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桐花萬里

2024-08-25 05:14:01 作者: 川上羽
  又是一輪明月。

  夜風獵獵,謝芳年迎著風朝向黑暗而廣闊的大地墜落,清明如水的月色披覆全身,他每一縷烏木般的髮絲都被包上銀邊,白瓷一般的面容仿佛也在發光。

  他想,在自己少年時代,與世隔絕的棲梧山上,也曾有過如此潔白清朗的月亮。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無論世事變遷,人情更迭,頭頂傾注而下的月華從未改變,始終冷淡而慈悲地籠罩著人間。

  然而,他的願望卻偏偏是「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在那些年少無憂的歲月里,在鳳族光風霽月、根正苗紅的精英教育之下,風遠渡曾經發自內心地相信,這段時光便是他一生的縮影。

  他相信,自己永遠不會改變。

  自己的朋友們,也永遠——不,他們還是改變一些比較好,現在這副德行,實在是太不著調了。

  但是,對當時的風遠渡來說,除了「朋友不著調」之外,世界上沒有更甚於此的煩惱,沒有更深於此的惡意。

  就算有,那也必然是邪不勝正,善惡有報,天道好還。

  鳳族一生清正,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他們怎麼可能沒有好報呢?

  在漫長的歲月里,風遠渡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鳳族為什麼沒有善報呢?

  作為鳳族族長,和應龍君一起投身封印的時候,他內心沒有絲毫猶豫,更不相信自己會後悔。

  但千年以後,當他恢復記憶,回想起化為一片焦土的棲梧山,他真心實意地後悔了。

  他想,原來我也會後悔。

  原來,我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高尚。

  風遠渡曾經是清水般不摻雜質的正直君子,歷經世事消磨,滴入水中的不是墨汁,而是醬油、酸醋、黃連、辣椒醬……以及一連串不知道是啥的東西,酸甜苦辣咸混在一處,從外部看去,便好似一團渾濁不清的黑。

  唯有飲入喉間,方才知曉,那味道儘管苦澀、古怪、難以下咽,但從未轉變為傷人的毒物。

  ——順便一提,江雪聲生來就是黑的,正常人喝一口就吐,不在討論之列。

  風遠渡改變的原因,其實非常簡單。

  人在陽間走,飽覽陰間事,自然而然就會有陰陽之氣入體,變成不肯好好說話的老陰陽人。

  他知曉童瑤之死,姚魏之禍,見證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他看見凌家兄弟被養育得飛揚跋扈,看見他們煮鶴焚琴,將美玉碾成砂礫,將寒梅踏入污泥。

  而他無能為力。

  少年不識愁滋味,風聲雨聲不入耳,唯有讀書聲琅琅念誦「仁義禮智信」;如今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如利箭攢心,一聲聲一句句,都在向他訴說「人間不值得」。

  龍鳳絕跡,青鸞歸隱,鴻鵠寥落,鸑鷟……鬼知道鸑鷟死哪兒去了?

  偌大一片天地,竟然只剩下一個凌霄城,翻雲覆雨,如日方升,因為足夠不要臉,更不給祖先留一點臉,故而所向披靡。

  ——你說,這是什麼道理?

  良禽擇木而棲,風遠渡不是沒想過另謀生路,卻終究未能成行。

  除了號稱「天下第一人」的凌山海之外,沒有人能將他的魂魄強留在世間。作為他容身之處的灌灌早已死去,他可說是寄居在一具行屍之中,每時每刻都感覺到自己的身軀正在朽敗。

  世人提及華月長老謝芳年,只知他精通奇門術法,足不出戶能知天下事——廢話,除了應龍君,還有誰能比他更熟悉這天下?

  那是他們以餘生換來的天下啊。

  然而,卻無一人知曉,「謝芳年」也曾提攜手中三尺冰,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即使如此,他也必須留下。

  凌山海所言不虛,若是他不在,還有誰會全心全意為鳳族籌謀?

  就算要放手,也該是在確認鳳族後裔的生死之後。

  ——所以他想,也許現在,就是放手的時候了。

  無論背後有何種苦衷和理由,與凌山海「狼狽為奸」的那段時間,他都不能將其視為無物。

  他該有個交代。


  對自己,也對死在凌霄城野心之下的人。

  他不敢說他守住了自己的道,更不奢望能「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甚至不需要一塊碑石,無論有字還是無字。因為後人評或不評,對他來說都無關緊要。

  他真正在乎的,就只有——

  【鳳族俯仰無愧,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我不會永遠是築基,凌山海也未必一直是大乘。這不是當然的嗎?】

  風聲遠去,耳畔仿佛有少女清亮的語聲迴響。

  ……這樣就夠了。

  風遠渡可死,謝芳年可滅。

  而鳳凰,永遠不死。

  月缺不改光,劍折不改剛。

  月缺魄易滿,劍折鑄復良。

  勢利壓山嶽,難屈……志士腸……

  ——現在的自己,還算是「志士」嗎?

  「……」

  謝芳年自嘲地輕笑一聲,不自覺地向月亮伸出手去。

  然後,元神之力化為沖天業火,熊熊烈焰吞沒了他,將好風良夜都映成一片血紅。

  ……

  ……

  「謝長老——!!風遠渡!鳳哥!小表弟!!!」

  與此同時,舒鳧御劍在火海上空盤旋,將謝芳年所有正常和不正常、他本人愛聽和不愛聽的稱呼都喊了一遍,嗓門拉扯成又高又細的一線,幾乎將自己的天靈蓋都沖個窟窿。

  【鳧兒,冷靜些。】

  江雪聲比她更沉得住氣,鎮定地傳音給她,【論魂魄之強韌,鳳族甚至在我之上。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他敢於孤身離開凌霄城,定會為自己保留一線生機。】

  「真的嗎?我不信!」

  舒鳧扯著嗓門回答他,「先生,你看見他剛才的表情了嗎?我見過啊!我當年看過的故事裡,每個人準備赴死的時候,都是他剛才那種表情!」

  江雪聲嘆息道:「我知道。從我認出他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對現在的他來說,『活著』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舒鳧:「那——」

  「但是,也未必全是壞事。」

  江雪聲睨她一眼,語氣中染上了一層若有似無的酸意,「至少,他似乎很喜歡你。」

  舒鳧大聲道:「廢話!我這麼可愛,哪個老陰陽人不喜歡我?!你不也一樣嗎!!」

  江雪聲:「……」

  「……」

  六毒魔君看在眼中,很想大吼一聲「你們當我不存在嗎?!」,但遺憾的是,他現在自顧不暇,無心計較這些細節。

  鳳凰火以鳳族元神為引,本就是世間一切邪物的克星。

  想當年,趙九歌親自率大軍攻打棲梧山,人數足有鳳族十倍之多。那一回,烈火足足燃燒了三天三夜,無數螻蟻一般的馬前卒命喪其中,天魔踏過屍山血海,方才獲得慘勝。

  如今,這令邪祟聞風喪膽的靈火,正以不可遏制之勢在山中蔓延開來,火舌翻卷,不放過任何一縷魔氣,兇狠地吞噬著六毒魔君視若珍寶的毒蟲,卻不傷草木一分。

  就連身在半空的飛蟲,也感覺到灼燒臟腑的洶湧熱浪,一隻接一隻無力地墜落下去,在火焰中散發出陣陣焦香。

  「可惡,壞我好事……!!」

  很快,六毒魔君身形潰散,就連基本的人形也無法保持,更遑論向舒鳧發起攻勢。

  他情知不妙,只能像凝露和賀修文一樣斷尾求生,忍痛決定捨棄所有毒物,重新開始一段白手起家的創業生涯。

  ……聽上去好像中年職工下崗再就業,媽的!

  但是,江雪聲不會給他「再就業」的機會。

  就在六毒魔君認栽認慫、盤算跑路的同時,江雪聲也循著蠱蟲的氣息,在山外發現了他的藏身之處。

  不得不說,這位六毒魔君也算是個生物學人才,隔著老遠一段距離,仍然能將蠱蟲操縱自如。

  ……儘管他本人,只是個其貌不揚的肥宅而已。

  肥宅魔君藏身於偏僻安全的所在,唯恐暴露行蹤,恨不得將自己裹成個鐵皮粽子,反而被江雪聲逮個正著,一道琴音如利箭透體,將他這皮薄餡嫩的大包子炸了個四分五裂。


  千鈞一髮之際,六毒魔君使出金蟬脫殼之術——有點像忍者的「替身術」,撇下一團毒蟲在原地作為誘餌,自己乘隙逼近江雪聲身側,企圖與這個自命不凡的琴修肉搏……

  哐當!

  ——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

  懷中僅有一張古樸瑤琴的江雪聲,看上去清雅斯文、溫潤如玉的江雪聲,竟然隨手提起琴身,好像「賈寶玉倒拔垂楊柳」一般,以琴身重重擊中了他的面門!!!

  「這一手『舞琴』,從今往後,鳧兒只怕不方便使了。」

  他微笑自語道,「我倆互為人師,取長補短,不妨便由我來繼承。魔君,別來無恙啊。」

  魔君:「?????」

  江雪聲與魔君分出勝負,並沒有花費多少時間。

  然而,六毒魔君實乃渣中翹楚,哪怕毫不利己也要損人,直到最後都下令毒蟲襲擊眾人,不死不休,打定了主意要拖鳳凰墊背。

  至於他自己,眼看軀殼無法保全,便將神識寄托在一隻粉蝶身上,企圖趁江雪聲不備逃出生天,圖謀東山再起。

  但是,他還沒飛出半里地,便有兩道銳利的劍光從後追上,一橫一豎交錯而過,將他整整齊齊地切成四瓣兒,簌簌灑落在泥地里,拼成個四葉草的形狀。

  舒鳧冷笑道:「你以為變成個蝴蝶,我就會把你當梁祝放了?想得美。」

  「哪兒來這麼腦滿腸肥的蝴蝶,你這不是菜粉蝶,都夠榨一斤菜油了。」

  ……

  席捲整座「棲梧山」的鳳凰靈火,不知疲倦地燃燒了整整一夜。

  直至黎明時分,大火方才漸漸偃旗息鼓,歸於寂滅。

  而舒鳧和江雪聲,以及風瑾瑜、謝安之一行人,也在火勢收攏後的第一時間降落,在山林間展開地毯式搜索。

  謝芳年氣息衰弱,元神式微,即使是感知異常敏銳的修士,也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在林間捕捉到他的餘溫。

  最後,舒鳧在第六感指引之下,終於在一道清涼幽靜的山澗旁找到了他。

  她記得,那是他們造訪鳳儀門之前,謝芳年化為人形沐浴的場所。

  只不過現在,他既不是病骨支離的老陰陽人,也不是雪球一般甜美可愛的小貓咪。

  他變成了一隻瘦脫形的肥啾,簡稱「瘦啾」,氣息奄奄地漂浮在水面上。像是鷺鷥一類體態苗條的水鳥,又像是一朵凋零的白花。

  「謝長老!」

  舒鳧想也不想便縱身跳入山澗,涉水而過,伸手將那朵白花從水中撈起,「謝長老,你醒醒!謝長老!」

  她一連喊了好幾聲,又覺得謝芳年——風遠渡未必喜歡這個稱呼,遂改口道:

  「鳳君,風遠渡!你別睡啊!」

  「鳳君!」

  風瑾瑜也緊隨其後,顧不得維護自己完美無瑕的儀態,任憑溪水浸濕她的裙擺,急不可耐地趕往舒鳧身旁,「前輩,鳳君!您醒一醒,莫要嚇我——」

  話音未落。

  那隻瘦啾忽然睜開眼睛,「噗」地一聲,吐了一條小魚到舒鳧臉上。

  舒鳧:「……?!!」

  「……太吵了。」

  瘦啾氣若遊絲,但話語中尖刻的嫌棄之意卻很明顯:

  「如今我睏乏得很,本想痛痛快快地昏過去,究竟是欠了你們什麼,非得受這種折磨……」

  「將女孩兒嚇得花容失色,你這回欠的可不少。」

  江雪聲氣定神閒的嗓音從身後傳來,語氣意味深長,神色間不乏動容之態,「也許,我該向你說一聲『歡迎回來』。」

  「……」

  謝芳年勉強撐著一雙黑豆似的鳥眼,沉默良久,直到舒鳧都快要以為他睜著眼陷入昏迷,方才沒頭沒腦地蹦出一句:

  「……舒鳧,你可曾這般緊張過應龍君?」

  「啊?」

  舒鳧一臉懵逼,「沒有吧。雖然我們是……那個關係,但先生他畢竟老陰陽人了,就算偶爾嚇唬我一下,我也根本沒往心裡去。」

  謝芳年滿意地點了點頭:「那麼,這一次還是我贏了。」

  然後,他脖頸一歪,終於放心地暈了過去。

  江雪聲:「……這隻鳥,能吃嗎?」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