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青天白日,陽光就在頭頂,但阮念初覺得自己已置身黑暗。逃到這裡費盡千辛萬苦,就這麼夭折,她不甘心。
於是她站在原地看著他,沒有動。那人冷眼旁觀。
這周圍,樹木參天,風聲和獸鳴在耳畔錯亂交雜,他們之間卻死一樣靜。
半刻,阮念初盡力穩住發顫的喉頭,幾乎哀求了:「讓我走吧,求求你。我不會報警,也不會把你們的事說出去……我只是來支教的,讓我回家吧,求你。」
厲騰說:「你走不了。」
「為什麼?」三天來的壓抑和隱忍一瞬爆發,她紅了眼,感到絕望而無助。他既不殺她,也不碰她,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留她在身邊。她顫聲道:「這裡只有你一個人,只要你願意放我走,我就能離開,不是嗎……你放了我吧,我求你。」
厲騰冷著臉,絲毫不為所動。還是那句話,「我說了。你走不了。」
阮念初頹然地垂下頭,忽然笑了笑,自嘲又譏諷。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人和那個矮胖子是一夥的,她怎麼會求他,奢望他放了自己?他怎麼會讓她離開?
真傻,真笨,真蠢。
阮念初咬緊唇,兩手捂住整張臉,在哭,肩膀抽動。厲騰從始至終都站在不遠處,看著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他眼皮底下哭了多久。只知道,哭著哭著,忽然聽見對方開口,還是那副淡若冰霜的語氣,「這兒離最近的村落一百四十多公里,整片叢林,有八個地雷區。如果你覺得自己能活著走出去,走吧。」
阮念初眼睛哭得紅腫,直到此時,才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莽撞。這裡的地理環境,她一概不知,剛才只差一步就踏進雷區。若不是他出現,她可能已經被炸成一灘泥。
阮念初覺得後怕,脊梁骨不由自主地竄起涼氣。
厲騰挑起眉眼,「不走了?」
「……」她悶著,沒有吱聲。
「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跟我回去。」他說完,緊接著便是一陣皮靴踩碎腐朽枝葉的吱嘎聲。厲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阮念初有幾秒鐘的愣神。
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她腦中迴響起那人的話。闔了下眼睛,再睜開,提步跟在了他身後。
*
阮念初的這次逃跑,從她走出營寨到再走回來,總共只用了一個小時。然而極其不幸的是,發現她逃跑的除了厲騰之外,還有其他人。
營寨四周是屋舍,中間是空地。
下午三點多,正是柬埔寨陽光最烈的時候,炎炎熱氣炙烤著大地。空地上擺了一張長方形的木頭桌,桌上亂七八糟地散落著美金,一大群童子軍圍桌而立,吆喝歡呼,在賭錢。
這群少年,小的不到十歲,最大的也才十七八,阮念初不敢亂看,只下意識往厲騰身後挪。
好在童子軍們專注賭錢,沒幾人注意她。倒是其中一個瞅見了厲騰,咧開嘴,朗聲打招呼:「厲哥!」
厲騰淡笑,擰了下黝黑少年的肩,冷冽眉眼難得柔和,「手氣怎麼樣?」
「還行。」少年十三四歲,叫托里。他心情顯然很好,說著,抽出好幾張鈔票遞給厲騰,「哥,給你買酒喝。」
「自己留著。」
「……也行。」大男孩撓了撓腦門兒,眼風掃過阮念初時愣了下,然後就開始憨笑,「我留著,將來也討個漂亮老婆。」
厲騰看了阮念初一眼。這姑娘躲在他背後,手捏著衣擺,頭低垂,臉色不好,小小的下巴比初見時還尖俏些許。她皮膚本就白,血色一失,就更白了。
他視線在她身上停駐幾秒,很快移開。沒過多解釋。
正說著話,一陣急促腳步聲忽然傳來。幾人側頭一看,見是一個身形敦實的圓臉男人。他氣喘吁吁的,跑到厲騰身前站定,「厲哥。」
「什麼事。」
圓臉皺起眉,若有似無瞟了眼阮念初,支吾,「……阿公叫你去一下。說是,把這中國女人也帶上。」
阮念初茫然不知所云。厲騰靜了靜,神色不變地點頭,「好。」
幾分鐘後,阮念初跟著厲騰來到一間高腳木屋前。這兒位於整個營寨的最深處,守衛環繞,四處都設有放哨台,手持AK47的大漢們全天值勤。
不是她這幾天待的房間。阮念初四下環顧著,心臟一陣陣收緊。
厲騰站定,抬起手,剛要敲門,卻被一股極微弱的力道牽絆。他回頭,姑娘細白的手不知何時拽住他衣角,有些用力。
他視線冷淡往上移,看她。
「……」阮念初的唇動了動,囁嚅:「你帶我來這兒做什麼?」這地方是虎穴狼窩,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是真的怕極了。
厲騰說:「進去就知道了。」話剛落,他叩響房門。砰砰。
裡頭是一個中年偏老的聲音,微咳著,用高棉語道:「誰?」
厲騰答:「阿公,是我。」
阿公嗯聲,「進來吧。」
厲騰便推開了房門。阮念初硬著頭皮跟在他後面,咬咬牙,額角冷汗密布。可令她沒想到的是,進屋剎那,那人埋頭說了三個字,素來冷沉的嗓音,意外顯得低柔。他說,別害怕。音量只她可聞。
阮念初眸光跳了下。
這間屋子,四面都拉著窗簾,雖是午後,光線卻有些昏暗。圖瓦手上握著串佛珠,閉眼嘀咕著在念什麼。聽見響動,他眼也不睜地扯唇,說:「我聽說,你女人今天不太乖,自己從這兒跑出去了。」
厲騰極淡地笑了下,「她嫌悶,我讓她四處走走。結果她太笨,沒找到回來的路。」
「是麼。」
「是。」
「Lee,你確定沒有騙阿公?」
「我確定。」
聞言,圖瓦緩慢掀起眼皮。厲騰就站在離他幾步遠的位置,眸微垂,神色冷峻,面無表情。圖瓦眯了下眼睛。當年,他遭人出賣,生死關頭被這人救下,從那以後,這個青年便跟在他身邊做事,出生入死整整四年。早在初見時,圖瓦就知道,這個年輕人不簡單,用得好,他就是最鋒利的刃,用得不好,他能讓你墮入地獄永不超生。
圖瓦起身,朝厲騰走近幾步。阮念初見他靠近,更往厲騰身後躲,眸子裡滿是警惕。
然後她看見圖瓦動了動,竟摸出一把鋒利短刀,一抬手,抵在厲騰脖子上。
阮念初大驚失色。厲騰站原地,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屋子裡有幾秒死寂。
突的,圖瓦嘴角一彎,低聲笑了起來,把短刀遞給厲騰,「來,好東西。送你的。」
「……」阮念初緊繃的弦驟然一松,吐出一口氣。目光無意識掃過那把刀,瞳孔驟縮,瞥見刀柄上的「中國空軍」字樣浮雕。
很快就看不清。
厲騰把刀接了過去。他打量這把刀,無波無瀾,「這是什麼刀。」
圖瓦笑著,語氣隨意,仿佛談論一塊低廉的蛋糕,「是中國空軍空降旅特種部隊軍人的傘刀。四年前,我和BOSS殺了兩個,這兩把刀是戰利品。一把BOSS自己留在身邊,另一把他給了我。現在,我把這刀轉送給你。」
厲騰勾嘴角,「中國空軍的刀,當然是好東西。這麼貴重的玩意兒,阿公該自己留著。」
圖瓦擺手,拍他的肩膀,「Lee,我拿你當半個兒子。別跟我客氣。」
厲騰說:「謝謝阿公。」
兩個男人說著話,阮念初站在旁邊,被全然忽略。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看見,厲騰握刀的五指,修長有力,越收便越緊。仿佛竭力克制著什麼。
儘管他面上依舊雲淡風輕。
*
阮念初逃跑的事,被厲騰輕描淡寫便蓋了過去,圖瓦原對她殺心已起,但見厲騰強硬維護,只好作罷。她又一次在他的保護下躲過一劫。
她依然滿腦子都是逃跑。但又顧忌那人的警告,不敢妄動。
就這樣,日子漫長又難熬地往前推進。阮念初依舊和厲騰住一起,白天,他偶爾會外出,她待在屋子裡發呆,晚上,她睡床,他睡地,兩人的交流幾近於無。
她對那人的種種行為感到不解。
有時會想,他真是個怪人。有時又想,他大概是良知未泯,勉強還算半個好人。在極惡的環境中能留有一絲善心,實在不容易。
不過,他說過會保證她的安全。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阮念初相信那人的承諾。於是,這間簡陋卻冷硬幹淨的竹木屋,成了她在森冷長夜裡唯一的安身之所。
除此之外,她暫時別無他法來求生。好在,這兩人的相處姑且還是說得上融洽,至少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第六日時,這樣的和諧被無意間打破。
柬埔寨的雨季,常日都是高溫,叢林深處又潮濕,阮念初忍耐六天,終於到達極限。
吃晚飯時,她斟詞酌句良久,才鼓起勇氣,低聲問厲騰道,「……你們平時,都在什麼地方洗澡?」
厲騰吃著一塊醬牛肉,沒什麼語氣地說:「河裡。」
「……」阮念初神色微滯,一時不知怎麼接話。
厲騰察覺到什麼,抬起頭,目光落在她臉上。他道:「你想洗澡?」
她遲疑半刻,嗯了聲。
厲騰點頭,「知道了。」話說完,他就扔下牛肉走出了木屋。回來時,他單手拎著一個大木桶。
阮念初見狀,下意識地過去幫忙,指尖剛碰到桶邊,厲騰便冷淡道,「讓開。」
她:「……」
「這玩意兒沉,你弄不動。」他說這話時,依舊用一隻手拎著桶。阮念初皺眉,目光順著木桶看向他的左臂,才發現整根紋著龍尾的花臂肌肉緊繃,青筋突起,仿佛充滿了無窮爆發力。
她只好干站著。
不多時,厲騰放下桶,又出去了,幾分鐘後提回兩桶剛燒開的水。阮念初看了眼桌上的半塊牛肉,支吾道,「……你吃飯吧,我自己來打水。」
厲騰壓根兒沒理她,把水倒進木桶再出去,來回數趟,終於把木桶填滿三分之二。最後一次進屋,他還把什麼丟給了阮念初。
她狐疑,展開一看,是一件純白色的柬埔寨紗籠裙。又聽厲騰道:「衣服是阿新的。除了你和她,這地方沒別的女人。只有這個。」
阮念初想起那個每天給他們送食物收拾碗筷的老婆婆。她點頭,遲疑著剛要說什麼,那人已轉身出去了,還順手關了門。
她微窘,攥著那件紗籠,兩個「謝」字哽在喉嚨處,又咽回去。
*
那女人的出現不在厲騰的全盤計劃中。她是個的意外。
矮胖子為人好色,一有動作,時不時便會從外面抓些女人回來。這些年,厲騰習以為常,從沒管過閒事。但那天晚上……
他頭枕胳膊躺在屋頂,叼著草,眯眼,打量手裡的護照本。
不多時,厲騰收起護照,從褲兜里摸出煙盒。再一找,發現打火機沒揣在身上。於是他從屋頂上跳下去,準備回屋去拿。然而剛到門口便想起那姑娘在洗澡。
差點兒給忘了。厲騰咬著煙擰了下眉,轉身要走。
忽然起風。木屋窗戶沒關,風把窗簾吹起一角,他目光純粹無意掃過,竟看見熱氣騰騰的木桶上,一片雪白的背。姑娘在解頭髮,甩甩頭,忽然側過身……
厲騰有剎那出神。
下一瞬,他全身的血液沸騰,肌肉緊繃,像快要爆炸。
屋外似有腳步聲,沉沉的,在快速遠離。
阮念初心一緊,再細細去聽,卻又沒動靜了。大概是聽錯吧。她略微放鬆,把整個身體都泡進熱水裡。暖暖的,好舒服。
她不知道的是,這天,厲騰在河裡泡了半晚上的冷水澡。
那一幕印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
柔白無暇的脊背,細細的小腰,還有側身時,嬌軟之上一點鮮紅……厲騰咬牙根,眉心都擰成一個川字。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