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草長鶯飛。
春日陽光和暖,溫煦輕柔的風吹拂過五州大地,吹過綻出星星點點綠意的山崗,吹過解凍的江河,吹過山麓上次第盛開的繁花,也吹到了偏居一隅的青城。
多年以前,青城曾是座偏遠閉塞的邊陲小鎮,人在其中便如同井底之蛙,只覺得天地不過咫尺大小,萬物都在方寸之間。
當時,許多人都以為——
一個狐假虎威、隻手遮天的齊三爺,便是不可忤逆的權威;
一個天資出眾、年少有為的齊玉軒,便是修仙界一等一的青年才俊,未來一呼百應的正道棟樑。
當然,按照《弱水三千》的原著劇情,他們原本沒有想錯。
——只不過現在,一切都改變了。
……
「母親,孩兒此去拜師,決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青城,童家宅邸。
這座在廢墟上重建的「童宅」中,一名清靈秀美的少女面帶微笑,朝向上首之人盈盈拜倒,脆生生地開口道:
「如今,童家的景況一日好似一日,很快就能恢復『三大世家』之名。孩兒拜入宗門以後,必定勤加修煉,成為母親這般出色的家主。」
少女對面是一名儀態雍容的青年美婦,聞言搖頭笑道:
「『青城三大世家』算得什麼?不過是占山為王,夜郎自大罷了。」
「歸兒,你且記著。你這一去,須得志在四方,心懷天下,萬不可被青城這塊彈丸之地拘了眼界。」
「孩兒明白。」
名叫「童歸」的少女鄭重應道,靜默須臾,眉眼間又隱約流露出一絲不舍,「母親,孩兒從未離開過您……」
「唉,總說些孩子話。」
那母親無奈地搖了搖頭,半是嗔怪半是憐愛,從袖中取出一面精緻小巧的手鏡,遞到少女面前,「有了這面水鏡,相隔千里如在眼前,有什麼好難過的?你若思念娘親,隨時用水鏡尋我便是。」
「……」
童歸雙頰微紅,垂下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嗯,好。」
童氏一族命途多舛,昔年因童瑤「冒犯」凌鳳卿,遭到齊三爺與凌霄城聯手算計,與橘貓大黃拼了個兩敗俱傷。
後來,童瑤的遺孤——姜若水為童氏一族鳴冤,獲搖光峰曇華真人、沉璧真人相助,將幕後黑手繩之以法,梟首示眾,為童家報了這樁血海深仇。
再後來,在搖光峰不著痕跡的支持之下,童家置之死地而後生,奇蹟般地在青城重新發展起來。
如今,童家浴火重生,蒸蒸日上,與根基穩固的齊家、後來居上的白家一同,成為了青城全新的「三大世家」。
至於姜氏一脈,自從姜若水瀟灑遠行,他們的名聲便一落千丈,不僅淪為笑柄,而且樹倒猢猻散,但凡有些良心和眼力的門生都散了個乾淨。
此後,姜家門庭冷落,江河日下,就連族長姜浩然的修為也停滯不前。幾次突破未果後,他鋌而走險磕了兩口猛藥,以致走火入魔,修為不進反退,一口氣從金丹掉回了築基。
對姜家人來說,「有情飲水飽」只是一句空話;「貧賤夫妻百事哀」、「大難臨頭各自飛」,才是冷冰冰的現實。
姜家留下的門生多是薄情寡義、偷奸耍滑之輩,見姜氏沒落已成定局,私底下一商量,便將值錢的法器靈寶之類一掃而空,連夜買站票跑路了。
這一刀背刺,令本就貧寒的姜家雪上加霜,家主姜浩然一夜白頭。
姜浩然的繼室、姜寶珠的生母楚簫,本就不是盞省油的燈,即使對姜浩然懷有幾分真情,也早已在骨感的現實中消磨殆盡。
就這樣,夫婦倆成日裡爭執不斷,雞犬不寧,三天兩頭互相辱罵。就連姜寶珠都不堪其擾,只覺得自己從「眾星捧月的小公主」,變成了「兩頭畜生雜交出來的不知什麼玩意兒」。
她忍無可忍,只好一咬牙離開姜家,想去外面的世界碰碰運氣。
結果就是,她抱上的金大腿像箔紙一樣脆弱不堪,不僅自己糊,還連累她傷筋動骨,險些被打成半身不遂。
最終,姜寶珠只能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青城,繼續與自己的父母相互折磨,永無寧日。
與此同時,「新三大世家」的後人,正在朝向全新的世界啟航。
——什麼,齊玉軒?
童歸倒也聽說過這位昔日神童,但人人都對他嗤之以鼻,說他色令智昏、背信棄義,縱容情人戕害未婚妻,最終惡有惡報,自毀前程,白瞎了一身好根骨。
有人問起他的下落,卻只換得一個白眼:
「齊玉軒這樣的小人物,也值得別人記住?時過境遷,齊家早已有了新的繼承人,他興許是死了罷。」
童歸再也沒有見過他——大約齊玉軒的確死了。
不過,他的生死禍福,都與童歸無關,與任何一個童家人無關。
……
風和日麗的春景之中,童家少女打點行裝,辭別長輩,與幾位相熟的門生結伴而行,從青城煥然一新的街道上輕快走過。
她經過小城裡的茶樓,聽見那說書人操著一把二胡似的嗓子,咿咿呀呀地講完一折《老白龍身鎮五州,小仙子劍斬天魔》,博得滿堂喝彩。
據說,早在童歸的母親出生之前,這齣戲本便已風靡整個修仙界,上到千歲老祖、下到半歲小兒,人人耳熟能詳。近兩百年一晃而過,人氣絲毫未減,倒也算得上業界奇蹟。
那說書人講得興起,抿了一口茶潤喉,興沖沖地又要繼續:「接下來啊,咱們便說說這修真界的五大門派……」
有人笑道:「這有什麼好講的?如今家家戶戶都有水鏡,五大宗門的課都能聽,還用得著你介紹?」
「就是。」
另一人搶著道,「這五大宗門,不就是『九華宗』、『天衍門』、『玄玉宮』、『夜行川』和『人間道』嗎?這些年來,青城之人拜入其中的可不少啊。」
那說書人也不惱,笑眯眯地接著道:「正是。但諸位可知,就在兩百年前,修真界還沒有『五大宗門』之說?」
「當時,棲梧山的『人間道』尚未成立,幾位長老流落四方,掌門扶搖道君還是九華宗的一名新弟子。」
「至於那『夜行川』,原本叫做凌霄城,現下的掌門——望舒公子凌奚月,只是凌家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少爺。」
「對了,當年的魔域,還是尋常修士無法踏足的禁地。如今道魔和平相處,魔域千里沃土,一派田園風光,都是多虧了龍神和扶搖道君,還有現任魔尊南宮溟……」
有人故意打岔道:「老爺子,你講著講著,又說回到《小仙子劍斬天魔》啦!扶搖道君年輕時的故事,我們早就聽過千八百遍了。」
「那又如何?」
說書人捋著一撇山羊須,故作高深地搖頭晃腦,「扶搖道君驚才絕艷,她的傳說,講幾遍都是不嫌多的。多乎哉?不多也!」
這句話說得風趣又實在,引得滿堂茶客都善意地笑出聲來,茶樓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
童歸抱著劍站在門口,聽人說起「人間道」和扶搖道君,只覺得與有榮焉,不由地會心一笑。
她身邊的友人也道:「『人間道』,那不就是我們要去的宗門嗎?扶搖道君果然了不起,無論走到哪裡,都有這麼多人將她掛在嘴邊。」
「那是自然。」
童歸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君當年師從龍神,三月築基、三年結丹,不足百年便已是元嬰期第一劍修,『劍仙』之名響徹寰宇。前些年她閉關再出,分神已成,想來不日便會進階化神,成為數千年來最年輕的一代宗師。這樣的傳奇人物,教人如何能忘?」
「況且,也是扶搖道君最早提出,以水鏡之法為天下散修講課,有教無類,人人都能踏上仙途。所以,她才有『天下師』的美譽,被人尊稱為『道君』……」
「知道啦,知道啦。」
友人笑著打趣她,「小姐你啊,一提起扶搖道君,就興奮地說個沒完。咱們都不用聽說書,光聽你說就夠了。」
童歸正色道:「不要叫我『小姐』。道君說過,天下間人人平等,你我皆是同志,沒有高下之分。」
友人:「……」
……
就這樣,在如此歡樂、祥和……偶爾還有些尷尬的氛圍中,童歸與友人們一道踏上旅途,趁著大好春光一路遊歷,數日後抵達東州,在傳說中的「棲梧山」駐足流連。
據說,這片山川本是上古時鳳族棲居之所,後來遭魔修屠戮,一度荒涼凋敝,百廢待興。
扶搖道君斬殺天魔後,便與龍神和鳳族遺孤一同在此定居,開宗立派,命名為「人間道」。
如今,昔年的焦土之上萌發新芽,一刻不停地抽枝散葉,開花結果,重又生長出一片蒼茫蓊鬱的樹海。
放眼望去,只見風動山林,碧波翻湧,嘩啦啦的枝葉搖晃之聲好似浪涌淺灘,令人憑空生出一種身在海邊的錯覺。
童歸一行人身在山麓,只見一道方方正正、四平八穩的石階筆直通向山頂,山門兩側立有數丈高的石碑,巍峨聳立,似在冷眼俯瞰來人。
兩道石碑遙遙相對,碑上各自刻劃著名一行鐵畫銀鉤的草書,看上去仿佛一幅對聯,寫的是: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嗯,這應該不是對聯。
總之,這大概就是「人間道」的由來了。
很多人都對這兩句詩一知半解,畢竟扶搖道君的思想,不是尋常人能夠揣度。
又有傳說稱,扶搖道君修的是「入世之劍」,講究的不是太上忘情、不惹塵埃,而是身在紅塵,心也在紅塵。
她掌中這一劍,不為超脫凡海,不為羽化登仙,只為助苦海沉浮之人張目,教世間不白之冤昭雪。
故而,「人間道」之名,亦有「大道不在別處,只在人間」之意。
「…………」
童歸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山門口,怔怔仰望著這兩行筆走龍蛇的大字,只覺整個人都被其中慷慨磅礴的氣勢壓倒,半晌無言。
直到友人催促,她方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急切道:
「對了,我們快些上山吧。若是誤了時辰,沒法報名參加『招生考試』,那可就糟糕了。」
——「招生考試」一說,亦是扶搖道君首創,每年舉辦一次,較之於所有宗門的考試都更為頻繁。
雖然考試難度不低,但勝在機會不少。即使資質駑鈍,只要肯下苦功,年復一年地積累經驗,總有入門之機。
因此,每年人間道的「招生考試」俱是人山人海,來自各方的修士接踵摩肩,幾乎與十年一度的紫微仙會不相上下。
這也是當然的。
畢竟,自從紫微仙君鐘不愧涅槃以來,扶搖道君就繼承他的衣缽,成為了紫微仙會的主持者。
因此,也有人玩笑稱:扶搖道君有時候像是明瀟的弟子,有時候像是風遠渡的弟子,有時候又像是鐘不愧的弟子……總而言之,就是不像曇華真人的弟子。
至於此人的下場,那就沒有人知道了。
童歸頭一回離開青城,這會兒便如同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個勁兒抻著脖子東張西望,恨不得生出八隻眼睛,將如織的人潮盡收眼底。
昔日搖光峰妖修眾多,如今的棲梧山亦不例外。一眼望去,滿山都是形形色色的飛禽走獸,幾乎占去人群中半壁江山。
數百年前,那段妖修為人所排擠、避忌、嗤之以鼻的過往,就好像腐朽淤積的濁氣一般,被曠野上颯爽的清風吹散了。
有人大大方方地亮出獸耳和獸尾,貓、兔、狐、熊、貂,不一而足,其中還有頂著一對黑色圓耳朵的熊貓。
有人身披錦衣,背生雙翼,一看便是鳥族出身,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好似一棵行走的聖誕樹,仿佛要與傳說中的「修真界第一男美女」——柳如漪一較高下。
尤其是孔雀、雉雞之類,鳥頭高高揚起,光彩絢爛的長尾巴活像拖把一般,從山腳一路拖到山頂,將滿地落葉清掃得乾乾淨淨。
負責衛生值日的弟子見狀,不禁鼓掌讚嘆:「妙啊!」
再看人頭攢動的山頂平台,只見一頭巨大的……橘貓穿梭其間,腦門上頂著個撐傘的白衣姑娘,幾乎隱沒在細密柔軟的絨毛里。
這姑娘生得柳眉杏眼,容顏清麗,膚色白得近乎透明,端的是一副天賜的好皮囊。
早有眼尖的人認出她來,私下裡交頭接耳道:
「瞧見沒有?那便是扶搖道君之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門門主之一,『荒』字門的田馨長老。」
「能以鬼修之身走到這一步,田長老絕對是個人物。」
只可惜,這位田長老偏偏「表里不一」,貌若嬌花照水,一開口就像鑼鼓齊鳴:
「不要推,不要擠!挨個兒報名登記!瞧一瞧,看一看,都過來照一照這面天衍門多功能水鏡啊!」
「大家聽好,咱們的招生考試不設門檻,只需照上一照,鏡子裡沒有映出魔氣,那便算是報上了。有魔氣也不必慌,拿出南宮魔尊的介紹信,咱們一視同仁……」
此言一出,當場就有南宮溟手下的魔修抗議:「仙子,你說錯了!」
白衣姑娘瞪他一眼,瓮聲瓮氣道:「我哪兒說錯了?」
魔修道:「魔尊說過,在扶搖道君的地盤上,我們不能稱呼他『魔尊』,要叫他『支部書記』,以表誠意。」
眾人:「……」
說實話,這兩百年來,南宮溟對修真界的誠意早已充足到過剩,過剩到溢出,根本沒必要再另行證明了。
「行吧。」
白衣姑娘懶得與他們計較,從善如流地改口道,「只要出示南宮書記的介紹信,一樣可以參加考試。」
「那就好,那就好。」
幾個年輕的小魔修喜出望外,一窩蜂簇擁到一名華服少年身邊,七嘴八舌地嚷嚷道:
「少主您看,魔尊大人果然有面子!就連傳說中的扶搖道君,都得讓他一分……」
「……」
被稱為「少主」的是個俊朗少年,從外貌到穿著打扮都十分硬派,劍眉橫掃,目若朗星,一頭烏髮綁成一束乾淨利落的高馬尾,再配上一身瀟灑勁裝,一看便是個討人喜歡的爽快小伙。
這爽快小伙聞言,雙眉擰起,面帶失望之色地嘆了口氣:「父親的想法,你們只得其形,未得其神,還得勤加學習才是。往後在人間道,也別管我叫『少主』了。」
「是,少主!啊、不是,是……」
「罷了。」
少年一臉老氣橫秋地搖頭,「『思想進步』這回事,本就不是一蹴而就,更何況還有『時代局限性』。我也是從小跟著父親和母親,所以學得比旁人快些罷了。」
說罷,他逕自上前一步,面向眾人拱手道:「各位,在下魔域南宮燎,方才我的朋友多有打擾,得罪了。」
「諸位若是不嫌棄,我這裡帶了些土特產,不妨一道坐下嘗嘗,交個朋友。」
話音剛落,便有兩個小魔修上前,手腳伶俐地在草地上鋪開一方氈毯,亮出其中花花綠綠的瓜果和菜餚。
美食打動人心的效果立竿見影,剎那間十里飄香,引得人饞涎欲滴,就連原本對魔修心存忌憚的修士都開始靠近。
南宮燎半點也沒有「魔域少主」的架子,伸手指著氈毯上一道道佳肴,逐一為眾人講解道:
「各位請看,這道菜名為『紅酒香草烤羊排』,乃是以上好靈果釀酒,再將果酒、蜂蜜和香草汁液調勻,製成醬汁,刷在新鮮羊排表面,佐以蒜、姜、洋蔥等調味料,以靈火炙烤……」
……
……
與此同時——
棲梧山後山,一道清幽僻靜、溪澗蜿蜒的峽谷之中。
鳳凰花蔭下有人側臥,滿頭青絲如流水一般傾瀉下來,又如雲霧般在遍地茵茵細草之上鋪開。
寬大的袖口被山風吹起,露出一截皓白如霜雪的玉腕,腕上環繞著一圈精緻細巧的花串,花朵形狀奇特,有幾分像是縮小數倍的曇花。
而那隻手纖長優美的指尖,正輕點著一枚橢圓形、半透明,足有半人大小,仿佛以紫水晶雕刻而成的球體,百無聊賴地來回撥弄。
乍看之下,那好像是一顆水晶蛋。
「鳧兒。」
從那人身後,有道清潤悅耳的男聲傳來,好似山風拂面,山泉淙淙。
「考試就快開始了,你不過去麼?這般重要的日子,你身為萬眾矚目的掌門,可不好偷懶啊。」
「……唉。」
花下那人幽幽輕嘆一聲,懶洋洋地側轉身來,一手還搭在那枚水晶蛋上。
「雪聲,我沒有偷懶。我只是在想……」
「旁人懷胎十月,你為我孵的這顆蛋,怎麼都十年了還沒動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