了一眼端坐於神台之上的神像,這泥塑木雕的神像面容慈悲又冷漠,似乎包容一切,又像是對世間之事都不在意。
「當然,還有一類神祇則是生前有大功德,死後被人間天子冊封為神。此可謂一朝天子一朝神。」
這間廟宇所供奉的神祇多半便是此類。
「無趣!這等事天下人有誰不知?」坐在旁邊偏僻一角的老道士不以為然地一掃拂塵,也起了興致,「不如讓老道來說幾樁天下少有流傳的仙門隱秘。」
他神神秘秘朝天指了指,一副「快來問我」的表情:「不知你們是否聽聞過『紫微帝君一劍分三界』的傳說?」
紫微帝君,上應群星之首,乃天界之主。在人間神話傳說中,據說這世間原本只有人間界,是祂一劍劈出,劃分天界、人間界與冥界三重界面。
「事實自然並非如此,冥界乃生死輪迴之地,自古有之。至於天界,嘿,說來諸位恐怕不信,天界誕生至今不過千年之久……」說到這裡,老道士又習慣性揚了揚拂塵,看著廟中其他人驚訝的眼神,大感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便長長感嘆一聲,「正所謂:帝君一劍開天界,從此仙凡兩相隔!」
「這位紫微帝君的真實身份,正是千年前百家學說興盛之時,一位赫赫有名的天才人物。他曾師承古之聖賢,本被寄予厚望,將會成為第二位聖賢人物,後來卻主動離開師門,一心痴迷仙神之術,最終竟然真的功成,不僅修得仙法,更是辟開天人兩界,領袖群仙……」
「竟然是他?!」旁邊聚精會神聆聽的書生驚駭不已,不由脫口而出,「史書上所載的聖賢棄徒……」
「噓!」沒等他說完,老道士直接打斷,神情嚴肅,「不可說,不可說!神祇之名不可妄念。」
身為修道人,他對什麼棄徒之說不以為然,對於百家先賢也不像普通人那樣畢恭畢敬。
若真能飛升成仙,便是給他個皇帝寶座也不換!如今紫微帝君高居天界,逍遙千年。而祂那位授業恩師呢?縱使學說流芳百世,被後人視作聖賢,不也照樣英年早逝,如今都不知走了幾遍輪迴!
隨著老道士隨口拋出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神仙逸聞,破廟之內氣氛愈發熱烈。
在這些人談性大發之際,破廟一角又是另外一番情景。
「h……兄、兄長,你還好嗎?」
容顏清麗絕倫的少女此時臉上滿滿都是擔憂之色,她扶著身邊的少年坐在地上,一邊伸出一隻手探了探少年滾燙的額頭,一邊從袖中取出裝有常備藥的小瓷瓶,聲音極輕極輕。
少年半靠在牆壁上,身上是一襲沒有半點花紋的玄色外袍,此時衣袍髮絲都有些凌亂。他臉色雪白如瓷,因為淋雨發燒浮起了一層紅暈,聽見少女的聲音,那纖長的睫毛抖了一抖,現出一雙空洞無神的瞳孔。
他定定看了看面前的少女,沉默了好幾息,這才慢吞吞伸出了一隻手,接過對方遞來的藥瓶,然後取出藥丸,吞下。每一個動作都比常人慢了八拍。
做完這一切,他又閉上眼睛,往牆上一靠,一副懶得動彈的樣子。
見此,名叫容音的少女只微微嘆了口氣,對此習以為常。畢竟她這位兄長自出生以來就是如此狀況,做什麼事情都是慢吞吞的,最喜歡做的就是發呆。沒人打擾的話可以在獨自某個角落裡呆上一天。曾經天下最負盛名的九黎道長進口論斷,他這是失魂之症。
想到這裡,容音頓時對未來更感絕望。以兄妹兩人的身份,一旦落到那些反王手中,下場可想而知,偏偏兄長又是這副情況……繼續逃亡下去,她甚至都不敢相信,身邊這些護衛會不會在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情況下選擇背叛。
積鬱在心頭的種種憂愁困惑無人能說,少女清麗的臉上愁容滿面。
思緒飄飛的她並未注意到,懶洋洋靠在旁邊的少年突然間顫動了一下睫毛,似乎有某種莫名的變化在他身上生出。
恰在此時,神廟外傳來噠噠的馬蹄聲,這整齊劃一的聲響聽上去便是訓練有素的軍隊,刀劍碰撞聲在嘩啦啦的暴雨聲中響起,轉眼間大片身著玄色鐵甲的軍士便將整間廟宇包圍。
一股凝而不發的氣勢在空氣中聚集起來。原本正在舌燦蓮花的老道士緊緊閉上了嘴,其他人也同時打了個激靈,破廟中為之一靜。
在他們茫然又緊張的目光中,本就搖搖欲墜的大門被重重踹翻在地。一名全身包裹在盔甲中的將軍自高頭大馬上翻身躍下,隨即闊步走了進來。
「鏘!」
角落中的十多名護衛不知何時已經站起,同一時間抽出了腰間的長刀,鋥亮的刀光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二位殿下,別來無恙。」玄甲將軍站在門口處,並未繼續往前,也沒有看那些警惕的護衛一眼,只是輕輕行了一個禮,語氣看似恭敬,「我家主公魏侯有請二位前往做客。」
頓了一頓,他適時亮出身後殺氣騰騰的大軍:「希望兩位殿下不要讓我為難。」
「……殿下?!」
這稱呼讓原本還不明就裡的其他人都忍不住「唰」一下轉過頭,看向那邊的角落。確切的說是那對兄妹。
如果說少女的身份還難以分辨,那麼少年的身份卻是一清二楚。因為當今皇帝、或者說已經去世的先帝總共只有一個兒子。那就是皇后所出的太子容遇。只是傳聞他天生失魂,與常人有異——這一點也被後來發動叛變的許多反王拿來作為攻擊皇帝失德的一個重要藉口。若非帝王無德,獨子怎麼會有此殘缺?
這麼明顯的藉口居然還有不少愚民相信。因此這位太子的事跡也在民間廣為流傳。讓他們第一時間聯想了起來。
頓時,所有人的表情都變得極為古怪。
……哪怕政治敏感度再低的人也知道,牽扯進這樣的事件中,簡直是要命!
令人難捱的寂靜中,容音顫顫巍巍從地上站起,努力保持自己公主的風範。她仰起頭,神情一片冰冷:「如果我拒絕呢?」
「拒絕?」玄甲將軍冷冷重複了一遍。
一股龐大的殺氣夾雜著血腥煞氣突兀降臨,容音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身體哆嗦著晃了晃,眸光卻堅定了三分。
她只是個公主,或許還有存活的機會。但是皇兄就不一樣了……
她忍不住低下頭,看了一眼還靠坐在牆邊的少年。
……哪怕她再天真也知道,若是讓他落入諸侯們手中,絕不會有好下場。即便一時僥倖存活成為傀儡,日後也多半沒命。與其如此,倒不如兄妹倆死在一起,至少還能保全尊嚴。
「那麼……恕末將無禮了。」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玄甲將軍立時沉下臉,直接向這邊探出了手。
分明只是輕描淡寫的一抓,他的手卻仿佛一瞬間遮天蔽日,一下子遮蓋了所有人的視線,仿佛白日突然變為黑夜。
「砰砰砰……」
只是一擊,就廢掉了近乎大半的護衛。這些人連悶哼聲都來不及發出,就軟軟倒下,鮮血流淌一地。
容音驚叫一聲,一下癱軟在地。
「這是最後一次警告,希望殿下識趣一些。」他冰冷的聲音直接撕破原先的偽裝,充斥著滿滿的譏諷,「如今天下大勢究竟如何,殿下心知肚明。大廈已傾,非人力可挽。」
玄甲將軍刀鋒一樣的目光從破廟中掠過,看到那落滿灰塵的神像,他冷冷一笑,帶著點貓戲老鼠的味道:「倘若殿下以為躲在這種地方,求神拜佛就能有用,倒不妨一試。」
一邊說著,他再度向著兩人所在逼近。
「不必了。」
不知何時,靠坐在牆壁上的少年睜開了眼睛,露出一雙幽深莫測的眸子。像是許久未曾開口說過話,他的聲音帶著些許沙啞。
這位素來以失魂聞名的皇子居然莫名其妙開了口,如此驚變讓在場幾方人都是一怔。未等他們回過神來,視線已然被無窮白光充斥。
似乎茫茫天地都變成了無盡的光,他們的身體也淹沒在了這光輝里。視覺,聽覺,嗅覺……一切感知能力都喪失了,就像是化作了一抹幽靈。
不知過去多久,這光輝才一點一點消失,眾人身上消失的感知又重新回歸。而眼前的景象已然大變。
倒塌的大門不遠處,原先還不可一世的玄甲將軍,正以一種扭曲的姿態躺在地上,臉上帶著無窮的茫然與驚駭。
大門外,冰冷的暴雨依舊沖刷不斷,原本兵圍神廟的大批軍士同樣齊刷刷倒在地上,遠遠看去還能看見他們臉上恬靜滿足的微笑,猶如陷入了一場美夢。
少年正負手站在神廟正中央,背對著玄甲將軍冰冷的屍體。
「果然……仙道神道已然開始大行其道了麼……」
他低聲吐出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話,好奇地打量著神台之上的神像。那奇異的目光像是要一寸一寸將神像剖開。
「……求神拜佛?」他輕笑,似乎覺得有趣。
神台上的神像突然發出劇烈的搖晃,那厚厚的灰塵被抖落下來,露出了塵灰覆蓋之下泥胎木雕的冰冷神像。
在所有人驚駭不解的注視中,神情悲憫又淡漠的神像緩緩向著前方的少年彎下了腰。
「咔嚓咔嚓……」
隨著彎曲弧度變大,神像上出現一道又一道裂痕。隨即徹底崩裂開來。
「這是……」老道士一揮拂塵,驚得變了臉色,「神像有靈!」
神廟之外,暴雨滾滾而下,將天地淹沒。
神廟之內,少年依舊穩穩站在原地,理所當然接受了神像的大禮。他俊美的臉上掛著一抹淺淡微笑,非但不讓人覺得狂妄,反而有種天經地義的味道。
這一幕場景,讓在場之人久久難以忘懷。
直到許多年後,隨著某人光輝照耀天下,說書人將這一段初遇之時的傳奇經歷改編成為了膾炙人口的評書和戲曲,引來無數人追捧。
萬千期盼目光中,說書人輕敲笏板,用最後一句話作為收尾:「……正可謂:我不拜神神拜我,群仙見我須低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