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七流
這個巨大的旋渦並沒有阻止渡輪的航行。閱讀
輪船徑直駛入海底, 有一瞬宛如高空墜落,充滿失重感。
漆黑的海水淹沒船隻,船上的乘客卻一反重力, 沒有漂浮起來。除了潛入海底, 這艘船上的一切和在海面上沒有任何區別。
這裡的海水意外的炎熱, 有幾位原身是海蝦的乘客,因為不耐高溫, 身體表面泛起高蛋白煮熟後的紅色。
唐尋安微微眯起眼, 因為陸言的訓練, 他在水下的耐受力提高不少。
只是海水從鼻腔湧入時, 他的肺部依然出現燒灼的脹痛。
儘管是在昏睡中,陸言臉側的鰓裂依然張開,盡心盡職開始工作。
所有乘客都被趕到了甲板上,包括那些一直在船艙里的鮮活肉魚。
肉魚們畸變的程度更高了, 手臂退化成纖細的魚鰭,只能靠彈跳力在甲板上滑行。
在水底, 章魚船長的身體膨大了一倍, 像是注水的巨人。
他掃了眼唐尋安,隨手從地上抓起一條肉魚, 然後用力一握。
肉魚的眼球和內臟都被暴力擠了出來, 粉色的血水在海水裡暈開。
它從魚唇里吐出一個鼓起的魚鰾。
章魚船長把魚鰾丟到唐尋安腳邊:「吃了,活人就是麻煩。」
肉魚的魚鰾能短暫的讓陸生物種擁有在水底呼吸的能力,具體時間在24到28小時不等。
唐尋安沒有拒絕。
哪怕是在這麼熱的水裡,陸言依然手腳冰冷。
因為怕引起其他污染物的注意, 陸言被一張黑色的披風裹得非常嚴實。他臉上的魚鱗已經完全把臉遮住,像是一個金光閃閃的繭。
只是沒人說得出,破繭而出的, 到底會是什麼東西。
在一片激流中,這艘鏽跡斑斑的渡輪終於抵達了碼頭。
這裡的構造十分奇特,頭頂是漆黑的海水,底下是墨綠的海水。海水與海水之間,竟然隔絕出一片寂靜的真空。
船長從鼻腔里噴出一口新鮮的海水:「船員呢?出來幹活。」
數十隻魷魚人邁著木訥的步伐,用鹹濕的觸手捲起了甲板上的肉魚。
船長一腳踩上船頭,發出沉悶的笑聲:「到家了,朋友們。讓我們回歸深淵的懷抱。」
隨著它的話音落下,一條又一條活魚主動跳進了墨綠的海水中。還有一群肉魚,像是朝拜一樣跪在船邊,嘴裡念念有詞,眼神充滿狂熱。
看上去還算透徹的海水,竟然如同泥沼一樣,鼓起渾濁的泡泡。
章魚船長的目光輕輕落在了一邊的唐尋安身上,具體來講,是他懷裡的陸言身上。
不知道為什麼,先知看起來很虛弱……
船長不由得幻想了一下,自己擁有「預知」後的場景。那只能看見未來的眼睛,可是很多人都眼饞的對象。
在察覺到這道不懷好意的視線後,唐尋安微微抬起眼眸。
他的眼神里看不出什麼情緒,然而瘋狂的情緒卻在其中滋生。
章魚船長在這條航線上往返多年,因為掌握唯一一條通往拉萊耶的航線,哪怕遇到比自己厲害得多的污染物,它也有恃無恐。
這座水下之城,既是起源之城,也是進化之城。船長很清楚,污染物不敢殺它,要不然就會承受其他高級污染物的怒火。
但這瞬間,章魚船長隱約有了一種預感。
如果他動了「先知」,這個聞上去很香的祭品,會和它拼命……或者說,殺了它。
船長嗤之以鼻,收回目光。
頂級的食材自然要留給頂級的大人們享用,這裡不可能有祭品活著離開。
……
……
眼前的獻祭依然在繼續。
船上,數百條活魚轉眼就少了一半。
平靜的水面下,透過清澈的海水,能看見肉魚不斷被水壓碾成碎末,然後匯聚到最中央的肉球上。
這個肉球越來越大,船底的海水漂浮著一層脂肪和碎屑。
最後,海水的浮力終於支撐不起肉球的重量,這個巨大的肉球直直的往深淵墜落。
許久後,整片海域開始激烈震盪。
船上的人被搖的東倒西歪,唐尋安撐開背後的翅膀,抱著陸言來到了半空中。
他看向了深淵。
一根根巨大的石柱沖天而起,上面刻滿了令人頭暈目眩的浮雕。說不清是地面在上浮還是海水在下沉,綠色的青苔上,一隻只邪異的眼眸睜開,很快像是薰染開的顏料,旋轉流動起來。
石柱一直頂到了頭頂漆黑的海面才停下增長,一望無際的海面不知道冒出了多少根這樣的柱子。
在停止增長後,石柱表面宛如發霉似的,冒出層層疊疊的綠色的菌絲。墨綠的絲線纏在一起,把整座堡壘染成一團沉悶壓抑的黑色。
唐尋安的腦袋發疼,像是呼吸不上來一樣微微喘氣。一股涼意在他的胸口處散開。
他低頭,看見了陸言放在口袋裡的榮光勳章。
這枚勳章漂浮了起來,黑色鑽石碎出一道肉眼可見的裂縫。而這條裂縫還在不停擴大。
唐尋安能感覺到,自己原本好轉的病變度,正在飛快的激增。
一陣腥熱的海風襲來,船上的污染物們如同沐浴在溫泉中,發出了舒服的喟嘆。
一隻原本燙熟了的螃蟹開始蛻殼。這似乎是只母蟹,背部長著鼓起來的肉包,腹部爬滿一隻只小蟹子。
它掉落的殼被蟹子吞食,長大一圈的小螃蟹重新回到它的囊袋。
在外界極其困難的二次進化,在這裡竟然只需要一縷海風。
船長深深嗅了嗅熱風,神情陶醉:「目的地已經到了。親愛的乘客們,我就不送你們進去了。記住,我們只有一周時間。到時候,不管你們還能不能回來。我都會離去。」
它放在船隻排水孔的觸手遊動起來,又把這艘遊輪往前推了兩步,輪船前方剛好沒入了墨綠的菌絲一寸。
並不是所有進化都能成功。
為了自己的安全,章魚船長從來不會深入其中。
遊客們井然有序,依次下船,沒入了一團漆黑中。
唐尋安用手探了探陸言的額頭。沒有發燒,反而像是冰塊一樣,冷的嚇人。
他低頭,在陸言耳邊呢喃:「言言,到家了。」
陸言眉心的位置蹙起,嘴裡發出了毫無意義的絮語。
唐尋安聽了片刻,沒聽出什麼所以然。
陸言在自己都沒有清醒的情況下,無意識地使用著天賦譫語。
他身上的病變值已經高到一個十分危險的臨界值。
轉送研究所,說不定都會被拉去安樂死的那種。
病變度超過100,不一定會成為污染物,也可能直接死去。
唐尋安印象里的陸言,向來都是冷靜近乎冷漠,自持近乎高傲,從沒有一刻,像這樣脆弱的令人心疼。
他並沒有猶豫太久。
唐尋安抱著陸言,一頭扎進了深淵。
*
深淵裡到底有什麼。
曾經,沈輕揚也好奇過這個問題,直到他吞掉了陸城,透過那隻眼睛看見了深淵。
深淵留給他的,是死亡和恐懼。
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久到已經不適應這個巨大的軀殼。
沈輕揚聽見了熟悉的絮語。於是,觸手上的眼睛緩緩睜開,最後看向入口。
他動不了。
沈輕揚的身體已經格外巨大,但如果從上方看,就會發現,他像是一個吸盤一樣,被貼在一團肉色的膠狀物上。這團肉頭頂生長著藤蔓一樣的肉質根須,軀體上布滿粘液似的眼珠和蠕蟲一樣的嘴。
這個怪物,被拉萊耶的所有住民稱為「母親」。在還是人類的時候,她也曾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儘管兩人並沒有什麼血緣關係。但她也許曾經短暫的愛過他。
怪物回想了許久,想起了自己曾經叫江月,她的孩子叫陸言。
因為譫語,拉萊耶里沉睡的小怪物們不斷甦醒。陷入了奇異的狂熱狀態。
沈輕揚手上,一隻通紅的眼眸尖叫:「江月!你聽到了吧——容器來了,他來了!我沒騙你!」
身為孩子們的母親,她養育了兩個容器。
一個是精神上的容器,一個是身體上的容器。
前者是陸言,後者是沈輕揚。
沈輕揚的觸手吸附在她龐大身軀上,江月一直在反哺,把自己的身軀源源不斷地塞進沈輕揚的身體里。
沈輕揚就像是被關在狹小箱子裡的填鴨,食管從他的口腔一直塞進胃裡,不顧主人的意志,注射撐滿身體的飼料。
陸城道:「只要兩個容器融合,我們就能迎來神的回歸和一個嶄新的世界!你也可以從這裡出去了。」
他的語氣里,是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急促。
一股股海水噴射而出。拍在了陸城僅剩的那隻眼睛上。
江月說不出話,但應該是同意了。
她鬆開了嘴。
沈輕揚跌落在了地上。
他的觸手痛苦的卷了起來,很快如同縮水一樣,收了回去。
沈輕揚用擬態,強行恢復了人形。
只是這個人形不太穩定,漆黑的觸手從一切能鑽出來的地方探出,然後貼著皮膚表面蠕動。
沈輕揚的掌心有一枚鼓起的紅色眼珠。他保留著人類的習慣,穿好了衣服,往外走去。
紅色眼球低聲催促著:「快去找陸言,趁著他還沒醒來。要不然我們是沒有機會的!」
沈輕揚一拳,砸到了手掌心的眼睛上。
陸城出離的憤怒了:「我為你好——你居然還打我!剛才我說的,都是誑她的,她早就是沒有理智的s級污染物了,唯一的目標就是把神孕育出來。我不這麼說,她會放你走嗎?」
「我們現在是一體的,老師自然是站在你這邊。」
沈輕揚低著頭,臉上是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嘲諷的笑容。
他輕聲反問:「是嗎?老師?」
沈輕揚張開了另外一隻手的食指和中指,指尖微微勾起,朝著掌心的眼珠伸去。
陸城的語氣恐慌了起來:「你想幹什麼?!沈輕揚!如果我死了,預知也會消失的!你想清楚!你難道不想救陸言了?!」
沈輕揚不為所動,他的手指撐開眼皮,紅色的眼珠發出了尖銳而痛苦的嚎叫。
「我想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老師。」沈輕揚微笑著回答。
陸城成為了他的眼睛。又憑什麼覺得,他會看不見?
他留著陸城,不過是想要他說服江月罷了。
沈輕揚把眼球挖了出來,握在掌心。眼球背面,還掛著一團嫩紅色的息肉,和像是植物根莖一樣的傘狀血管。
在離開培養基後,這隻眼球不斷失水萎縮,陸城感覺到死亡的來臨,嘴裡不斷發出有氣無力的咒罵。
沈輕揚道:「好久沒看見醫生,想給他一份見面禮。你會理解我的吧,老師?」
作者有話要說: 內容提要來自音樂《這世界美好與你環環相扣》。
覺得很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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