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①章—1
2013年12月,青海藏區,囊謙縣,近白扎鄉。
陽光不錯,溫度卻實在叫人咂舌,安蔓塞在拿所謂純羊毛能抗極地嚴寒靴子裡的兩隻腳幾乎凍成了沒知覺的冰坨坨,饒是這樣,她還是倚著車門很頑強地舉著手裡的手機,東挪挪、西移移,跟搜尋敵方信號似的。
也不知道是手機舉對了點位還是剛剛只是卡殼,信號突然就滿格了,滴滴滴等了好久的幾條微信接連進來,前幾條的圖片正在下載,最後傳的信息倒是先進來了:親,照片還在精修,先發幾張你看看效果,有問題你說話哦。
又等了一會,第一張照片先打開了,海邊,日落,她,婚紗,這家影樓真是靠譜,修的片子唯美的跟夢似的。
安蔓的眼睛一下子濕了。
另外幾張也是她,單人的,托腮凝思,低頭輕嗅手裡拈的花,林蔭道里肆無忌憚的大笑,斜倚橋上撐一把煙雨朦朧的傘。
她把幾張照片都發到朋友圈裡,配的那段話增字減字,改了又加,最後發出去的那條是:這世上終有註定的一個人在等你,那時你才明白,為什麼跟那些錯的人都沒有結果,何其慶幸,千萬人之中,遇到你,選擇你,只願意和你走過1314。
發完了,手機塞回兜里,雙手攏到嘴邊呵氣,使勁搓,拼命跺腳,不知道跺到第幾次的時候,秦放回來了。
過來的時候,秦放半是揶揄地說了句:「夠酸的啊。」
八成是看到那條微信了,安蔓早有準備,一仰頭回了句:「我故意的,就是要膈應那些見不得我好的賤人。」
秦放沒說什麼,沖她豎了個拇指,看他臉色淡淡的,安蔓就知道打聽的事沒著落:「還是找不到?」
「比這糟糕。
人家說了,2010年玉樹地震,囊謙也是災區,附近的山塌了幾座,有村寨被整個兒吞掉,估計是找不著了。」
當然是找不到了,這是秦放的家事,據說是要還家裡老一輩的心愿,安蔓沒有多打聽,不過出發前她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已經七八十年了,世界局勢風雲變幻的,十年就是乾坤倒轉,七十年時間,山可平水可干,要找個肯定已經死了的人,也太難了。
更何況,其間還多了一場始料未及的7.1級地震。
安蔓試探性地提了句:「那……我們回杭州?」
人多少是有點犯賤的,明明不報什麼希望的事,忽然告訴你百分百沒戲了,心裡會突然擰巴地不爽,這一點上,秦放是個典型,上車之後,他邊打方向盤邊說了句:「再找找,好不容易來一趟,也是全老太太一個心愿,多少要在恩人墳前磕個頭。」
又說:「就當玩兒了,這邊景色好,你不是挺喜歡的嗎,你那心都滌盪地跟水晶似的了吧?」
又在損她了,安蔓白了秦放一眼,這些日子,她是老發微信微博,這不是沒來過嗎,看雪山藏民喇嘛廟什麼都新鮮,經常報備行程,一時衝動也會發幾條類似「心靈都淨化了,人就該活的如此純粹」的感想,這不就是那麼一說嗎,還真當她喜歡這啊,別的不說,光那加劇皮膚老化的高原紫外線就夠她受的了。
她笑嘻嘻回了句:「我你還不知道,不就是在裝嗎。」
秦放嗯了一聲:「誠實。」
她知道秦放愛聽什麼,也知道他膩味什麼,和秦放的相識相處,安蔓承認自己是有些投其所好耍了心機的——那又怎麼樣呢,男人給女人送花、安排浪漫約會就不是在耍手段嗎?
重要的是結果,不管秦放最初的愛是誰,最愛的是誰,現在是她以女友,啊不,未婚妻的身份陪他來囊謙處理家事,未來也只有她。
兩人關係確定的時候,秦放說過一句話:「安蔓,我就喜歡你是個明白人。」
於是安蔓知道,跟秦放相處,不需要太多想法,做個明白人就行。
安蔓,我就喜歡你是個明白人。
這句話非常重要。
兩人又在附近待了兩天,那條關於婚紗的微信下頭點讚無數,也有人建議她務必不要錯過青海的知名旅遊景點,比如四大神山之一的阿尼瑪卿,比如巴顏喀拉主峰,比如天下黃河貴德清。
於是她除了貼圖片曬行程,做的最多的就是翻地圖冊看路線,這才知道原來囊謙再往下就是西藏的昌都地區,再往東走一點就是全藏都有名的德格印經院,安蔓極力攛掇秦放往那走,秦放一口回絕她。
「不去,聽說全藏的佛經都是德格印發的,那麼神聖的地方,你是想全身心都被滌盪成鑽石嗎?」
安蔓藏住了失望,車子掉頭離開白扎的時候,她想著秦放關於她水晶和鑽石的說法,忽然有點難過,心裡想著,再怎麼滌盪,我也就是塊煤疙瘩罷了。
第三天晚上,兩人在囊謙縣城的一個藏餐館吃飯,秦放大致把走這一趟的緣由跟安蔓說了。
秦放的曾祖母,是四川靖化縣人,靖化縣在中國近代史上很是留下了一筆,因為1936年到1937年的川甘大饑荒,靖化縣人吃人的慘案太多,活活嚇瘋了斷案的縣長於竹君。
他的曾祖母也就是在這場大饑荒中和家人一同外出逃荒,那時候,大部分人是往東走,因為江南自古富庶地,想來會有飯吃,但也有一小部分人把寶押在了西部藏區——往西的路險,環境惡劣,人來的少也就意味著搶飯吃的嘴少。
流徙到青海囊謙一帶時,家裡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她一個人,幾乎餓死的時候萬幸遇到了好心人收容,全了一條命。
恩人的家裡,有個長她一歲的姑娘,染了時疫暴亡,家裡就把她當女兒養,還讓她頂了自家女兒自小結下的婚約。
當地的習俗,未出嫁的女人死了,將來連個上墳磕頭的人都沒有,是一定要出錢認個親養個乾兒子的,秦放的曾祖母便把這事應承下來,說:但凡我有後人上墳磕頭,阿姐墳前就少不了掃墓的人,我的兒子就是阿姐的兒子,把阿姐的事當親娘的事一樣辦。
世上事,向來立誓容易踐諾難,後來她隨夫到東邊跑生活做生意,兵荒馬亂的,回去的路就此渺渺,一直到死,都再也未見鄉土。
秦放說:「原本指著我爺爺,我爺爺那時候,趕上打仗、建國、轟轟烈烈大運動,原本成分就不好,誰往藏區跑?
那年頭,還不被當成特務抓起來啊。」
「我爸爸結婚的時候是八幾年,那時候窮,扎一個廠子就是鐵飯碗一輩子,一分錢都省著花,哪有閒錢出去?
又不是火燒火燎的事,磕個頭,什麼時候不行?
就這麼一年拖一年,一直到我爸沒了,這事也沒成行。」
話題有點沉重,安蔓嘆了口氣,給秦放斟了一杯酥油茶。
「我爸死前告訴我這事,我才知道我家裡還承著這麼個女人的恩,我說行啊,我就跑這一趟唄,一次性幫我爺爺、我爸都把頭給磕了,我爸說別,你找著老婆再去吧,成雙成對的,也給地下那女人一些念想,你一個人去算什麼事兒呢。」
安蔓笑:「所以找著我就來了?」
想了想又加一句:「其實人也真挺怪的,換了別人,這麼點事,七八十年的,隔了好幾代,偷懶也就不來了,但也總有些人吧,把這當回事,關山萬里的踐諾。」
秦放挺認同這話:「這兩天我一直找人,但是有時候自己也搞不清,覺得自己怪沒勁的,只是瞎折騰,真找著了又怎麼樣,磕不磕這頭,日子不還是照過嗎?」
有好一會兒,兩人都沒說話,安蔓問他:「喝酒嗎,陪你喝點青稞。」
秦放笑了笑,正想說什麼,門外響起了好大動靜的剎車聲。
好幾輛車,清一色的路虎攬勝,下來的都是大老爺們,領頭的謝頂發福,但那一身裝備可真不差,都是頂尖的名牌,目測就得好幾萬,幾人應該是停車吃飯,進來七嘴八舌大聲嚷嚷,又喜出望外地跟秦放他們打招呼:「漢人吧?
過來旅遊?
剛看到你們的車,內地牌照,我們就說肯定也有遊客在這。」
如果是在東南沿海,大抵不會這麼自來熟的,囊謙這頭漢人少,路上遇到了多少會寒暄一陣子,秦放欠了欠身算是打招呼,領頭的那個特熱絡,看看離上菜還有些時候,也不管秦放他們樂不樂意,硬湊過來跟他們聊天。
他自我介紹姓馬,在江西景德鎮做瓷器生意,和朋友過來自駕,秦放問他是不是要登山,這位馬老闆瞪大眼睛說:「登啥山?
凍死我那個球!」
穿的是專業戶外里號稱領導型的始祖鳥,專業嚮導級別,全程抖抖索索縮車裡讓司機開車「自駕」,又是個噱頭大於實質的,不是一路人,秦放不想跟他多說,他卻越聊越嗨,天馬行空,談自己的生意,抱怨這一路吃的不好,夸秦放和安蔓養眼般配,又很關切地問安蔓:「妹妹,臉色不好,暈車啊還是高反啊?」
好不容易熬到他那桌子上菜,一道的人喊他吃飯,這馬老闆猶自念念不舍,對秦放說:「兄弟,晚上去我那聊聊吧,我跟你投緣,一見如故,說不完的話。
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馬大酒店,188號房,你一定來啊,咱們聊聊。」
這馬老闆,也忒逗了,晚上臨睡覺的時候秦放還止不住好笑,同安蔓說真是莫名其妙,自己話都沒跟他說兩句,到了姓馬的嘴裡,居然就「一見如故」了。
安蔓勉強笑了笑,臉色很疲倦,秦放過來摟住她,在她鬢角親了親,說:「姓馬的只有一句說對了,你臉色真不好,是這兩天太累了暈車嗎?」
安蔓點頭,又指指自己的眼圈:「進藏之後就睡不大好,晚上吃片安定行麼?」
「你體質本來就弱,別吃太多,一片就行了。」
安蔓淘氣:「體質好的就能吃的多嗎,要是你得幾片?」
秦放故作深沉:「要放倒我這樣的猛男,至少兩片……三片才保險。」
安蔓格格笑起來,她掙脫秦放的懷抱,去到一邊打開行李箱取藥,擰開盒子蓋,先倒出一片,怔愣了兩秒之後,又倒了兩片。
三片安定,握在手心,汗出的厲害,安蔓心跳的很快,回頭看秦放,他正在開電視調音量,調著調著忽然噗一聲笑出來,說了句,這王導也太找樂了。
好像是《爸爸去哪兒》,雪鄉,畫面上白蒙蒙的,幾家人爭先恐後的搶房子,安蔓的嘴唇乾的厲害,她不安地舔了一下,說:「秦放,我給你倒杯檸檬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