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鳳凰于飛

2024-08-25 05:14:00 作者: 川上羽
  在鳳族公主風瑾瑜看來,宋雅言這個人,她應當是真心實意喜愛過的。

  對她來說,「喜愛」的標準實在很低。

  她喜歡路邊的野花,枝頭的山雀,溪澗中的游魚,清晨懸在草尖的露水,秋日裡凝結在楓葉上的白霜……

  她喜愛這個世界。

  鳳族不如鵷鶵一般孤傲,卻算得上「清高」——他們居住在高高的棲梧山上,心思清澈純然,像泉水一眼能望見底,幾乎不沾染一點人間煙火氣。

  他們不以神明自居,卻比五鳳中任何一族都更有「神」的氣質。

  鳳族門風清正,對後代要求嚴格,精英教育登峰造極,人人都是君子淑女的頂格配置。

  遙想當年,風遠渡古板矜持,眼中揉不得一粒沙,對人對己都嚴格得有些不近人情,一天三頓揪著小夥伴耳提面命,處處與自由奔放的江雪聲爭鋒(然後落敗),便是因為家風所致。

  風瑾瑜也是一樣。

  她自小在棲梧山潛心修煉,從刀劍術法學到琴棋書畫,直到鳳族傾覆,都未曾踏出山門一步。

  長輩管教嚴厲,修煉繁重艱苦,她不是溫室里嬌養的花,卻實實在在是個梅花代餐、雪水烹茶的人間仙子。

  簡單來說——

  她生來就在道德高地,從未想像過世上還有黑暗的低谷。

  尤其對於凡人,她始終懷著純淨而樸素的悲憫之心,只道他們脆弱、渺小、壽數短暫,是需要神鳥保護的對象。

  在她看來,宋雅言以誠心待她,她合該湧泉相報。

  雖然她對男女情愛只是一知半解,但心中並無門戶之別,本就想尋個平靜所在安身,待修為有成,再前往魔域尋找同族。

  宋雅言一心求親,她對他亦有好感,自然無有不應。

  ……然後,結果便是如此。

  紙終究包不住火,風瑾瑜也不是大腦缺氧的傻白甜。

  她從蛛絲馬跡中發現,鳳儀門與一批形跡可疑的「神秘人」暗通款曲,從這些人手中獲得「靈藥」,暗中使用在靈獸身上,而不是在雙方合意之下締結契約。

  就連舉辦秋獵大會的秘境,也是這些神秘人所贈。

  直到被宋掌門率弟子包圍、推入石牢的前一刻,風瑾瑜都懷著一片純善之心,以最大的善意揣度鳳儀門,相信「這其中有什麼誤會」。

  ——答案是沒有。

  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

  這座欺世盜名的棲梧山,東施效顰的鳳儀門,都是宋雅言親手為她打造的華美鳥籠。

  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讓鳳凰再也無法展翅高飛,只做他一個人的金絲雀。

  僅此而已。

  如今,少女純真無垢的好夢醒了。

  鏡花水月,終歸虛話。

  ……

  「我的——我的……啊啊啊啊!!!你,你竟敢……?!!」

  宋雅言雙手捂襠,整個人好似一團爛肉,倒在地上翻來覆去地掙扎慘嚎。

  舒鳧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從他腰子上踩過去,朝向漆黑的石牢中朗聲問道:

  「姐姐,你還好嗎?」

  石牢中沉默一息,隨後有個溫柔和緩的聲音,帶著些許猶豫輕輕響起:

  「請問,閣下是……?」

  「……」

  聞聽此言,就連舒鳧也有一瞬間的晃神。

  她實在很難想像,經歷這一切變故之後,風瑾瑜對於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竟然還是謙和有禮的。

  「公主,是我啊!我是安之啊!」

  舒鳧尚未開口,坐在她肩頭的肥啾已經一躍而下,邁著小短腿篤篤篤地向前衝去。他滿心雀躍狂喜,一時竟忘了自己還能變大。

  「公主,我來救你了!雖然我才剛剛獲救——總之,我和救我的人一起來救你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是我們沒事了!」

  「安之?」

  風瑾瑜如湖水般沉靜平和的聲音,第一次盪起漣漪,「安之,你沒事吧?你有沒有受傷,他們有沒有為難你?」

  「那是相當為難!但是我不怕!」


  謝安之驕傲地挺起胸膛,尖喙朝天,整隻鳥越發像個蓬鬆柔軟的絨球,「公主,我們快離開這鬼地方吧!」

  「可是,此地還有許多被困的靈獸……」

  風瑾瑜語帶遲疑,但人已從洞窟深處的陰影中走了出來,被江雪聲手中一團螢火照亮。

  「……」

  舒鳧認真端詳著她的面容,於內心暗嘆一聲「造化鍾靈」。

  如果說,江雪聲是她見過最美的男人,明瀟是她見過最英俊的女人,那麼眼前這位公主,無疑可以在「第一美女」排行榜上爭逐一二。

  順便一提,如果有競爭對手的話,應該是舒鳧自己(她在這方面一向不謙虛),以及女裝柳如漪。

  風瑾瑜生得極美,那美是縹緲而空靈的,如果說「美人如花」,那她就要加個定語,是「漆黑的海面上,漂浮著無數瑩白的、閃閃發光的花」,總讓人疑心這並非現實。就好像她的美,也不是塵世間能有。

  懷瑾握瑜,其人如玉。

  「多謝各位仙長,保護安之無恙。」

  風瑾瑜斂衽施禮,一雙明眸通透如琉璃,瞳色清淺,像是夏日雷雨後如洗的碧空,「這洞窟中靈獸眾多,皆為蠱毒所苦,不知能否……」

  「你也被囚禁在洞中,不問自己能否脫身,還有閒心關注旁人?」

  謝芳年突然開口,開口便懟,舒鳧不由地吃了一驚,「如果我們救了其他妖獸,卻顧不上你呢?」

  這話問得有些無禮,但風瑾瑜絲毫不覺冒犯,淡淡一笑道:「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我亦是萬物之一,身在洪爐,煎熬苦楚,皆是磨鍊。」

  「磨鍊?」

  謝芳年語調一轉,厲聲追問,「那你可曾想過,你或許是鳳族唯一的骨血,若你死在這裡,鳳族便是真的滅了?」

  「若我棄眾生於不顧,鳳族之魂便死。」

  風瑾瑜嗓音溫軟,語氣卻很堅毅,「魂魄既死,徒留骨血存世,豈非只是一具空殼,與行屍走肉有何區別?」

  陰暗濕冷的石窟中,少女安詳、恬美、風輕雲淡的語聲異常清晰,仿佛岩縫間生長出一枝潔白芬芳的蘭花。

  「前輩,鳳族俯仰無愧,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哼。腦袋不太好使,口齒倒是伶俐。」

  謝芳年輕嗤一聲,倒也沒再與她抬槓,貓爪搭著牢門隨意擺弄兩下,便解開了其中的法術禁制。

  舒鳧隨即一劍斬落——孤光劍終於找到用武之地,興奮得嗡嗡作響——只聽「鏘啷」一聲,鐵鎖落地,兒臂粗的鐵條也被她一劍削斷三根。

  「公主!我想死你啦!」

  肥啾撲棱著小翅膀縱身一躍,這次他變成了抱枕大小,恰好填滿風瑾瑜的懷抱。

  秦歡忙不迭道:「還有其他靈獸,我這就把他們都放出來。要是驚動鳳儀門,可就不好收場了。」

  舒鳧乾脆地點了點頭:「好,我與你同去。」

  「哈,怎麼……你們,對我做了這種事……還想走……不成?」

  突然間,有個破鑼似的沙啞男聲從腳邊響起,宛如地獄惡鬼低吟,把舒鳧都嚇了一跳:

  「哎唷我的大孫子,你還沒斷氣兒呢?」

  「你們,別想跑……一個都別想跑……」

  宋雅言匍匐在灑滿血和穢物的地面上,整個人痛得蜷縮起來,扭曲成醜陋的蛆蟲形狀,從一側看像個s,從另一側看又像個b。

  他的神智早已混沌,一張嘴卻像垃圾車,仍在叭叭個沒完,向舒鳧傾倒充滿怨毒的詛咒:

  「賤人,你敢這樣對我……宋家,鳳儀門,還有我們身後的『仙人』,都不會放過你……哈哈,你還不知道吧?我早就服了靈藥,只要我受傷,仙人馬上就會知道……」

  舒鳧:「你說的那個『仙人』,就是六毒魔君嗎?」

  宋雅言猛地噎住。

  「仙人」——也就是一直向鳳儀門提供援助的神秘人,從未透露過自己名號。宋家自然知曉此人絕非善類,連蒙帶猜之下,也隱隱約約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是心照不宣,揣著明白裝糊塗。

  然而,舒鳧隨手便將最後一層遮羞布扯落,毫不留情地揭露了他們勾結魔修、從中牟利的事實。


  她幾乎是興高采烈地拊掌道:「魔君會主動送上門來,還有這種好事?謝謝你告訴我,我好興奮啊!」

  為了表達自己的興奮,她又向宋雅言襠部猛踹一腳,頃刻間雞飛蛋打,蛋又碎成了蛋糊糊,險些讓他痛得昏死過去。

  宋雅言:「!!!¥#%&%*¥?!?!!」

  這女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江雪聲也在此時開麥,慢條斯理地提醒道:「鳧兒留心,魔君已經來了。」

  「來了?」

  舒鳧立刻凝神戒備,很快便注意到,黑暗中傳來無數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像是某種生物在貼地爬行。

  在螢光照亮的洞窟一角,她清楚地看見——大片烏漆墨黑、油光閃亮的怪蟲從岩縫中鑽出,逐漸覆蓋地面,朝向他們抬起鐵鉗一樣鋒利的觸角。

  與此同時,門口也有白恬的驚呼聲傳來:

  「嘔,這是什麼蟲子?!太噁心了吧!!」

  「阿恬莫慌,看我用火雲槍燒光它們!你也用火系法術!」

  「這蟲子到底有多少啊,怎麼燒都燒不完?難道說這整座山,都已經被蟲子蛀空了?!」

  「我們一人一邊,一定要守住洞口!我的貓貓還在裡面呢!」

  「好……不對,話說回來,我是不是又被捲入了什麼大事裡啊????」

  ……

  眼見情勢緊迫,舒鳧當機立斷,轉向秦歡喊道:「秦道友,快將靈獸放出來,讓他們進入我的畫卷!」

  「不行,此地靈獸的數量太多了。『閬苑』靈力有限,無法容納如此之多的生靈。」

  江雪聲無心介意舒鳧將新房當作動物園,沉著冷靜地指出道,「怪蟲或許布滿整座棲梧山,要想救他們脫險,唯一的去處便是空中。」

  舒鳧立刻轉向眾人:「各位,你們可有大型飛行法器?飛機……我是說,空中飛船那種?」

  眾人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出門在外,孑然一身,帶什麼諾亞方舟啊?

  危機當頭,肥啾謝安之挺身而出,從風瑾瑜懷抱中一躍而下,支棱著渾身羽毛大聲道:「我可以試試!」

  ——說完,他就膨脹了。

  不是用來比喻「自信心爆棚」的「膨脹」,而是物理意義上的膨脹。

  一倍,三倍,十倍,五十倍。

  本就圓潤豐滿的肥啾,好像逐漸充滿空氣的氣球一樣,不斷膨脹發福,體型越來越大,很快便撐滿了整個洞穴!

  「我,我還可以繼續變大!我可以!」

  從肥啾變成肥——————啾的謝安之瓮聲瓮氣道,聽上去有種幼稚的自豪,「只要我足夠肥,就能背起洞窟中所有的靈獸!」

  「鳧兒,該給他開道了。」

  江雪聲嗓音含笑,抬手環住舒鳧肩膀,將她拉近自己身邊,「一回生,二回熟。在魏城做過的事,如今重複一次,對你來說應該不難吧?」

  舒鳧失笑道:「自然不難,先生別小看我。不過,這隻鳥可不是一般的肥,要想為他鑿開天花板,還得花上一點力氣。」

  話音剛落,另一隻手——確切來說,是一隻軟綿綿的肉墊應聲貼上她後頸,謝芳年冷淡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既是如此,我不妨再賣你們一個人情,為曇華真人分擔一二。」

  「……」

  江雪聲沉默須臾,然後不動聲色地將白貓從舒鳧肩頭揪開,鬆手向地上一拋:

  「鳧兒如今已經結丹,本用不著我再渡靈力,亦能一劍開山。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情.趣,有你什麼事?」

  謝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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