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失言

2024-08-25 05:13:34 作者: 川上羽
  有這麼一句話,大家都聽過,叫做「當你在家中發現一隻蟑螂的時候,說明你家裡已經有一萬隻蟑螂了」。

  舒鳧當然也聽過。作為一名愛好衛生的當代南方人,她一向對蟑螂的繁衍生息保持高度警惕。

  但她還是第一次見識到,「當你在森林裡發現一塊骨頭,接下來還會發現剩餘的一百多塊」。

  沒錯,這一百多塊都是同一個人的骨頭,而且每一次都是骸骨的主人——白衣少女故意讓他們發現的。

  有時候她把胸骨和肋骨掛在樹枝上,輕輕一晃就會掉落,在眾人面前迎風搖擺,仿佛一副掛在店門口的鴨架子。

  有時候她把腿骨埋在草叢裡,故意假裝絆倒,踩出清脆的「嘎吱」一聲。

  有時候她把手骨胳膊肘兒朝下,插在小溪底部的泥沙里,如果有人在溪邊掬水,蒼白細瘦的指骨就會掛住這人的衣袖,被他一起帶出水面。

  ……

  就這樣,她全程毫不避諱舒鳧的目光,騷操作一套接一套,直接把舒鳧給看傻了。

  雖說屍骨只是一副皮囊,沒靈魂沒感觸,所謂「死者為大」、「尊重遺體」都是活人的念想,但她第一次見到玩自己骨頭玩得這麼嗨的!

  這是一個怎樣的硬核女鬼啊?!

  舒鳧一向以鋼鐵猛女自居,這會兒也不由地甘拜下風,真心實意地承認自己輸了。

  她趁眾人不注意,沖那白衣少女恭恭敬敬地一拱手,以肢體語言表達「您老牛逼」。

  少女謙虛地回了個禮,表示不敢當。

  舒鳧:「……」

  這鬼還挺懂禮貌!

  事態發展到一步,就算舒鳧是個瞎子也看得出來,這女鬼對她沒有敵意,反而表現得十分親近。也不知是因為童家,還是因為姜若水與生俱來的女主光環。

  對於那些個一頭扎入藏木林的小兔崽子,女鬼也沒動殺心,只是變著法兒(用自己的骨頭)作弄他們,把其中幾個水貨嚇得魂飛魄散,哀嚎與尖叫齊飛,眼淚共鼻涕一色。

  至於她自己,全程都只是藏在一邊暗中觀察,時不時地抿嘴偷笑,僅此而已。

  舒鳧注意到的,柳如漪和江雪聲自然也盡收眼底。江雪聲面不改色,恍若未聞;柳如漪想笑又不好笑出聲,憋得十分辛苦。

  因為憋笑,他整個人抖抖索索的,宛如一束迎風搖曳的弱柳,可把那幾個心猿意馬的少年心疼壞了,一個勁兒地圍著他噓寒問暖。

  對此,舒鳧只有一個表情——

  地鐵老爺爺看手機.jpg

  ……

  撇開這一節不談,舒鳧一路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時不時地插嘴套話,不過一刻鐘功夫,已經將這群青少年的來歷背景摸了個透。

  為首這位「白公子」,大名叫做白恬——人也確實很白甜,而且很傻。他的父母仿佛能夠未卜先知,隔著十八年預見到未來景象,給兒子取了這麼一個天造地設的好名字。

  白家是個不上不下的小家族,和姜家、齊家不能比,勉強比日薄西山的童家強上一些。正所謂「矮子裡面拔將軍」,在青城一帶,白家也算是有了三分顏色,可以湊合著開個染坊了。

  白恬資質平平,全靠家裡那一畝三分地的染坊供著。白家統共就這麼一個兒子,寶貝得跟什麼似的,靈丹妙藥一路堆,硬是將他堆成了年輕一代中的「青年才俊」。放眼方圓百里,除了姜、齊兩家的嫡支後輩,就數他最爭氣——雖然這口氣,有一大半都是爹媽替他爭回來的。

  平心而論,這位白少爺的心眼倒是不壞,只不過從小被人吹多了彩虹屁,飄飄然找不著北,自以為是個不世出的天才兒童,生來就肩負著引領凡人的偉大使命。

  所以,他一方面自命不凡,把隊友都當成自己的馬仔跟班;另一方面,他一心一意帶隊除妖,滿腔熱血,半點也沒把隊友往壞處想。即使別人沖他當面笑嘻嘻,背後mmp,甚至暗笑「這草包倒是一堵擋風的牆」,他也一絲一毫都感覺不到,照樣昂首闊步地走在隊伍前列,替大家開道兼充當炮灰,實乃白甜本甜。

  如果要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

  「地主家的傻兒子啊……」

  舒鳧手扶額頭嘆了口氣。

  傻白甜到這個地步,就連她也覺得於心不忍,情不自禁地想要拉他一把。所謂「傻人有傻福」,可能就是因為他們傻得令人聖母。


  舒鳧這麼想著一轉頭,忽然發現那女鬼也在抬手扶額,姿勢和她一模一樣。一人一鬼恰好對上眼,一時間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白少爺太甜,終於連鬼都看不下去了。

  ……

  再說另一邊,幾個誤上賊船的少年為了壯膽,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東拉西扯,靠分享廢話來緩解恐懼。

  舒鳧初來乍到,最缺的就是信息,最愛聽的就是廢話,這種時候自然當仁不讓,非得分出一隻耳朵偷聽不可。

  只聽一名少年說道:「白兄,我聽說令堂正在給你相看,看中了姜二小姐,擇日就要上姜家提親。此話當真?」

  另一人插嘴道:「真的?我怎麼聽說,令堂看中的是齊家姑娘,齊三爺的女兒齊新蕾?」

  第三個人啥也沒聽說,但這不妨礙他跟風恭維:「白公子這樣的人物,確實只有姜、齊兩家的姑娘才配得上。齊氏族長閉關已久,齊三爺一手掌管族中大小事務,地位與族長無異。好親事啊,恭喜白公子!」

  舒鳧心想:難怪齊新蕾如此驕橫,原來是有個好爹。

  但白恬本人卻沒什麼興趣,乾咳一聲,冷冰冰地板起面孔:「此事不必再提。我不是那種貪慕道侶家世的俗人,如果要結侶,一定要選讓我一見傾心之人。」

  說完偷偷朝柳如漪瞄了一眼,耳尖又變成了粉紅色。

  舒鳧:「啊???」

  什麼情況???

  不是,這白公子也太慘了吧?!相親對象都是惡毒女配,一見鍾情的意中人是個男的,還是個直男!

  她有心開口提醒一聲,卻慢了一步,只聽見另一名少年唉聲嘆氣道:「白兄啊,你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姜二小姐蕙質蘭心,溫柔嫻靜,好多世家公子做夢都想和她結侶呢。」

  「齊家的雨薇小姐也很不錯啊。看見她,我就想起一條江南雨巷,其中有紫薇花一樣的姑娘……」

  「是嗎?我倒是更喜歡齊新蕾。」

  有個稍大一些的少年浮想聯翩,「我見過她幾次,這位齊小姐活潑嬌俏,熱情如火,雙修的時候一定很帶勁兒。」

  說完眯眼一笑,還附帶兩聲猥瑣的「嘿嘿」。

  舒鳧被這突如其來的葷話撞了一下腰,腳底一個趔趄,下意識地伸手抓住江雪聲外袍,踉蹌著穩住腳步。

  「道友,你還好嗎?」

  江雪聲涵養極佳,心如止水,聽葷話像聽念經,連眉梢都沒有動上一動,「年輕人口無遮攔,不必放在心上。」

  「不,我不是害羞。」

  舒鳧壓低聲音道,「我只是覺得有點噁心。」

  她說完自覺有些歧義,又抬起手來揉了揉眉心:「我不是覺得雙修噁心,是他的態度……」

  「我明白。」

  江雪聲可有可無地一點頭,語氣自然得近乎散漫,「所謂的『情話』,就是要從情人口中說出來才作數。聽毫無干係的旁人講這些,確實噁心。」

  舒鳧:「……」

  情話我沒聽過,您老人家倒是真的很會說騷話。

  江雪聲仿佛覺得自己還不夠騷,凝目沉思片刻,又漫不經心地補充了一句:「其實,你大可不必為此介懷。有些人一輩子沒有雙修的機會,一點元陽留到隕落,也只能趁著年輕肖想一二了。如此一想,倒有幾分可憐。」

  這話不好翻譯,一旦翻譯成現代文,那可就太惡毒了。

  舒鳧差點一口氣沒緩過來,一邊連聲嗆咳,一邊從牙縫間擠出字句:「道友,這裡還有孩子呢!」

  江雪聲:「抱歉,失言。」

  舒鳧:「抱歉,我第一次看見這麼理直氣壯的失言。」

  江雪聲:「真心話,自然理直氣壯。自稱『失言』是一種禮節,道友不要當真。」

  舒鳧:「咳咳咳!!!」

  這一路上她影影綽綽地意識到,江雪聲和柳如漪這兩人,乍一看柳如漪光彩奪目,江雪聲泯然眾人,是個標準的「紅花綠葉」配置,其實卻恰好相反。柳如漪稱呼江雪聲一句「先生」,也不是隨口說著玩兒的。

  江雪聲最大的特別,就在於他看上去沒什麼特別的。

  他對誰都彬彬有禮,溫潤謙和,對誰也都帶著一份不緊不慢、遊刃有餘的從容,仿佛萬事都從眼底過,不從心上走。他好像什麼都能看破,卻又偏偏什麼都不點穿,隔岸觀火似的,帶著一點寬宏大度的涼薄。


  柳如漪艷若桃李(如果男人可以叫做桃李的話),滿身的花刺也是鋒芒畢露,一目了然。

  江雪聲處事圓融,沒一點稜角,看上去是個任人搓扁揉圓的好脾氣,然而實際上……能夠若無其事說出「七成死」、「一輩子沒法雙修」的男人,想也知道,他不僅和「脾氣好」三個字不沾邊,而且缺德到祖墳冒煙。

  虛偽,實在太虛偽了。

  虛偽之人大多面目可憎,江雪聲的「虛偽」卻並不讓人討厭,只讓人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甚至還有一點好玩。

  舒鳧覺得自己騷不過他,又生怕一不小心被他帶溝里,不自覺地退遠了幾步,轉而和柳如漪走在一處。

  柳如漪會意地沖她一笑:「先生講話很毒吧?他一向是這樣的。就連這點表面禮貌,也是為了避免自己太惹眼,耗費一百年才練出來。他總說我會損人,其實與他相比,我這點微末功夫還差得遠呢。」

  舒鳧:「你的意思是……他練了一百年,才讓自己學會委婉地罵人?」

  柳如漪訝然道:「你居然覺得他委婉,你人真好!我看他最多只能『委婉』三句話,第四句就原形畢露了。」

  舒鳧:「……」

  實不相瞞,其實她也是這麼想的。

  她心中好奇,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柳道友,你為什麼要稱呼他『先生』?你們年齡相差很多嗎?」

  「那倒不是。」柳如漪隨口道,「先生其實挺年輕的,也就比我年長個三五倍吧。」

  「倍。」

  舒鳧面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

  柳如漪點頭:「對,三五倍。」

  不是三五歲,而是三五倍。

  舒鳧還是第一次聽見這種形容。

  柳如漪接著道:「至於我叫他『先生』,是因為他帶過我一段時間,教過我許多東西。」

  舒鳧:「比如說?」

  柳如漪:「比如怎樣委婉地罵人。」

  「……」

  舒鳧沉默半晌,用一種毫無起伏的呆板語調說道,「是嗎,那可真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古人誠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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