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澤縣上來了一家富戶,姓李。
「這麼大的珍珠,人家就用來鑲鞋面。見過嗎?沒見過吧?」
「那家的丫頭走出來都不一樣,滿頭釵環,一身綾羅綢緞,不像是丫鬟,倒像是大小姐!」
「那排場就不必說了,聽聞縣衙上下更特地擺了酒宴,為那家老爺接風洗塵……那筵席上吃的都是什麼,嘿,說出來保准你見都沒見過!」
岷澤縣的鄉民們津津有味地議論著這戶人家。
「要是能到這家去做丫鬟,那可不就跟去做小姐差不多嗎?」
「昨個兒不就說了嗎?要找幾個長得漂亮的小丫頭進府做丫鬟呢。王大家的,你可以把你女兒送去啊!」
「什麼做丫鬟啊?我聽說是要選長得好看的姑娘,送到京里去給人作妾呢!」
楊氏恍恍惚惚地走在路上,旁邊的婦人撞了撞她的肩,道:「方才那些話你聽見了嗎?如果這李家真是來選姑娘送京里去給人作妾的,你不如把你家麼兒送去!這種大戶人家選姬妾通房的,就瞧好看不好看,別的都不瞧……你家麼兒年歲也不小了,嫁是定然嫁不出去的。正經人家不樂意娶這麼個傻子,那莊稼漢都不樂意娶這麼個擔不起家裡家外活計的!」
楊氏低著頭,臉色發白,一言不發,只縮緊了手指,將手裡的藥包捏得更緊了。
婦人再接再厲地勸道:「你家成子年紀也不小了,且不說這將來成親的錢打哪兒來,就說說現在……這李家要在咱們這兒修私塾了,說是不拘高低貴賤,交了束脩,就可進私塾跟著讀書……你就不動心?趁這個大好機會!你不如將你家麼兒送去,換一筆錢,也好叫你家成子能上學,說不定將來成親的錢也有了!」
旁邊有人嘻笑道:「我瞧成子同他姐一樣傻,送去讀書,恐怕也沒什麼大用!留著錢將來成親才是正事!」
婦人也跟著道:「是啊!這些錢你們都掏不出來,現如今你男人還得吃藥,這以後哪兒還有錢啊?早些把人送走,興許你家麼兒憑那麼一張好臉,下半輩子也就不愁吃喝了……」
楊氏的手抖了抖,面上流露出了一絲猶疑之色,像是經過這一番勸說,終於動搖了。
婦人見她半晌都不開口,撇撇嘴,也懶得與她再說,便扭頭與其他人又說起這李家排場如何大,丫鬟如何漂亮如何金貴,那出行的馬車上頭綴了多少金銀珠寶……
楊氏不動聲色地聽著,面上的猶豫之色漸漸轉為了堅定。
她捏緊了藥包,加快了步子,回到了家。
楊家的院門口是鎖著的。
不鎖不成。
楊家姑娘是個傻子,整日裡呆呆的,楊氏怕女兒跑出去,跌死在哪道溝里,於是每日出門,哪怕只是一會兒,也要將門鎖得死死的。
這會兒開了門,邁進院子裡,便見一個年過十九,卻仍舊生得如十五六歲少女一般的姑娘,乖乖坐在小板凳上。
這姑娘沒人梳頭,披散著頭髮。
但她與那些村姑不同。正是因為她傻,所以她平日裡都不折騰,往一個地方一坐便是好幾個時辰,起床時頭髮什麼模樣,後來便依舊什麼模樣,半點也不顯邋遢凌亂,反倒說不出的乖巧靜美。
楊氏先拿藥煎了,服侍著自家男人起身喝了藥。
又去做了吃食,端給小兒子吃了。
之後她才端著一碗糊糊來到了楊麼兒的面前。
楊氏放下糊糊,捧住楊麼兒的臉,理了理她臉頰兩旁的髮絲。
楊麼兒恍惚回過神,盯住的楊氏的臉,她粲然一笑,喊了聲:「娘。」
聲音又嬌又軟,直往人心裡戳。
那笑也好看得緊,那仿佛一筆一划描繪出來的眉眼,乍然靈動了起來,瞧著哪裡還像是個傻子?倒像是個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小仙女。
楊氏捧著她的臉,都不由微微出神。
但那笑也只有那麼一瞬。
等笑收起來之後,楊麼兒便又是那個傻子了。
她呆呆地盯著楊氏,一副不知渴飢冷暖的模樣。
楊氏掐緊了指尖,她輕輕拂過楊麼兒的臉,啞聲道:「麼兒想不想吃雞鴨魚肉呀?麼兒想不想穿綾羅綢緞呀?娘送你去過好日子……好不好?」
楊麼兒目光懵懂地盯著她,呆呆地問:「爹娘和弟弟也一起麼?」
「不,只有麼兒去。麼兒先去,以後好了,再接爹娘和弟弟去。」
對於楊麼兒來說,這樣一句話消化起來似乎都很困難。所以她臉上也沒有旁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楊氏這才端起碗,給了楊麼兒,盯著她一口一口慢慢吃光了。
隨後楊氏便仔細為楊麼兒梳了梳頭,還給她別了朵花。又將自己出嫁時那身好衣裳揀出來,給楊麼兒換上。又揀了塊木炭,給楊麼兒描了描眉。這才牽著她,慢慢地走了出去。
……
李天吉在岷澤縣待了已有一月有餘。
他打著來此選婢妾的名頭,實則是為挑選給當今沖喜的人選。
今歲惠帝駕崩,年十六的太子登基,登基後便染上了怪病,連朝都上不得。
朝中老臣心急不已,請欽天監占卜。
隨後欽天監卜卦,曰南方岷澤縣有一女子,若為新後,必使新帝綿延益壽,國運昌隆。
李天吉乃是淑妃的遠房侄子。
如今太子登基,淑妃便一躍成了皇太后。
挑選沖喜女子的任務,皇太后便交給了他。
可這個活計,看著風光。
實則……實則要命得很!
如今新帝初登基,朝政把持在幾位重臣和幾位王爺手中。
多方勢力拉鋸,誰也不願瞧見新帝當真病體轉好,羽翼漸豐,待長成時,自然沒了這些人繼續把持權勢的機會。
所以這選什麼樣的人來沖喜便成了重中之重。
鄉野村婦為新後,必然成為笑柄。
可這還不夠。
不僅得鄉野村婦,這鄉野村婦還得夠埋汰!
得沖不了喜,還會丟新帝臉面的那種……
可是吧。
這種行徑又不能做得太過明顯。
若是弄個貌丑無鹽、邋遢粗魯的去,其他人未必如何,他李天吉必然要先被那些裝模作樣為皇上好的人給一口水噴死。
為著這個,李天吉已經半個月不曾睡好了。
他坐在廳中,喝著涼透了的茶,眉間的皺紋幾乎能夾死蒼蠅。
這時,一個丫鬟奔進門來,屈身道:「老爺,今個兒還選嗎?外頭又送了個新的來。」
「昨天送來的瞧了嗎?」李天吉皺著眉問。
「沒呢。」
「那便一併帶過來吧。」
「是。」
不多時,便見幾個年輕姑娘畏手畏腳地被帶進了門來。
不,倒也不都畏手畏腳。
至少有一個身量小的,墜在後頭那個,她走起路大大方方。
待人在李天吉跟前站定,李天吉一眼便被最後那個小姑娘給吸引去了目光。
待瞧清對方長得如何模樣時,李天吉輕吸了口氣。
這窮鄉僻壤的!
還有如此標緻的姑娘!
不,不止是標緻。
哪怕她穿著粗布衣裳,頭髮披散沒有形狀,那眉毛也不知是誰畫的,總歸畫得不大好……但卻依舊掩不住她的模樣。
瓊鼻櫻唇,黛眉桃腮。
實在俏麗若三春之桃。
李天吉腦子裡轟轟作響,一瞬間甚至動了點把人留為己用的心思。
但他到底還是按捺住了這種衝動。
他掃視過其他的姑娘,卻遺憾地發現,這些姑娘裡頭,包括前些天他見過的那些姑娘裡頭,沒有一個人及得上這小姑娘的相貌!
李天吉吐出一口氣,招招手,示意對方到自己跟前來。
旁邊的小廝躬身忙道:「她叫楊麼兒。」
李天吉聽岔了,以為是叫「瑤兒」,心說名字也好。
他便露了個笑容,道:「瑤兒,過來。」
楊麼兒眨眨眼,沒動。
這裡對於她來說,太陌生了。
陌生的地方,許許多多陌生的人……
這讓她一時間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
李天吉見她呆呆不動,心底有些驚疑,他扭頭問那小廝:「她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是個聾子?」
那小廝笑了笑,道:「不是,她是這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傻子。心智不全,呆得很呢。」
「傻子?」李天吉頓時失去了所有的興致,再望著楊麼兒那張臉,濃濃的遺憾湧上了心頭。
小廝又道:「不過方才她娘送她來的時候,就說她傻是傻,卻乖順得很,讓她做什麼,便做什麼。和那些傻起來,便鼻涕口水混作一團的大不同。」
李天吉懷疑地將楊麼兒從頭打量到了腳。
楊麼兒還乖乖站在那裡沒動。
的確乖順得很。
再瞧她從頭到腳都沒有鄉野村婦的粗鄙畏縮之氣。
李天吉心底漸漸湧現了一絲喜意。
傻子?
傻子不是正好麼?
足夠漂亮,行事大方。
實際卻是個小傻子。
這不正好全了京裡頭那些人的要求麼?
李天吉終於一拍桌案,手邊的茶盞都跟著一抖。
他道:「就她了,速速帶她去洗漱打扮一番,換了乾淨衣裳。明日,不……今日!今日便動身送她進京!」
李天吉笑了笑,露出頗為新帝分憂的神色來,道:「皇上病體可耽誤不得!如今全天下的人都心系皇上龍體呢……」
不過半個時辰後。
楊麼兒便被換上了一身俏麗的粉裳,兩三個丫鬟將她擁上了馬車。
那馬車從李家駛了出去。
守在牆角的楊氏,抬眼怔忡地盯著那馬車遠去,腳下一絆,摔在了地上,頭都磕得青紫了也不覺。
馬車內。
楊麼兒拉了拉身上觸手細膩的衣裳,她將頭從帘子伸出去,往後瞧去,隱約瞧見了楊氏跪伏在地上的身影。
她呆呆地望著那個方向。
一串眼淚滑落了下來,她臉上卻沒旁的表情。
兩旁的丫鬟叫她嚇了一跳,盯著她落淚的樣子,暗暗抽氣。
這村姑長得也著實太好看了些……
落起淚來,倒像是那仙子落淚直落下珍珠水晶似的,哭得又漂亮又戳人心。
作者有話要說:偷偷摸摸半夜開新坑~謝謝支持!
評論隨機發紅包。
☆、少年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