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見到這駕馬車的時候,愣了一下。
因為宅子裡有與這馬車一模一樣的,此刻還停在後院裡呢。管家恍惚了一瞬,而後才迎了上前。
守在馬車前的是個眉眼和氣的年輕男子,那年輕男子按住了管家的肩,湊近低聲與他耳語幾句,不多時的,管家便變了臉色。
楊宅外來往馬車,眾人都是頭一回到這樣的地方來,這些人四下探望打量,便瞅見了馬車這邊的情景。
今日前來的都是各家的當家夫人,又哪裡會蠢?她們猜不出馬車內人物的身份,但卻一眼就認出了馬車,乃是皇家御造之物!想來裡頭的人,來頭的自是不會小的。
眾人多瞧了幾眼,見裡頭的人依舊沒有要下馬車的意思,她們方才打消念頭,先一步往裡行去。
柳家當年輝煌時刻,自是十分鼎盛的,不然李氏也不會想要與其結親。後來柳家落敗,但宅子卻是保存得極為完好的,又有近來李天吉等出力裝扮,如今再一踏進來,自然是美輪美奐,令人驚嘆的。
幾人低聲議論:「這位姑娘不是打從鄉野來的嗎?她哪裡來的錢?能置下這樣的宅子。」
「你忘了李天吉?」
「原來是他的功勞,倒也不怕那位生氣……」
「也不知今日那位新後會露面否?」
「怕是不會的,這才過去多久的時日,禮儀種種怕是都未教會呢。」
而旁邊湊作一堆的年輕姑娘,議論的便又是另一樁事了。
「你們可聽聞如今京裡頭出了位錦鯉仙子?」
「什麼錦鯉仙子?聽著便覺得俗得很。」
「那是你那日未曾見到……」說話的人,便細細與旁人描述了那日盛況,說罷,又壓低了聲音,道:「橫空出世這樣一位,偏又正當李四要嫁柳家的時候,李四怕是要氣個好歹了。」
李妧在京中負有盛名,又因其故意拿捏姿態,因而並不常與京中貴女來往。大家提起她來,話里自然不會留情。
眾人低聲議論著,很快便進到了院子中。
酒宴已經擺下,禮部官員也已經到了,李天吉兄弟更是腆著臉前來了。禮部官員也正發愁呢,心說這位新後沒有父兄在,他們又能同誰坐同桌,共飲酒呢……李天吉兄弟前來,倒是好歹多了個說話的人,不至於那般尷尬。
外頭漸漸熱鬧了起來,楊麼兒還坐在鏡前,蓮桂在後頭給她梳頭,梳得極為細緻,細緻得楊麼兒都起了一絲倦意。
但她是個極為聽話的人。
蓮桂與她說:「姑娘莫要亂動。」
她便直挺挺地坐在那裡,連頭髮絲撓過臉頰,帶來微癢的感覺,她都沒有動彈。
劉嬤嬤陪在一旁,道:「今日來了許多許多的人,都等著瞧姑娘呢。要將姑娘打扮好些,免得叫那別有用心之人笑話了去。」
楊麼兒似懂非懂,正想點頭,卻又驟然想起頭髮還在蓮桂的手裡,便僵在了那裡,模樣小心翼翼,看了叫人心裡發軟。
好不容易,蓮桂給她梳好了頭。
劉嬤嬤道:「姑娘先坐上一會兒……」
「外面……」
「且讓他們等著。好讓他們知道,今日這宴不是說吃就能吃的,姑娘說見就能見的。叫他們心底也存個高低之分。將來見了姑娘,才會自然而然地恭敬起來。」
楊麼兒便乖乖坐在了椅子上,兩隻手都並在了一處。
劉嬤嬤不由一笑:「讓蓮桂給姑娘取些吃食來好不好?」
楊麼兒遲緩地點了下頭。
蓮桂便淨了手出去了。
劉嬤嬤留了個小宮女在門外,然後便到前頭去主持大局了。
楊麼兒在那裡端坐了一會兒,實在僵坐得腰背都酸了。
她伸出手,抓起了案上未收起的簪子,學著用筆寫字的時候一樣,用簪子在案上輕輕畫……
一筆一划不知疲倦。
再難的字,寫上百遍千遍,總能記得住了,也總能將筆劃寫好了。
楊麼兒便是如此。
如今再堪堪一筆劃,隱約都有了點字體秀麗的味道。
「這是什麼字?」一道聲音從她背後響起。
「窈。」楊麼兒乖乖念出聲。
念完,她又猛地扭頭看了一眼,然後又扭了回去:「……做夢了。」
身後伸來一隻手,按住了她的肩。
那隻手白皙少血色,手背上依稀可見青筋的痕跡。手指指節細長,按在楊麼兒的肩上,力道透過了那層薄薄衣衫,傳遞進了骨頭縫兒里。
「是皇上?」楊麼兒喃喃道。
「是朕。」
「不是,是夢。」楊麼兒執拗地道。
蕭弋只好拽著她身下的椅子扶手,用力一帶,就讓楊麼兒轉了個圈兒,轉向了他。
「哎?」楊麼兒慢吞吞地眨著眼,長長的睫羽抖了抖。
蓮桂已經取了吃食回來了,只是她同小宮女一塊兒站在門外,且都低著頭,不敢踏足進來,更不敢抬頭來望。
楊麼兒又眨了眨眼。
蕭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他眼眸的顏色漸漸變得深沉起來,他緊盯著她的眼,突然抬起手,手指划過了她的眼角,像是在瞧一件漂亮的物件。
「從前這裡是灰濛濛的。」他說著揉了揉她的眼角,帶著點親昵的味道:「現在變亮了。」
楊麼兒滿面懵懂,並不懂灰濛濛在哪裡,亮在哪裡。
蕭弋卻盯著她的眼睛瞧了好一會兒。
這樣的一雙眼總是叫人覺得難以抵擋的,她的眼睛像是會化形一般,會化作那天真無邪的劍,往人的心底鑽。
「方才在練字麼?」他低聲問。
楊麼兒猶豫一陣,才小心地點了下頭:「……嗯。」
他轉頭看向門外的宮人:「取紙墨來。」
蓮桂應聲,將手中的食物塞給了小宮女,然後便轉身去取筆墨紙硯了。
等蓮桂取回來,楊宅中更加熱鬧了,前頭的聲音都隱隱鑽進了楊麼兒的耳朵里。
有那樣一剎,楊麼兒是真心覺得這是在做夢的。
這是她前半生從未有過的經歷。
蓮桂將紙墨筆硯在桌上一一擺開,又忙收拾了桌上散落的髮飾。
楊麼兒瞧了瞧門外的小宮女,又瞧了瞧她手裡托著的食物,這才收起了視線。蕭弋察覺到了她的動作,但卻沒有出聲叫她先吃,而是道:「寫給朕瞧瞧,朕瞧你有沒有偷懶。」
蓮桂聞言,嘴角不由往上抿了抿。
皇上這不是欺負姑娘呢嗎?姑娘有沒有偷懶,皇上明明知道得一清二楚。連姑娘練的字,都到了他那兒呢。
楊麼兒全然不知。
她繃緊了背,然後小心地捏住了筆,蘸取墨汁,平腕豎筆,緩緩開始寫名字。
不知不覺寫了兩行,楊麼兒才恍恍惚惚地抬頭來,她指著自己,細聲道:「麼兒,我。」
「皇上,你。」她又指著蕭弋,「可……可……」
可是皇上怎麼寫呢。
蕭弋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湊近了些,低聲道:「貪心,如今便想學寫別的字了?嗯?」
貪心?
是罵她嗎?
楊麼兒攥著筆,茫然四顧。沒有委屈或疑惑,只有茫然。這大抵是她平日裡最多的一個表情了。
但她越是這般,越是顯得可憐又可愛。
蕭弋往前靠了靠,幾乎半個身子都貼近了她,他的手掌張開,裹住了她的手:「……朕教你寫。」
他的手自然有力多了,相比之下,楊麼兒的骨頭都像是綿的一樣。
她被他的手帶動著,在宣紙上留下了全然陌生的字跡。
蕭、弋。
蕭弋寫完便收了手。
楊麼兒指著那兩個好看的字,念:「皇、上?」
「不是。」蕭弋也伸手指著上頭的字,道:「蕭、弋。」
楊麼兒一派茫然。
這是第三個名字了。
她指了指蕭弋,一個一個數:「皇上,主子,蕭弋……」
蕭弋忍不住笑了下,面上的深沉之色登時被驅散。他便也學著楊麼兒的模樣,指著她道:「麼兒,月窈,姑娘。」他的嗓音低啞,喚起名字來的時候,帶了別樣的味道。
楊麼兒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了個中差異。
原來不是三個都是名字。
蕭弋又掃了一眼那桌案上放著的紙,道:「麼兒沒有偷懶,字寫得極好。」
楊麼兒這句話是能明白的。
誇她呢。
她少有被誇的時候,眼下那陌生又歡喜的情緒填住了胸口,楊麼兒的嘴角便往上抿了抿。
於是她點了下頭,重重的,算作是附和了蕭弋的話。
蕭弋將她的一舉一動、一眨眼一抿唇都收入了眼底。
他道:「朕要賞你。」
楊麼兒馬上伸出了手掌,朝蕭弋攤開,很是自覺。
蕭弋袖中滑落一物,被他捏在掌中。
他拿起來打開了蓋子。
楊麼兒便伸長了脖子,好奇地去瞧。
只見裡頭放了顆圓溜溜的珠子,光華大盛,漂亮極了。
楊麼兒想摸不敢摸,蕭弋便將那珠子取出,塞入了她的掌心。
他的指腹帶著一點薄繭,刮弄過楊麼兒的掌心,楊麼兒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臉頰也起了點緋色,眉眼似乎都在那一剎添了妝,更顯得美麗嬌俏。
蕭弋定定地看著她,突地笑道:「竟也知道害羞了?」
楊麼兒沒有應蕭弋的話,她舉著那顆珠子,有些無措,像是不知道放在哪裡才好。
蕭弋見狀,便又接了過去,然後拉開了她腰間的繡囊,正要往裡塞,卻被什麼抵住了。「你在裡頭放了什麼?」蕭弋說著伸手探進去摸了摸。
有桌案遮掩。
蕭弋彎腰去探繡囊的樣子,從門外看上去分外的怪異。
那小宮女登時便紅了臉。
這邊蕭弋才從繡囊裡頭揪出了東西。
一件硬物。
虎形玉符。
蕭弋抿緊的唇驟然放鬆開了,他目光深沉地看著她,語氣判不出喜怒,道:「朕的東西要這樣貼身放著?」
作者有話要說:小皇帝:貼身放。刺激。朕得控制沃自己不能笑出聲。
☆、納彩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