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縣汽修廠,姚遠往一中方向走去。
其實他是很肉疼的,那可是一百塊錢啊,相當於老爹半個月工資了。但是為了後面的操作,他必須這麼做,因為他斷定葉廠長是故意刁難他。
「剛才進了辦公樓的兩個人有點像劉義堂和梁耀明……有點意思……」姚遠低聲自語著,嘴角慢慢揚起來。
前世經常能聽到街坊鄰居八卦,說劉義堂和縣汽修廠暗中勾結貪污車隊的維修保養費用。有一個廠保衛科的職工住姚遠家樓上,姚遠偶爾從他嘴裡聽到廠車隊每個月的維修保養費用高得離譜。
結合今天所看到的,劉義堂和縣汽修廠勾結這事八成是真的了。
縣一中是姚遠的母校,從廠子弟小學畢業後,他考上了這裡,在這裡讀完初中高中,考取了西海工業大學。
校門口有許多攤販,一多半是賣小吃的。他找到了記憶中的牛雜攤坐下,點了十幾串燙起,沾著辣椒醬慢悠悠地吃起來,腦子沒停止過轉動。
他不擔心那一千塊錢拿不回來,反而篤定一點——要不了多久葉廠長不但會親自送錢上門,還會多送一些。
實際上,姚遠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在思考的是怎麼樣才能利用V31剎車缺陷這個事賺上一筆錢。既可以救有可能因為這個缺陷送命的駕乘人員,又能夠狠狠的賺三菱公司一筆錢。
他只是大學生,三菱公司肯定不會理睬的,得想個辦法讓三菱公司的人自己找上門來。
「姚遠!」
正想著心事,聽到有人喊,姚遠扭頭看過去,頓時樂了。
「肥佬威!」
一具肥胖的身軀移動過來,像極了縮小年輕版的林雪,厚厚的嘴唇像兩根香腸掛在那裡。
林威滿頭大汗,在邊上的凳子上坐下,原木釘成的凳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姚遠很擔心它會散架。
「你不好好上班跑出來幹什麼?」姚遠把串串推過去,又叫老闆抓了一把過來。
林威咽了咽口水,捏了一根串沾了辣醬,捏著蘭花指一塊一塊地吃了起來,含糊不清地說,「車隊所有的車要檢修,我不是晚班麼,隊長讓我們晚班的先過來。」
姚遠盯著林威看,記憶浮現出來。
上一輩子的姚遠是個悶葫蘆,性子弱,逆來順受,尤其是上了一中,經常受欺負,所有人都取笑他,唯獨林威,性子溫和的林威會用他肥胖的身軀擋在前面。記得有一次下自修回家路上,姚遠遭幾個混混毆打,平時說話都小心翼翼的林威衝過來和他們扭打在一起。
林威腦袋破了,姚遠沒事。
上一輩子,姚遠家連遭大難,患難見真情,尤其是母親牽扯進貪污官司里時,所有人對姚遠家都敬而遠之,唯一始終如一的朋友只有林威。最困難的那段時期,姚遠飽一頓餓一頓,林威偷家裡錢送到學校來給姚遠作伙食費,姚遠終生難忘。
可惜好人沒好報,接了父親班成廠汽車隊的駕駛員後,林威收入不錯,人踏實肯干,後來娶了廠里的一個姑娘,糖廠破產之後,他承包了兩台卡車跑起了運輸,起早貪黑的,很快就成了新一批萬元戶。
很多時候一出車就是三兩天,結果老婆和別人搞到一塊了,林威的腦袋頓時綠油油一片。所有人都知道這事,唯獨林威傻乎乎的替人養了幾年兒子,直到他生意出事,老婆帶著兒子帶了所有錢跟姘頭跑了。
當時已經三十多歲的林威一夜之間白了頭……
「你盯著我看什麼?」林威注意到姚遠複雜的目光,下意識的往後躲了躲,「姚遠,你狗日的想幹什麼?」
姚遠慢慢回過神來,道,「肥佬,這輩子哥帶你吃香的喝辣的,白天不用幹活晚上會所嫩模。」
林威看著姚遠,從口袋裡掏出一百多塊錢遞給姚遠,低沉地說道,「我才上班三個月,這是全部身家了,你拿去給阿姨交醫藥費。阿遠,你別擔心,阿姨會好起來的,月底發工資我最少給你留一百塊錢。你千萬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你看你都開始說胡話了。」
姚遠鼻子一酸,肥佬威就是這樣單純得令人心疼。
一拳打在林威的大臂上,姚遠把錢推回去,哈哈大笑,「廢什麼話,哥像是缺錢的人嗎?」
「大姐為了錢的事都要嫁人了……」林威差點脫口而出,但是他知道姚遠心裡不好受,生生的噎住了。
姚遠笑道,「不信?生產線復工了你不知道?」
「知道啊。」林威說。
姚遠又問,「那你知道不知道是誰修好了破碎機?」
他指了指自己。
林威狐疑地看著姚遠,「你?」
姚遠指了指滿滿一碟的牛雜串,說,「要不然呢,看看你吃的是什麼,五毛錢兩串的牛雜!」
林威胖乎乎的身軀一震,盯著牛雜串看,對啊,這裡少說也有三四十串,十幾塊錢了!
「阿遠,破碎機真是你修好的?」林威又問。
姚遠起身拿出四張「四偉人」結帳,「趕緊吃,跟我去辦點事。」
「啊?哦。」
林威趕緊的把所有串串都拆出來,混在辣醬里,然後直接往嘴巴里倒,囫圇吞棗的樣子讓老闆看得目瞪口呆。
「嗚嗚啊吧……」林威抹著嘴巴含糊不清地說。
姚遠看見林威的腦袋在冒煙,「你不覺得很辣嗎?」
「辣。」
姚遠無奈搖頭,舉步朝那邊小賣部走去,要了兩瓶冰凍的礦泉水,遞給林威一瓶,林威擰開小心地喝了一小口,然後小心地擰上,把礦泉水像寶貝一樣抱在懷裡。
姚遠灌了一大口下去,盯著手裡的礦泉水出神。塑料瓶質量很差,水的口感還行,售價一塊錢,在這個時代屬於高檔飲品。
林威總覺得姚遠變得不一樣了,但是又說不上來,感覺怪怪的。難道是因為上了大學?也許是,大學畢業後就是國家幹部了,肯定是不一樣的。
不遠處的325國道車來車往,大多是貨車。不時有牛車往城內方向去,或拉著果蔬或拉著糧食。如果說過去十年是改革開放的摸索階段,那麼從1991年開始一直到2008年中的十七年裡,則是經濟的加速起飛階段。
現在,春風已來。
「阿遠,要幹什麼去?我等下要回去接車了。」林威說。
姚遠說,「你剛才說車隊所有車要檢修是怎麼回事,我記得上個月才檢修過的吧?」
「不知道,辦公室通知的。復工了,可能怕下鄉拉甘蔗路上出故障吧。」林威搖頭說。
姚遠問,「你在縣汽修廠有沒有見到熟人?」
「有啊,劉主任在,還有梁耀明。哦對了,梁耀明好像在那裡上班了,我聽見他們說的。」林威說。
姚遠若有所思。
「跟我跑一趟港務局,你去取車,一會兒到一中後門接我。」姚遠說。
林威說,「啊?那不行啊,我們不能亂跑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了車還在檢修呢。」
「跑不跑?」姚遠瞪著眼睛問。
他知道解釋是沒用的,越解釋林威的問題就越多。車隊裡哪個司機不開公家車做自己事,逢年過節車場空蕩蕩的,都哪去了,司機開回家走親戚去了。就林威這死心眼的不占公家便宜。
「那好吧,跑,跑,可是車還在檢修啊!」林威一咬牙,不忍心好兄弟失望。
姚遠說,「檢修就是做個樣子,你現在去取肯定讓你開走,別磨嘰了,快去!」
「那我真去了,如果不行你別怨我啊阿遠……」
姚遠瞪過去。
林威又問,「那你去港務局做什麼?」
「你他媽的再囉嗦!」
姚遠一腳踹過去,林威揉著屁股走了。
繞到一中後門後,姚遠找到了記憶中的臨街平房。他記得這是一個拾荒老頭的家,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這老頭是個傻老頭,他家的位置相當好,有五百多個平方大,是做門市的好地方,可是老頭死活不願意出租。
姚遠打算碰碰運氣。
平房後的空地有圍牆圍著,搭了一個遮雨棚,裡面的垃圾廢品碼得很整齊,大多是紙質廢品,一中是主要來源。板車邊上,老頭正在整理一堆廢紙,大部分是高中畢業生不要的試卷、練習冊什麼的。
「阿公,你好。」姚遠推門搖搖欲墜的鐵門走進去。
老頭抬眼看了過來,盯著看了半天,沒吭聲。
姚遠走過去蹲下來,笑著問,「阿公,我想租你的地方用一下,就用個三天時間。」
「不租。」老頭頭也沒抬。
姚遠不再問了,幫著分揀廢品。他發現有不少成色蠻好輔導書籍,他揀出來放到一邊,說,「這種可以當二手書來賣的,比賣廢品划算多了。哦,還有教材,這個教材是最新版,可以賣給升高三的學生。」
老頭停下手裡的活,仔細打量著姚遠。
姚遠笑著看著老頭,隱隱約約感覺到一絲攝人心魄的目光。
「七月份打颱風那幾天,我發高燒肺部感染差點讓老天給收了。你是不是送我去治病的那個小伙子?」老頭突然問。
姚遠一笑,「阿公你還記得啊。」
那是高考後不久回校聚會,碰上刮颱風,姚遠從後門出來打算抄近道回家,看到老頭家門在風中嘩啦啦的沒關上,好奇之下發現老頭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然後背起老頭一路跑到了醫院,救了老頭一命。
老頭忽然笑了,露出一口黃牙齒,拿手一指平房,說,「你要放什麼隨便用,給我留個睡覺的地方就成。」
「那我按照每天五塊錢給你租金。」姚遠拿出錢來數。
老頭摁住姚遠的手,「不租,你要用就用。」
「這可不行。」
「那你走吧,我的地方不出租。」老頭很堅決。
姚遠也不矯情,「好,謝謝阿公!」
老頭從腰帶上取下一串鑰匙摘出一根丟給姚遠,「你隨時可以用。」
姚遠把鑰匙握在手心裡,不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