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⑩章—9
顏福瑞沒有像司藤之前提過的那樣留在杭州,他覺得還是青城山待著更舒服些,他在那裡被丘山養大,又在那裡養大了瓦房。
所以他還是回去了,房屋拆掉了,那個所謂的「拜水都江堰,問道青城山」的度假村項目已經敲鑼打鼓的開始了,戴著安全帽的宋工正在工地上指手畫腳,一抬眼見到他,怕不是以為他又要潑自己一桶串串香的湯料,異常敏捷的跳開了,見顏福瑞沒有動手的意思,又覺得尷尬,伸手正了正被跳歪了的帽子,問他:「那個不講禮貌的娃娃呢?」
……
反正沒別的地方可去,顏福瑞在工地上留了下來,宋工讓他給工地上的工人做飯,還許諾他將來度假村建成了,可以雇他看門什麼的:「不過你要知道,我們是高檔度假村,接待的都是國內外來賓,就算是看門的,也要會兩句英語的。」
英語,說到英語,顏福瑞又想起王乾坤了,事情了了之後,王乾坤收起了那個八卦黃泥燈,說是要送還給安徽黃家門:「我太師父借的,有借就有還,這是我太師父的信譽。」
至於以後,王乾坤沒說,之前想過的什麼出國留學把道家推向世界之類的宏圖偉願也沒再提了,不過最近一次發簡訊,他好像找到新的方向了,他跟顏福瑞說,我覺得我們道門現在太重視學術理論了,以前的那種方術技法反而丟了,你看看,那麼多道門的人,都對付不了一個妖怪,丟不丟人!我必須得扭轉這種局面才行。
話里話外的意思,他是要重振當年道門全盛時代的雄風,顏福瑞潑他冷水說,但是那些都失傳了啊,你懂什麼叫失傳嗎?
但是王乾坤自信滿滿,說得也很有道理: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山上地下,洞裡海里,墳里墓里,你怎麼知道就肯定失傳了呢,再說了,又不是過了千年萬年,這才幾百年啊。
顏福瑞沒詞了,不過他還挺羨慕王乾坤的,有夢想總是好的,當然,他也有夢想,在工地上,他跟工人們聊起過,說是要努力賺錢,以後收養一個像瓦房那樣的可憐孩子,再以後條件成熟了,說不定可以開個孤兒院。
工人們都笑瘋了,說顏老頭你是不是有病啊,你自己都窮成這樣了還做慈善?
顏福瑞很生氣,覺得跟他們不是一路人,思想境界差的太遠了,跟他們相處太費勁了,還是王乾坤啊秦放啊什麼的好一些。
說到秦放,顏福瑞一直很奇怪,他原本以為,發生這件事情,最難過的是秦放,但是秦放醒過來之後,靜靜聽他講完發生的事情,居然也就那麼接受了。
怎麼能這樣呢,至少也該難過一下,像電視裡演的那樣,醉個酒或者徹夜不眠幾天才對。
幾個月後的一天,顏福瑞推著小推車買菜歸來,在臨時搭起的簡易工房前看到一輛開上來的新車,門口堆混水泥的工人拿嘴努努房間的方向,說:「有人找。」
儘管事先已經猜到來的是誰了,真的見到秦放,顏福瑞還是愣了好一陣子。
第一次見秦放,他從車上下來,穿黑色立領呢大衣,眼裡帶著淡淡的笑,周身一股子特無所謂的態度,看得出來是個家境很好沒受過什麼苦的年輕人,而後來的相處也證明顏福瑞料的不差,秦放人很好,對誰都很客氣,沒有那麼多蠅營狗苟的花花腸子,所以即便司藤是個妖怪,他還是放心地把瓦房交給秦放,跟著王乾坤去了武當。
但是這一次,秦放有些不一樣了。
他倚著桌子站著,兩指間挾著一枝煙,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還是那種無所謂的態度,周身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懶散和冷漠,看見顏福瑞進來,秦放掐了煙,臉上第一次露出淡淡的笑容:「顏福瑞。」
顏福瑞有些激動:「秦放,你好啦?」
同司藤當時對沈銀燈的妖力接收出現種種不適應一樣,秦放雖然是白英的後代,有條件承繼來自白英的妖力,但是畢竟是個普通人,甦醒之後還是出現了各種異常,直到顏福瑞離開的時候,秦放依然需要長時間的靜養和休息,今天見到,居然已經行動如常,實在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顏福瑞朝工頭請了半天假,像當地所有盡地主之誼的普通人一樣帶著秦放去青城山上走走,給他推薦山上好吃的麻辣涼粉和涼麵,張羅著買柱香拜玉皇大帝和太上老君,在香菸裊裊中仰頭望經聲悠悠不絕的上清宮老君閣,青城山正是季節,漫山蒼翠,溫度適宜,很多居住在附近的老人定期的進山活動腰骨,不算寬敞的上山道上來來往往絡繹不絕,頗有幾分熱鬧。
秦放在上山台階轉彎處的一塊指示牌前停下來,牌子上除了指明位置,還熱情洋溢滿懷自豪的把青城山誇讚了一通,大意是青城天下幽,這裡的年平均氣溫16.8度,空氣中的負氧離子含量高達91%,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天然大氧吧云云。
秦放逐字讀完,低聲說了句:「好地方。」
顏福瑞來了勁頭:「可不是嘛,當年我師父處境那麼不好,就因為住在這種地方,活了好長……」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趕緊剎住話頭,此番見面,他們默契一般不提道門也不提司藤,沒想到在這說漏了嘴了。
秦放笑了笑,似乎並不在意,他朝林子裡走了走,在一塊樹下的大條石上坐下來,拍拍身邊的位置:「坐下聊聊。」
聊什麼呢,顏福瑞無端覺得壓抑,頓了一會之後,才遲疑著坐下來。
「你記不記得,九道街里,有個黃家門,有個叫黃翠蘭的老太太?」
「記得。」
「死了。」
啥?
顏福瑞猝不及防,激靈靈嚇了一跳,騰一下從條石上站起來,秦放也不看他,伸手搭住他肩膀壓他坐下:「慌什麼,又不是我殺的。」
又說:「黃老太太活到八十多歲,癱瘓在床十多年,也算是壽終正寢,正常走的,我只是到的時候,正好趕上。」
原來如此,顏福瑞鬆了一口氣,只是,秦放怎麼會去找黃老太太呢?
秦放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慮:「我非但去找了黃老太太,什麼馬丘陽道長,張少華真人,白金教授,我都去找了一遍。」
顏福瑞愣愣看著他,等著他解釋,誰知道他話頭一轉,又繞回黃老太太了。
「黃家處理老太太的後事,清了很多他們認為不值錢的東西……」秦放說著,俯身從背包里拿出一件物事,送到顏福瑞面前,「這個,不陌生吧?」
八卦黃泥燈。
「原本不賣,說老太太一直隨身的,加了點錢就動心了,畢竟他們留著,也跟垃圾沒什麼兩樣。」
顏福瑞哦了一聲,問他:「買來做什麼呢?」
「沒什麼,留個念想。」
「那找馬丘陽道長,張少華真人他們,又是為了什麼?」
秦放沉默了一下,旋即又恢復了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也沒什麼,我去問他們,像司藤這樣的情形,重新精變,需要多久。」
顏福瑞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這個問題也是他關心的:「要多久啊?」
「說什麼的都有,一千年,八百年,白金教授說的倒中肯些,他說像司藤這樣精變過的妖怪,應該不需要再經歷漫長的過程,但是,也說不清要多久。」
顏福瑞一下子泄了氣:「應該很長吧,那我到時候……早就死了。」
說到這,忽然想起了什麼,表情一下子奇怪起來:「那你呢,秦放,你不一樣,你有了白英的妖力,是不是能活的……更久一點?」
「沒有先例,我也不知道,不過,離開之前,我去做了一次體檢。」
顏福瑞追著問他:「怎麼說?」
怎麼說?
他並沒有把體檢做完,再說原本也只是為了驗證一些想法,那個負責檢查的老醫生納悶地把金絲眼鏡往上推,建議他做個完整全面的檢查:「很多衡量指數隨著年齡的增長是要降低的,你這個反常……按照這個推,你的歲數得是負的了……」
沒有先例,沒有來者,半妖會因為妖力的缺失而正常衰老,但他並不是半妖的妖骨,他能活多久?
也許更長些,但是具體長多久?
會不會老?
不知道。
時間會給答案。
下山的時候,秦放看似不經意地問顏福瑞:「你師父丘山,是哪裡人?」
哪裡人?
這個問題倒是把顏福瑞難住了,他記事的時候,丘山已經很老了,但師父一定不是川人,他不會講當地的方言,也不喜吃辣,小時候,他倒是問過師父有親戚沒有,住在哪兒,丘山有口無心地回答:「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你師父有沒有什麼可能跟家鄉有關的特別的習慣,或者喜好?」
依稀記得,丘山出身於名不見經傳的門派,因為難於出頭,才興起了以妖助己的邪念,他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他有自己的師父門派,說不定還有同門,而這些,一定會在身上留下痕跡,比如某種口味,或者起居上的偏好。
但是顏福瑞實在是沒印象,他問秦放:「怎麼突然問起我師父啊,他過世很久了。」
「司藤不能精變,是丘山幫她精變的。
這一次,並不是司藤第一次中觀音水的毒,很久之前,在青城,邵琰寬騙她喝下了觀音水,但那一次她沒事,為什麼?」
是嗎,還有這回事嗎?
顏福瑞如聽天書,順著他的話重複了一句:「為什麼?」
「因為有丘山在。
他有自己的法子促成精變,觀音水是用來對付妖怪的毒,有毒就會有解藥。
所以我去找了馬丘陽道長、張少華真人,能找的我都找了,他們不懂,說是有些門派會有不傳的秘術法門。」
如果能夠知道丘山從哪裡來,哪怕讓他追到當地去,丘山的門派、朋友、同門,總不會憑空消失的乾淨,總有蛛絲馬跡,總有一些人揣著……他需要的秘密。
顏福瑞終於恍然:「你是想救司藤小姐?」
秦放沒吭聲,目光似乎落在遠的看不到的地方,顏福瑞磕磕巴巴:「可是,可是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哪啊。」
秦放笑起來:「不,我一直知道她在哪。」
「在哪?」
「青城。」
第一次見顏福瑞時,他抱著個電鋸跑的虎虎生風,秦放先還納悶,後來才知道,顏福瑞的房子前頭忽然長出了無數藤條,他又鋸又砍,直到轟的一聲,地面塌陷出一個洞來。
司藤帶著他下了洞,發現了那個被火燒被鐵鏈鎖起被無數道符鎮著的藤根。
第二天,那個藤根就不見了,他知道是司藤藏了起來,她連死都不放心別人挖的墓穴,對自己的藤根的藏處,更是三緘其口——但那個時候,她再藏,也只能藏到青城山。
狐死首丘,葉落歸根,司藤既然歸去,必然依根而棲。
秦放當著顏福瑞的面,點燃了八卦黃泥燈,筆直的焰頭像死板而沒有表情的臉,直到秦放從內兜里,掏出一截很短的顯然已經燃過的藤枝——那是顏福瑞試燈時剩下的,骨碌碌滾在桌腳下,很久之後才被他發現。
顏福瑞看著秦放將藤枝湊向焰頭:「秦放,這個我也試過的,當時是為了找白英。
不過有一脈焰頭,一直是跟著藤枝走的,沒法指向啊。」
秦放說:「那是你不會用。」
他將手裡的藤枝殘餘拋了出去,那條帶著火光的拋物線在半空中走了一程,微微顫動著,慢慢轉了個方向。
那末梢迆邐著漸漸式微,遙遙指向了寂靜無聲的……青城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