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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故人有信(二)

2024-08-25 05:13:52 作者: 川上羽
  就在茶樓上兔仰鳥翻、傻魚茫然的同時,長街另一端,凌霄城錦繡堆疊的車駕之下,同樣有幾雙眼睛注視著這一幕。

  「華月長老……不,謝先生。」

  凌鳳卿冷麵含威,板著一張輪廓分明的多邊形臉孔,陰沉嗓音里流露出居高臨下的嘲諷之意:

  「你當真能夠確定,出題之人——天衍門的太上長老,就是銷聲匿跡已久的青鸞遺族?」

  「不錯。除了青鸞之外,世上再無人能有如此驚世駭俗之想像。而我恰好知曉,這一想像來源於他們的祖先。」

  另一道聲音從厚重華美的車簾之後傳來,音色如同名貴的樂器一般悅耳動聽,語調舒緩而悠揚,帶有一種奇特的、迷人的韻律感。只是中氣稍顯虛弱,音量放得很輕,似有不足之症。

  「青鸞隱世,已有千年之久,想不到竟在此處得了音訊。正所謂『燈下黑』,他們扶持天衍門,隱藏在天衍門的陰影之下,反而成就了最完美的瞞天過海。」

  「只是……青鸞向來敦厚耿直,這位鶴夢真人,倒是有幾分離經叛道啊。」

  「就憑他們,也稱得上神鳥之後?」

  凌鳳卿嗤笑一聲,眉宇間滿是輕蔑不屑,「粗俗鄙陋,自甘下流,與鴻鵠一般,都是些不成器的廢物。果然,除了龍、鳳之外,只有我族才最適合君臨天下,整肅寰宇。」

  那聲音徐徐道:「上古異獸,龍鳳為尊。如今,龍族絕跡,鳳與鸑鷟的血脈也幾近斷絕,世上只余最後一人。鴻鵠、青鸞、鵷鶵尚有族群,鴻鵠族裔最少,數百年前為魔修所滅,只餘一顆蛋、一隻貓,都落在九華宗手上。青鸞自稱『世事紛擾,不如歸田』,避入天衍門幕後,千年來杳無聲息。與鵷鶵一族統領的凌霄城相比,自是不成氣候。」

  「那是自然。」

  凌鳳卿傲氣十足地一點頭,高高揚起削尖的下巴,抬手輕撫著自己衣袍上百鳥朝鳳的華貴刺繡,「父親一生都在為振興鵷鶵而奔走,子承父業,我定將一統人、妖兩族,讓鵷鶵成為真正的『眾生之首』。」

  雖然他這話說得氣勢不凡,但他頭頂剛被舒鳧揪出一塊斑禿,這兩天一直沒見好,此時只能用髮髻勉強遮擋,不讓頭皮暴露在外。

  迎風裝逼的時候,他總覺得頭頂涼颼颼的。

  「我拭目以待。」

  車裡那人輕笑,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和涼薄,「不過,眼下大公子還是該擔心,凌青月能否回答這『粗俗鄙陋』的問題。若她就此落敗,那可是大大墜了鵷鶵一族的顏面啊。」

  凌鳳卿:「……」

  「……」

  凌青月覺得壓力山大。

  她倒不是因為【馬賽克】而覺得難堪,只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從小聽長輩說「鵷鶵與鴻鵠之間素有嫌隙,若是遇見,定要避而遠之」,結果到頭來,自己的未來竟然要懸在鴻鵠的【馬賽克】上。

  柳如漪:謝邀,這事兒我也沒想到。

  可想而知,凌青月謹記長輩教誨,就連柳如漪的臉都沒正眼打量過一次,又怎麼可能知道他裙子底下有沒有鳥?

  幸好,這一問比季韶光抽到的問題簡單,只問她「鴻鵠有沒有」,是個二選一的判斷題,起碼還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確率。

  ——有,還是沒有?

  自己下半生的希望,就賭在這麼個愚蠢的問題上了。凌青月想。

  多可笑啊。

  多可悲啊。

  在凌霄城出生,作為不受重視的旁支子弟,她一直勤學苦練,拼命想要為自己、為弟妹掙得一個出頭的機會。

  誰又能想到,她好不容易嶄露頭角,獲得大公子青睞,卻被派來答這種送命題,還遇到一個挖空心思逗你玩的奇葩考官。

  求助機會已經用盡,三十秒時間在她的悲哀自嘲中流逝。百般糾結之後,凌青月眼一閉、心一橫,不管不顧地回答道:

  「鴻鵠……有!」

  「唉,可惜啊。」

  江雪聲嘆了口氣,眼底幸災樂禍的笑意卻幾乎滿溢而出,「她答對了。如漪,看來你的……很受信任啊。真讓我意外。按理來說,一般人應該會認為鳥類『沒有』才是。」

  柳如漪冷冷道:「先生,你再罵?」

  「哈哈哈哈哈哈!!!」

  鄔堯早已笑得滾到地上,因為他通身翠綠,看上去就像一根抽搐的草,「哈哈哈哈哈……你們倆誰也別笑誰,我看你們半斤八兩,哈哈哈哈哈……」


  「……」

  柳如漪臉色一沉,抬腳踏住他的尾巴尖,「巫妖王,你又覺得自己行了?只是在我看來,比起被人討論『有沒有』,還是『有也無用』更加悽慘啊。」

  鄔堯:「你再罵???」

  舒鳧:「……」

  男人何苦為難男人,更何況你們個個單身,獨守空房一百年,還不是誰都用不上。

  司非:「……???」

  說實話,從【馬賽克】出現開始,這張桌上所有人的對話,他就一個字都沒有聽懂。

  畢竟,他連【馬賽克】是什麼、為什麼要打馬賽克都不知道,只是一心覺得小師妹真厲害,輕易就答對了他看不懂的題目。

  「…………」

  就在搖光峰眾人互相傷害的時候,凌青月雙目緊閉,面如金紙,忐忑不安地等待著自己的判決。

  只聽主持人朗聲道:

  「凌道友不愧為名門之後,博聞強識,才華過人,年紀輕輕便有這等學識,實為我等修士之楷模。」

  凌青月只覺得心口一松,驚喜地睜開雙眼:「那……」

  「——但是很遺憾,這一題你答錯了。鴻鵠……是沒有的。」

  凌青月:「……!!!」

  柳如漪:「我艹!!!!!」

  江雪聲:「……我早該想到的。按住如漪,別讓他闖入天衍門殺人。」

  「大鳥師兄,你冷靜一下啊大鳥師兄!!!這是個誤會!!!那個青鸞長老一定是誤會了,我們都知道你的鳥很大!!!!」

  舒鳧拼命從背後抱住柳如漪——這非常困難,因為他已經完全化身為一隻憤怒的小鳥,仿佛隨時都會從窗口彈射而出——舒鳧加上昭雲和司非,緊接著葉書生和蕭鐵衣(後者完全不清楚狀況)也跑來幫忙,好不容易才將柳如漪控制住。

  在此過程中,江雪聲端坐在原處巋然不動,就連眼皮都沒有抬一抬,十分欠揍地袖手旁觀。

  「……」

  舒鳧一時間難以分辨,他表現得如此欠揍,究竟是為了維持自己的神仙形象,還是在報柳如漪方才狂笑的一箭之仇。

  同樣令人難以分辨的是,主持人宣布的「標準答案」,對於柳如漪和凌青月來說,究竟哪一方遭受的傷害更大。

  凌青月雙膝一軟,頹然跌坐在地,內心壓抑的絕望和恐懼終於崩潰決堤,兩行清淚不受控制地滑過面頰。

  「沒有……為什麼沒有……鴻鵠,怎麼就沒有呢……」

  柳如漪:「不是???誰說我沒有???能不能不要哭著說這種話,會讓人誤會的,好像我騙你成親結果那方面不行一樣????」

  然而沒有人理會他的抗議,對神獸一無所知的愚蠢凡人們(在此刻的柳如漪眼中,所有人都很愚蠢)恍然大悟,紛紛表示嘆服:

  「不愧是天衍門太上長老,連這種冷僻知識都知道。」

  「這次五州問答,實在令人獲益匪淺。」

  「回頭我要記在宗門典籍里,讓後輩們都好好學一學。原來如此,蛟族身上有『守心鱗』這種奇物,不愧是龍族後裔。」

  「原來鴻鵠沒有啊。看來就算是神獸,鳥終究是鳥,違抗不了世間常理……」

  柳如漪:「………………」

  我艹你們所有人。

  鄔堯差點沒笑斷氣,得意洋洋地火上澆油:「比起被人討論『有沒有』,還是『有也無用』更加悽慘。——柳笑,你這句話,我現在原原本本地還給你。你說,究竟是誰比較悽慘?」

  「……」

  舒鳧默默將茶杯壓在鄔堯頭頂,以免他再次自尋死路。

  俗話說「人類的悲歡無法相通」,這邊雞飛狗跳,那邊季韶光一舉奪魁,喜氣洋洋地領了獎品結緣花,一邊坦然接受圍觀群眾的艷羨目光和溢美之詞,一邊不忘謙遜地稱讚對手:

  「凌道友,你不必為此沮喪。太師祖這題目……委實刁鑽得很,若不是有好友相助,我早已在上一題落敗於你了。今日這場大比,你我該算是平局。」

  「但結果是你勝了,而我敗了。」

  凌青月抬頭慘笑道,神色淒楚,臉頰上兩道淚痕分外醒目,「願賭服輸,可能這就是我的命吧。」


  「凌道友?」

  季韶光隱約察覺她態度有些異樣,正待繼續追問,凌青月卻已飛快地轉過身,踉踉蹌蹌下台,步履虛浮地朝向凌霄城車駕走去。

  她只覺得雙腿如同灌鉛一般沉重,每走一步都帶著千鈞分量,幾乎將她內心所剩無幾的勇氣抽乾。

  不等走到凌鳳卿面前,她便好似耗盡渾身力氣一般,「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低頭哀告道:「青月無能,請大公子責罰。」

  「……」

  凌鳳卿負手而立,維持著那副高抬下頜、鼻孔朝天的傲慢姿勢,甚至沒有低頭看凌青月一眼,便冷冷宣判了她的命運,「看在你盡力而為的份上,便廢去根骨,逐出凌霄城吧。」

  凌青月如遭雷擊,整個人幾乎暈厥:「大公子,請大公子開恩!我——我願意自請除族,離開凌霄城,永遠消失在您面前!只求您、求求您,不要廢去我的修為……」

  「哦?」

  凌鳳卿終於吝嗇地賞了她一個眼神,其中卻沒有半分溫度,仿佛在打量一頭待宰的牲畜,「青月,你是在與我討價還價嗎?」

  「青月不敢,只是……」

  「既然不敢,那就不必再說了。」

  凌鳳卿沒心思應付一個落敗者,不耐煩地向左右一揮手,「動手。」

  左右狗腿立即上前,不由分說將苦苦求饒的凌青月按在地上,然後——

  凌鳳卿抬起後尚未收回的那隻手,「唰」地纏上一道琴弦,緊接著便有一股強勁力道透過琴弦傳來,一瞬間將他整個人掀翻,硬生生從車駕上拖了下來,重重地砸向地面!

  「誰?!」

  凌鳳卿反應極快,當即穩住身形一躍而起,反手握住琴弦,試圖將琴弦另一端的暗算之人拽出來。

  然而與此同時,他只聽見耳邊風聲呼嘯,一道凌厲無匹的刀光迎頭斬落,竟似有雷霆萬鈞之勢。若不是他在千鈞一髮之際低頭閃躲,那刀鋒險些削落他半個腦殼!

  凌鳳卿的腦殼雖然逃過一劫,髮髻卻難以倖免,當場被鋒利的刀刃削斷,髮絲飛散,暴露出了他頭頂一塊扎眼的斑禿。

  「放肆,你竟敢——」

  凌鳳卿怒不可遏地抬頭,卻只見一刀一劍,銳意難當,明晃晃地逼至他鼻尖,凜冽寒光幾乎灼痛他的眼帘。

  劍是舒鳧的劍。

  刀是蕭鐵衣的刀。

  這兩人沒有任何交流,卻於瞬息間從高樓上一同躍下,領先於所有人沖至凌霄城車駕跟前,兩把兵刃同時離鞘,一人出劍,一人揮刀,動作仿佛多年老友一般配合無間。

  甚至她們的神色也有幾分相似——就像在看一條狗那樣,冷冰冰地打量著凌鳳卿。

  舒鳧揚眉一笑,道出了熟悉的、讓對方血壓暴漲的開場白:

  「凌大狗子,久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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