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終不負

2024-08-25 05:13:56 作者: 川上羽
  「……」

  舒鳧癱著一張臉,召喚出魄月琴抱在手中,與幻境裡抱著琴喜笑顏開的風遠渡遙遙相對。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你滿心歡喜地做出一把琴,想讓美妙的仙樂響徹世界,而我卻把它當作板磚。

  現在,舒鳧終於明白,原女主的「定情信物」從何而來了。

  該怎麼說呢……不,不愧是原女主?

  看來,在舒鳧穿越之前,姜若水的人生雖然坎坷多磨,但確實具有氣運之子、天命所歸的特徵。三千年前的龍鳳遺物,被她母親意外發現,陰差陽錯落到她手上,又串連起了她與齊玉軒一段情緣……

  ……最後灰飛煙滅。

  再進一步想,蘊藏在孤光與魄月之中的龍鳳靈力,在器身雙雙毀滅以後,又將何去何從呢?

  孤光劍被姜若水轉贈給齊玉軒,身不由己,被迫簽了賣.身合同,一腔孤憤之情難以言表。

  如今想來,說不定孤光早有自毀之意,齊玉軒才能輕易將它折斷。

  至於魄月琴,則是在姜若水落難後,被惡毒女配姜寶珠強奪,不堪折辱,投爐自.焚。

  按照這個走向……

  莫非原著中的龍鳳靈力,因為器身被毀,無處可去,只能分別依附在劍與琴的最後一任主人,也就是齊玉軒和姜若水身上?

  所以齊玉軒才會日漸龍傲天?

  所以姜若水自.爆才能拯救世界?

  「我的媽呀。」

  舒鳧被自己的想像嚇了一跳,趕緊拍著胸膛壓壓驚,「要是讓先生和鳳哥知道這個,他倆還不得厥過去啊。」

  相比之下,自己用孤光剝獸皮,拿魄月當板磚,好像都不是什麼大事呢!

  「……」

  花解憂看著舒鳧一驚一乍、變化無常的表情,不禁在內心嘀咕道:這人怎麼回事?

  難道是道侶前後變化太大,把她給刺激瘋了?

  不至於吧。

  在花解憂看來,從前那個「應龍君」,要比現在這個江雪聲可愛得多。

  照理來說,要想考驗江雪聲的意志,只需要回溯他最慘痛、最絕望的記憶即可。之所以回放這些繁冗瑣碎的日常,是因為花解憂自己的好奇心。

  因為他想知道,普通的、正常的修士人生,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當然,江雪聲的過去既不普通,也不正常,簡直可以說是一塌糊塗。

  但是,花解憂並不厭惡。

  與他生前的經歷相比,那是如同夢一般溫馨美好的時光。

  所以,他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貪婪地汲取著每一點熱量,聊以撫慰千年來風刀霜劍的嚴寒。

  江雪聲的記憶,在外界看來只是一彈指,但在舒鳧和花解憂的意識之中,卻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最初,「應龍君」的生活堪稱乏味。

  他從不自恃身份,不喜歡前呼後擁,每日除了高坐在空蕩蕩的大殿之上,聽取五湖四海的屬下匯報,便是和五鳳一起嬉笑打鬧,享受僅有的輕鬆時光。

  一般來說,都是他和其他幾隻鳥一起嬉、笑、鬧,憤怒的小紅鳥——風遠渡負責打。

  偶爾,他也會和風遠渡站在同一陣線,對鐘不愧進行混合雙打。

  後來他長大一些,不再高居廟堂,便開始孤身一龍雲遊四海,看天下人,平天下事。

  ——就像如今的舒鳧一樣。

  當然,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依舊如影隨形,但凡有必要,應龍君也一直堅持親自處理。

  此處的「有必要」,特指「他認為別人處理不好」。

  應龍君沒有家庭,不解情愛,始終與人間煙火隔著一層看不見、摸不著的薄膜。正因如此,他不會為人情所困擾,每次都能作出別具一格,卻又出奇有效的判斷。

  舒鳧想,他大概從來沒有理解過人類。

  對江雪聲來說,大部分的人情糾葛,都可以歸結為一句「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即使如此,為了守護人間平淡、庸俗、雞零狗碎、亂七八糟的生活,他還是盡了最大的努力。

  他的孤光劍,也是在這段旅途中反覆重鑄,終於鍛造成型。


  不知從何時起,舒鳧下意識地融入了幻境之中的場景,試著靠近這樣的江雪聲。

  他獨自坐在山頭小憩,她就在他身邊一起坐下,與他背靠著同一棵大樹,眺望同一片遠山風景,將自己的掌心疊放在他的手背上。他有些倦了,腦袋緩緩歪向一邊,正好落在她肩膀的位置。

  他百無聊賴地擺開棋盤,自己與自己對弈,她就坐在他對面,撐著下巴笑微微地看他。

  還有一次,他在山谷中耐心等候五年一遇的白雪幽曇開放,她就與他一起等,還攔住了想要快進的花解憂。曇花盛開那一刻,皎潔的花光映著月色,照亮了少年眼中的笑意,她也不自覺地為之展顏。

  ……

  她一直都跟著他。

  舒鳧知道,江雪聲看不見她,也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但即使如此,她也沒有離開,沒有停止這種徒勞無益的舉動。

  仿佛只要這樣,便能陪他將記憶中的千山萬水,完完整整地走上一遭。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

  花解憂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不告訴她,江雪聲的意識其實一直都在「應龍君」身上,只是無法控制身體,只能被動地重演記憶流程。

  至於幻境之中的外來者,也就是舒鳧……

  其實,江雪聲一直都能看見。

  她無聲地陪伴著他,他沉默地注視著她的陪伴,就這樣走過了漫長而悠遠的時光。

  ——直到魔禍發生那一日。

  毫無預兆地,周圍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怎麼了?」

  舒鳧猛然抽身出戲,轉向花解憂詢問道,「幻境怎麼消失了?」

  「我不想看戰事。」

  花解憂瓮聲瓮氣地回答道,「這一段就算了,我知道發生了什麼。從小到大,城裡的老人們都在談論那場魔禍。」

  魔禍。

  三千年前,席捲五州大地的浩劫。

  生靈塗炭,血流漂杵,每一條河邊都堆滿累累白骨,埋葬著多少回不去的春閨夢裡人。

  無論是人、妖、魔,還是龍鳳這樣名滿天下的神獸,在戰火中都毫無分別,平等地命如草芥。

  尤其是鳳凰,因為自帶「涅槃」這種復活外掛,往往會被魔修和魔獸連續殺害兩次,乃至於挫骨揚灰、拆吃入腹,確保斬草除根。

  在花解憂飛快略過的鏡頭裡,師春雨失去了母親和數不清的族人,日夜憂懼,再也不能天真爛漫地追問「有嗎有嗎」。

  風遠渡的父親戰死,整個人還懵著,就被倉促推上了族長之位。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喪失了平日裡的鎮定老成,暴露出少年特有的茫然無措。

  應龍君與天魔幾度鏖戰,各有負傷,龍角上被敲碎了一個缺口。

  然後,記憶重新開始流動——

  「封魔。」

  還是在那座空曠冷清的大殿之上,應龍君背對五鳳族長,負手站在台階頂端,身形消瘦清減,單薄得好像一道隨時都會消失的影子。

  「要想徹底終結魔禍,這是唯一的方法。」

  「代價是我等的血肉與魂魄,是嗎?」

  青鸞族長面色凝重,語帶苦澀地嘆息道,「我這把老骨頭不可惜,只是留春雨一個人,我實在放心不下……」

  「你的族民會照顧好他。還有驚虹,他一向是最關照朋友的。」

  鴻鵠族長是個清麗出塵的白衣女子,聞言柔聲勸慰道,「之後的事情,就交給孩子們吧。一族何去何從,皆有天數,我們顧不了這麼多了。」

  鵷鶵族長冷眼睥睨,傲然笑道:「鵷鶵一族,從未有過軟弱無能之輩。我選定的繼承人,定能護一族周全。」

  鸑鷟族長鐘頂天一言未發,只是雙手抱拳,朝向應龍君深深地低下頭去。

  肝腦塗地,義不容辭。

  最後輪到風遠渡,他似乎不太習慣這個位置,開口時有些侷促:「如果完成封印,我們會怎麼樣?」

  應龍君深深凝睇著他,一字字清晰道:「這件事,我不瞞你。」

  「我告訴其他人,『封印』是陷入長久的沉睡,其實並非如此。」


  「我們的血肉將與地脈融為一體,化為鎮守魔氣的枷鎖。為了克制魔氣,我們的元神,將會一直都是清醒的。」

  「我們仍然能夠感受到世間風雨,但再也無法回到世間,除非後人找到淨化魔氣的方法。」

  「如果,他們永遠無法找到……那麼,我們將永遠被幽禁在不見天日的暗室之中,與污穢渾濁的魔氣為伴,看著萬物在我們的骸骨上繁衍生息。」

  「我們開拓未來,而未來不再有我們存在。」

  「……」

  長久的沉默。

  最終,風遠渡與其他族長一樣,給了應龍君肯定的答覆。

  「願以我身,挽此狂瀾。」

  ……

  而後,畫面一轉。

  舒鳧驚訝地發現,自己置身之處,正是姚、魏兩城之間,一座奇拔陡峭的高峰之上。

  應龍君背對著她,身姿挺拔,如青松一般佇立山巔,長發如瀑,衣袂飛揚。

  在他身後,柳驚虹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拼命按住掙扎著往前撲的鐘不愧和師春雨。

  「五鳳族長已經各歸其位,我也該走了。」

  應龍君語氣平靜,頭也不回地吩咐道。

  「封印完成後,天魔的力量必將大幅衰減,不足為懼。你們率領人、妖兩族,一舉反攻,定能將其斬殺。」

  「龍哥,龍哥!」

  師春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徒勞地撲棱著兩條胳膊,「你別走啊龍哥!娘不在了,爹也不在了,你別丟下我,我一個人應付不來……」

  「不是還有驚虹嗎?」

  應龍君嗓音帶笑,含著平靜的悲憫與慈和,「乖,不要再惹他生氣,他會好好照看你的。」

  隨後他轉向鐘不愧:「還有你,不愧……」

  「我不用你關照!」

  鐘不愧眼底汪著兩包淚,倔強高昂起粉紫色的腦袋,仿佛在宣言葬愛家族永不認輸,「你——你趕緊滾,等你消失以後,就再也沒人管我了!我會馬上把你拋到腦後,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不要修煉,不要幹活,可以隨便吃、喝、賭……」

  他說不下去了。

  應龍君回頭瞥他一眼,向來充斥著尖酸挑剔的目光中,第一次染上了些許溫和的顏色。

  「是啊。人生苦短,從今以後,你想做什麼,便去做什麼吧。只是,記得『問心無愧』四個字,否則你爹與我都不饒你。」

  鐘不愧陡然噎住:「你……」

  應龍君轉向柳驚虹。

  「驚虹代鴻鵠一族,恭送龍君。」

  柳驚虹一身莊重素衣,不施粉黛,不戴釵環,瑪麗蘇長發老老實實地收在髮髻里,面向應龍君長揖到地。

  「但凡我鴻鵠血脈不絕,族裔不滅,千秋萬代,必將竭盡全力,助龍君早日歸還。」

  「我回不回來,都不打緊。」

  應龍君輕描淡寫地擺手道,「魔禍平息以後,你們各回各家,好好過吧。」

  「對了,記得告訴凡人,從此不必再祭拜龍神。從今以後,我不能再保護他們了。」

  「龍君……」

  柳驚虹還忍得住,舒鳧卻忍不住了。

  「先生!」

  她開口喚了他一聲,快步跑上前去。

  她知道他聽不見,只是想站在他身邊——

  「怎麼了,鳧兒?」

  ——然後,不可思議的變故發生了。

  本該對舒鳧的存在一無所覺的江雪聲,本該無法掌控身體的江雪聲,忽然轉身面向她,與她四目相交,揚唇一笑。

  「什麼……?!」

  花解憂大驚之下,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江雪聲早已在他專心回溯記憶之際,趁機奪取了陣眼的控制權!

  原本的幻境,將會無限重複花解憂的記憶,直到他接受自己的死亡,怨念消散,再入輪迴為止。

  但是現在,陣眼落入江雪聲手中,只要他無怨無悔地接受這次「死亡」,幻境立刻會被解除!

  他千防萬防,還是被這條老狐狸給算計了!


  而舒鳧顧不得這些,她衝上前拽住江雪聲一片衣袖,上氣不接下氣地罵道:

  「你……你是傻逼嗎?!」

  江雪聲:「……這是粗話,小鳧兒不可以講。」

  舒鳧:「你放屁!你自己都講!」

  江雪聲:「那時我年輕不懂事……」

  舒鳧:「我也年輕不懂事!我現在就要講粗話,你這個傻逼!有什麼難處,就不能大家一起再想想辦法,非得做到這一步?」

  她將腦門抵在他胸口,嗓音微微發悶:「你說過,你修道只為逍遙自在,為所欲為,不由人,不由天……」

  「我沒有說謊。」

  江雪聲微微笑道,抬手撫上她面頰,清澄如水的眸底流淌著無限憐愛,「三千年前,三千年後,我所做的一切,確實都只是為了我自己。」

  「因為我喜歡這人間,還不想讓它就此完結。」

  「因為……即使天下人都愚昧自私,但我還相信,未來總有一天,世上會誕生像你這樣的人。」

  「所以,這人間值得。」

  江雪聲——應龍君輕輕推開舒鳧,轉身向懸崖邁開腳步,背影上有燦爛奪目的靈光流轉。

  幻境即將結束,他必須去赴三千年前註定的結局。

  青衫落地,人影消失無蹤,仿佛能遮天蔽日的赤紅雙翼展開,宛如冰雕雪塑一般的白龍飛向天空。

  「先……」

  舒鳧只來得及看清一眼,便只見龍影在初升朝陽的光輝之中逐漸融化,龐大的龍軀一寸一寸瓦解,最終化為無數光點,如同螢火萬千,飄散於山川天地之間。

  身骨歸於青山,血脈歸於江河。

  最後,只留下兩片小小的白鱗,一片落在舒鳧手中,另一片隨著他一起深埋地下,在地面上催生出小小的新芽,開出一黃一紫兩朵花來。

  所謂的「結緣花」,之所以與「守心鱗」功效相似,只因它原就是從這鱗片上開出來的。

  沒有人知道。

  沒有人記得。

  龍神救世的傳說,湮滅在三千年的光陰荏苒里,褪色為一幅永遠不會被發掘的壁畫。

  在龍鳳後裔找到淨化魔氣的方法之前,唯有無人知曉,封印才能萬無一失。

  「……」

  舒鳧緊握著守心鱗久久站在原地,直到幻境中的景象溶解消失,四周重歸黑暗,手中的鱗片隨之化為烏有,都沒有挪動一步。

  直到身後有人喚她——

  「鳧兒?」

  「怎麼了,是不是嚇著……」

  「……」

  舒鳧沒應聲,蒙著頭疾走三兩步衝上前去,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那道迎面而來的人影。

  「丟你老父。」

  她嘶啞著嗓子道,「你這一輩子,真是嚇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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