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贅

2024-08-25 02:42:34 作者: 喬家小橋
  楚謠只是抱著他,沉默不語,聽著他說。

  他並不是脆弱之人,不需要任何安慰,也聽不進去旁人、尤其是她這種不知民間疾苦的世家女的安慰。

  楚謠一直認為比著旁人,自己是吃過苦的。自從認識寇凜以來,她漸漸明白,自己只是因身體有些殘疾遭過罪,「苦」這個字,她的感悟並不深。

  就像虞清見識過倭寇的兇殘後,為了鎮守邊境甘願舍下一切,她並不是很懂,只單純欽佩她的勇氣。

  就像自己從前勤修苦讀,一心入朝為官,不過是想要為父分憂,從未考慮過國計民生。

  是她自私涼薄麼?

  不,是生長環境決定了她的眼界和胸襟。倘若不是想要去了解寇凜,她很難對「疾苦」感同身受。

  等寇凜半響不再說話之後,楚謠才開口:「那你要派人在洛陽找一找麼?萬一真的是姐姐……」

  「不能找。」掌心摩挲著她貼在背上的長髮,寇凜沉默了片刻,道「我的仇家實在太多,不敢讓人知道我在找她,唯有等著她來找我。」

  「恩。」楚謠也提不出像樣的建議,道,「那我們在洛陽多待幾日。」

  寇凜深深嘆了口氣,躺平了來,只一條胳膊摟著她。

  黑暗中,他盯著床頂的紗幔,不知在想什麼。

  楚謠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里來:「夫君,你先前要我做我想做,莫要只顧著討好你,其實,我根本不知我真正喜歡什麼,自小到大,我喜歡的人喜歡什麼,我就喜歡什麼。」

  寇凜收回視線,靜靜聽她說,「我山東楚氏詩禮傳家,父親喜歡詩畫,我認真去學詩畫。少女時我以為虞清是男人,想嫁給她,就去努力了解東瀛國相關。如今喜歡你,便想去學查案,藉此來了解你,幫助你……」

  寇凜道:「我不需要……」

  「你忘記我曾告訴過你的麼?當年與哥哥一同墜樓時,爹選擇去救哥哥,放棄了我。」楚謠枕著他的肩膀,聲音似溪間流水,「小時候懂的不多,只想著同樣是爹的孩子,爹更愛哥哥,一定是我哪裡做的不好。」

  寇凜目光一凝:「所以,你習慣去討人歡心?」

  楚謠輕輕搖搖頭:「不是討人歡心,是讓自己變得有用起來,像是你不願成為累贅一樣,我亦不願。可我不是虞清,沒有習武的天賦,更何況還是個跛子,這輩子都只能做個累贅,需要你照顧……」

  寇凜連忙道:「你哪裡會是累贅。」

  楚謠抱怨道:「那你先前為何要考慮許久,才決定邀我作伴兒?難道不是在考慮自己要不要多個弱點,多個累贅?」

  「這……」寇凜啞口無言,他起初的確是將楚謠看成累贅,會給自己帶來許多麻煩。

  「看吧。」楚謠假意生氣,想掙脫他背過身去。

  寇凜手臂用力,將她圈的更緊,想說些甜言蜜語來哄哄她,奈何肚子裡沒有存貨,一句也想不出來。唯有板起臉沉沉道:「你是累贅又如何,反正我寇凜擔得起,你無需多想。」

  楚謠仰著頭,鼻尖碰觸到他的下巴,笑著道:「可不是麼,你沒念過書又如何,反正我是詩畫雙絕的京城第一才子,你無需多想。」

  寇凜微微恍惚了下,旋即神色一繃,後知後覺明白了楚謠自損的意圖。

  漸漸地,一抹溫情爬上了眼角,他空閒著的另一隻手在被下探了探,捉住她柔若無骨的小手,擱在自己胸膛上。

  他被噩夢驚的手腳冰涼,反倒是她的溫度,透過掌心緩緩流淌進心裡。

  原本因為姐姐帶來的沮喪,悄無聲息間消失殆盡。

  找個伴兒,真是他做過的最英明的決定。

  不,不是伴兒的緣故。

  是因為身邊的人是楚謠。

  他這輩子不曾佩服過誰,如今獨獨佩服楚老狐狸,佩服的五體投地,怎麼就能教出一個這麼好的女兒?

  而先前她主動靠近他時,他竟還猶猶豫豫的計算自己的得失?

  萬幸最終理智敗給了情感,不曾與她錯過。

  起初時,她喜歡他圖的是心安。而他只是一個人過於孤單,想找個女人陪在身邊。

  為何現在感受到心安之人,反而變成他了呢?

  說心安也不安,此刻他的心跳的很快,仿佛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抱著一個女人似的,耳鬢廝磨間,暮氣沉沉的身體逐漸鮮活了起來。


  明知道沒辦法進行下去,依然忍不住翻了個身,吻住她的唇。

  她因急促的呼吸,胸口劇烈起伏,軟肉噌在他的胸口,更讓他理智漸失。

  楚謠不斷回應著他,她是真想和他圓房,想為他生個孩子。

  覺得有個與他血脈相連的生命,一定可以加快驅散他心中的陰霾。

  可她會在情|欲中失去意識,所以她不斷回想著昨日看到的血淋淋的場景——焦屍和人頭。

  一顆人頭飛出去、兩顆人頭飛出去、三顆人頭飛出去、四顆人頭……

  的確是沒暈過去,但她渾身緊繃的像塊石頭,甚至還有些顫抖。

  寇凜很快察覺她的不對勁兒,從她脖頸間抬頭,自己也僵住了,生怕身下已換了個人。

  「謠謠?」

  「恩?」

  還好。寇凜鬆了口氣,捏捏她的臉,「你怎麼回事?」

  楚謠顫顫道:「沒、我能堅持。」

  寇凜何等聰明之人,從她語氣中聽出了恐懼,大概知道她在想什麼了。

  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重新躺好,咬咬牙道:「你哥這暈血症不能等了,得給他下一劑猛藥。」

  楚謠心頭一驚:「你準備怎麼做?」

  「累了,先不想了,咱們睡吧。」

  「好。」

  兩人一起閉上眼睛,但聽到楚謠均勻的呼吸聲後,寇凜忽又睜開眼睛,直勾勾盯著窗幔。

  根據他的揣測,楚簫怕的並不是血。而是當年楚謠摔下樓流了不少的血,給年紀尚幼的他造成心理上的恐懼。

  想要戰勝恐懼,最好的辦法就是直面恐懼。

  該怎麼做呢?

  寇凜睜著眼睛躺到四更才起床,披衣出門準備召喚暗衛,詢問段小江回來了沒有。

  豈料剛一開門,正背靠著房門睡覺的段小江整個往後一仰,倒在寇凜腳上。

  小江立時清醒,一骨碌爬起來:「大人,聖上的密旨拿來了。」

  寇凜將門闔上,站在門外訓斥道:「這有個什麼急的,不會先去休息?」

  一天兩夜不合眼不算什麼,但洛陽與京城一個來回,體力消耗極大。

  段小江詫異的瞅他一眼,跟不認識似的。

  他們家大人是個急性子,想到什麼立刻就得做,在他手下做事也是一樣,比著旁人稍慢一步都得受罰。將密信從袖中掏出來:「那可不行,屬下等著邀功。」

  寇凜瞥著他,將密信接過手中,拆開閱罷,面無表情。

  與他猜測的無二,聖上的意思是,即使有造反這一理由,金礦案也不易公諸於眾,指不定會被居心叵測之人利用,在民間煽動不利於朝廷和皇室的言論。

  看來等會兒要召集阮霽幾人,交代他們莫要透露出去。

  段小江又道:「還有件事,屬下回京,恰好遇到了回京來找我的師兄。大人,您要找的神醫有眉目了。」

  寇凜眨眨眼,頓時喜上眉梢:「快說!」

  段小江道:「是一個姓丁的民間游醫,不算江湖中人。師兄也是聽人說的,那丁大夫專治斷手斷腳,能讓一個雙腿殘疾了二十來年的人重新下地走路。」

  寇凜反而不信:「若有民間游醫這般厲害,為何從來不曾聽過?」

  段小江攤手:「這位丁大夫通常出沒於邊境,哪裡有戰火去哪裡。」

  聽上去不太靠譜,寇凜問道:「那他現在人在何處?」

  段小江指了指東南:「我師兄說,他入了福建境。」

  寇凜皺眉:「那得讓虞清托虞總兵查一查。」

  「怕是不容易,師兄說沿海邊境瞧著像有大亂……」段小江墊腳,湊到寇凜耳邊去,聲音壓的極低,「戰事迫在眉睫,可虞總兵似乎出了什麼意外,有幾日不曾露面了,如今虞家軍上下軍心不穩。虞少帥估摸著很快就會收到讓她回福建的消息。」

  寇凜捏著密信的手一重:「京里還沒動靜?」

  段小江搖頭:「沒有,我師兄的腳程自然快過八百里加急。」

  寇凜沉吟片刻:「現在就去告訴她。」

  「是。」段小江喊了個暗衛出來,詢問虞清住在哪間房,隨後去敲門。


  寇凜看著虞清睡眼惺忪著打開門,段小江湊到她耳邊說了半響。

  瞌睡全無,虞清的目光越來越銳利。

  「多謝段總旗提前告知。」虞清鄭重抱了抱拳,隨後走到寇凜面前來,再抱拳,「寇指揮使,我原本想留在京中助你剷除天影再回去,現在怕是得先離開了。」

  寇凜朝著柳言白的房間望一眼:「你路上需得小心,如今已經撕破臉皮,天影可能會派人在路上截殺你。」

  虞清爽朗一笑:「我只怕他們耍陰招,否則便不是截殺,是送死。」

  這話說的漂亮,寇凜甚是喜歡,挑挑眉道:「你的手下跟來沒?需不需本官先派人護送你一程?」

  虞清擺手:「不勞大人費心,我帶著手下來的,全都留在洛陽城外。」又道,「至於那位姓丁的大夫,我會留意,不過聽上去似乎不容易……」

  寇凜打斷她,不屑一顧地道:「由他開價,不只金銀,有本事治得好本官愛妻的腿,想要什麼本官都盡力辦到。」

  虞清嘴角一抽,想說有些事情錢和權都辦不到,但見寇凜語氣輕蔑,神色卻極為認真。她一時心有觸動,便將調侃的話咽了下去,點頭道:「我記住了,大人可還有什麼吩咐?」

  還有什麼?

  寇凜垂著眼睛,腦海里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想讓虞清將楚簫帶去福建,見識一下真正的殺戮。

  以毒攻毒,沒準兒能將他的暈血症治好。

  可楚簫起初時一定是見血就暈,面臨險境的就換成了楚謠,這才是掣肘寇凜的大麻煩。

  相隔千里,他手伸不了這麼長,楚謠的安全無法保障啊。

  若不然,他往福建走一趟,正好去尋一尋那位神醫?

  但這一來一回怕得兩個月,《山河萬里圖》還找不找了?天影又該怎麼辦?騙著柳言白一起去?

  頭疼頭疼,寇凜拿不定主意,心煩意亂地問:「你不等著和他們兄妹打個招呼?」

  「不了吧。」虞清沉默片刻,「我不想他們擔心,但我現在實在笑不出來。」

  「隨你。」

  寇凜冷淡頷首,心裡卻不由贊一句,不愧是沿海百姓交口稱頌的虞家少帥,得知這樣的消息,由始至終臉上不見一絲慌亂。

  只不過往日裡的吊兒郎當,褪的乾乾淨淨。脊背直挺,似一柄亟待出鞘的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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