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阮念初被送進了中國駐柬的大使館。也許考慮到她這段時日的處境,接待她的,是一位女性官員,四十歲上下,看上去很和善。阮念初問這位官員借來手機,給她媽打了個電話。
漫長的盲音之後,通了。
阮母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很沙啞,透出幾絲疲憊,「餵?「
「……」阮念初沒來得及說話,剛開口,就是一陣哽咽和抽泣。被困險境二十一天,她的堅強和冷靜在這一刻崩潰。阮母先是一怔,意識到什麼,然後懷疑地,試探性喊出阮念初這個名字。
阮念初應了一聲,阮母瞬間喜極而泣。
母女兩人誰都不說話,就那麼拿著手機哭。好一會兒,是女官員把手機拿了過去,安撫阮母,說阮念初已經平安,現在在大使館,他們很快就送她回國。
阮母喜不自勝,嘴裡不住地說謝謝。
後來,阮念初一直哭了很久,情緒才逐漸穩定。女官員帶她吃了晚餐,為她安排了住宿,還耐著性子陪她聊天。她告訴她,原來她在金邊郊區失蹤的當日,HELPBRIDGE的人就報了警,柬埔寨警方立案後,在第一時間通知了大使館。
阮念初問HELPBRIDGE的人是否還在柬埔寨。
女官員搖頭,「志願者失蹤可不是件小事。他們的高層擔心再出問題,提前結束了這期的支教安排。他們已經回家了。」
回家,多奢侈的一個詞。
官員微笑,「你也很快就能回家了。」
阮念初望著她點頭。
「好孩子,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明天你就能見到你父母了。」說著,外交官面帶笑容站起身,「另外,關於這次你經歷的事……」
阮念初知道官員要說什麼。她笑了下:「放心吧,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我答應過一個人,回去之後,就把這兒的所有都忘乾淨。」
*
大使館的效率很高,第二天,阮念初果然搭上了回雲城的航班。得到消息的阮父阮母更是一大早就趕到了機場接機。
等了幾小時,女兒的身影一出現,二老的眼眶就全紅了。
相比阮父阮母激動的情緒,今天,阮念初倒顯得平靜許多。機場裡,有年輕媽媽在打電話,淘氣的孩子伸手拉拽她裙擺;有年邁的老夫婦互相攙扶著,顫顫巍巍地走進候機大廳;有機場廣播員的聲音飄散在空氣里,播音腔字正腔圓地說著漢語……
阮念初用力抱住阮母,「媽,我回來了。」
阮母哭腫了眼睛,問她,「這段日子你到底去哪兒了?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多擔心?我給你們志願者團隊打電話,他們說,你很有可能是被當地的武裝分子劫持……」
「這些都不重要。」阮念初哽咽,「我還能平安回來,咱們一家人還能在一起,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麼。」
「……」阮父阮母相視一眼。見她不願提,也不好再多問。
按照傳統,歸鄉的人都要吃頓接風宴。為了替女兒把霉運洗乾淨,阮父在雲城某高檔酒樓定了個包間,請了一大幫親戚朋友。
熱鬧固然好,但人一多,嘴自然就雜。
席上,七大姑八大姨們打著關心的名頭,不斷追問阮念初,她這二十一天的去向。她神色如常地夾菜吃飯,被問得多了,便答道:「被人綁架了。」
此言一出,整個包間都有幾秒鐘的安靜。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不知怎麼接話。其實,阮念初在柬埔寨被綁架的事,親戚們或多或少都有耳聞,只是他們沒想到,這個當事人,會這麼坦率地說出來。
阮父阮母更是臉色微變。
之前發問的那個親戚也有些尷尬,頓了頓,追問:「那……你是自己逃出來的?」
阮念初看了她一眼,「嗯。」
親戚趕忙給自己找台階,「我就說嘛,我們念初腦子好使,你看,多聰明啊!關鍵時候還能救自己的命呢!」
話音落地,親戚們紛紛附和,一個個舉著酒杯來向阮念初道賀,恭喜她逃出生天,否極泰來。阮念初把這些吉利話都收下了。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希望真的如此。
生活逐漸回歸正軌。
阮念初又過回了她的正常日子,一周里,三天時間宅在家玩遊戲,三天時間和朋友們唱歌看電影,剩下的一天拿來睡覺。她覺得,青春,尤其是暑假期間的青春,不拿來荒廢實在是對不起自己。
她還是以前的她,真好。
柬埔寨叢林的二十一天,和那個她連名字都不能提起的人,似乎爛在了她的回憶里。就這樣,暑假轉眼就進入了尾聲。
開學前一周,好友喬雨霏從馬爾地夫度假歸來,約阮念初吃飯。
她去了。
筷子沒動幾下,喬雨霏體內的好奇因子就按捺不住了,小聲說:「欸,有件事我真的特別特別想弄明白。」
阮念初致力於消滅滿桌的美味佳肴,隨口應她:「嗯。什麼事?」
「你在柬埔寨被人綁架之後……真的是自己逃出狼窩的?」喬雨霏滿臉的不可置信,「你有那麼厲害?多傳奇啊,居然沒有媒體採訪你給你做專題欄目?」
好友的這句話,其實是代很多人問出了心聲。阮念初覺得有點可笑,二十一天的驚魂和絕望,在旁人看來,竟被美化成了傳奇。
她夾菜的手頓了下,「我不是說了麼,不想提那件事。」
喬雨霏吐舌頭,悻悻,「彆氣彆氣,你不想說就算了。」
她垂眸,把夾起來的烤肉放進碗裡,片刻才低聲道:「有人幫我。」
「有人幫你?」性子活潑好動的好友,當即大感詫異,「誰啊?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幫你?」
阮念初搖頭,「記不清了。」
這句話,她既不是敷衍,也不是說謊。關於那些事和人,她的記憶是真的已有些模糊。古老的言情橋段里總有選擇性遺忘這一套,阮念初以前不信,現在卻有點信了。
人有兩種極端。有的人牢記那些極不愉快的事,從而對心理造成創傷;而有的人會忘記那些事,從而彌補心理的創傷。
阮念初想,自己或許是後者,畢竟傷春悲秋這回事,太不適合她。
*
那天是阮念初最後一次提柬埔寨的事。自那之後,那個國度和那個人便徹底從她的生命翻篇。十九歲那年的插曲,是一次意外脫軌,此後,心有餘悸的阮父阮母打消了讓阮念初畢業之後出國留學的念頭,轉而給她安排了另一條道路。
她的人生按部就班,沒有再發生任何一丁點的偏差。
實習,畢業,吃散夥飯,參加授位典禮,這就是阮念初學生時代最後的全部。
離校的當天,室友們收拾好行李,聚在一起吃晚飯。一間中餐廳的雅間,一張桌子坐了七個人。除了阮念初,另外三個女生都攜帶家屬。那些家屬里,拳壇神話有之,商界大佬也有之,總之,都是些高富帥。
其實,她那長相身材,又學藝術,自然不乏追求者。可惜,她就是對那些男生不來電。所以阮念初一直都是單身,從入學到畢業。
其中一個室友酒量不好,喝了兩三杯就開始說胡話,嘖嘖道,「阮念初你知不知道,我大學最大的遺憾,就是沒看到你這個大美女脫單。」
她只是笑:「放心。要是到二十五歲我還沒遇到合適的,我媽知道給我安排相親。」那時,阮念初沒想起來有個成語叫「一語成讖」。
不知是她的眼光太高,還是她的追求者水平太差,之後的好幾年,阮念初依舊沒能告別單身。對此,阮念初散漫慣了不以為意,卻令阮父阮母很焦慮。他們見她不愛和男生來往,懷疑是當年的事陰影太重,導致她性取向發生了問題。
他們急壞了。
於是,阮念初在父母安排的相親見面會上,收穫了人生中的第一個男友。
對方今年二十九歲,某大型私營企業高管,職場精英。人長得不錯,個子也高,阮父阮母都很滿意。阮念初對這位精英沒有好感,也談不上討厭,便同意了精英提出的交往請求。
精英很紳士,也很大方,每次帶她約會,出入的都是高檔場所。為配合頭腦簡單的阮念初,他們茶餘飯後聊的話題,精英也都儘量往淺顯易懂的方向選。
對此,阮念初還是有些感動。
不過也僅限於感動。
終於,在和精英交往一個半月後,二十五歲的阮念初對男女之情初次有了感悟。那就是感情這回事,果然勉強不來。
她其實沒想到,這段姑且叫初戀的戀情會短到這個程度,她更沒想到,這段戀情,一直占據主動權的自己會成為被劈腿的一方。
阮念初至今回想,都覺得一切的發生很富有戲劇色彩。
那天是周末,精英慣例給她發微信,邀請她共進午餐。還是老地方,一家吃法國菜的西餐廳。阮念初在心裡準備好了提分手時說的話,施施然赴約。
一到餐廳,阮念初眸光微閃。
精英還是那個精英,西裝革履玉樹臨風,只是表情有些難看,而他手邊的座位上,還坐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那姑娘穿了身紅色連衣裙,細高跟,大長腿,標準的美女。
阮念初笑容如常地走過去,「帶了朋友怎麼也不提前跟我說一聲。」說著沖小姑娘點點頭,「你好啊。」
小姑娘原本趾高氣昂,被她友善的笑容弄得一怔,有些古怪地看向精英。
精英乾咳了聲,糾結地開口,「那個……念初,其實今天我叫你出來……是要跟你說分手的事。」
這回,阮念初是真的愣了。她的台詞,竟然無端端被人搶了過去。
精英和美女把她錯愕的表情,曲解成了悲傷到極點的表現。美女目露驕色,而精英滿臉愧疚,「念初,是我對不起你,但你要知道,我是個正常男人,咱們交往一個多月,你連手都不讓我摸一下……娜娜已經懷孕了,我實在沒辦法……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沒用,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原諒我。」
聽他說完,阮念初總算恍然大悟,點點頭,換上一副很理解的表情,「原來是這樣。沒什麼,不是什麼大事兒,你別太內疚了。好好照顧你媳婦兒。」
精英皺眉,「念初,你有什麼火就沖我撒吧,別憋著,」
阮念初真沒有火,她甚至覺得你這腿劈得真是時候。於是笑了笑道,「行了我還有事,先走了。」邊說邊站起身,朝紅衣美人笑了笑,「再見啊,好好養胎。」
紅衣美女:「……」
腳步聲漸行漸遠。阮念初提著包走到門口,拉開門,外頭烈日當空,金燦燦的陽光直刺她的眼睛。她側頭擋了下,餘光卻似乎瞥見了一個人。
阮念初驀地一僵。雙眼定焦仔細去看,西餐廳開闊明亮,並沒有那道記憶中的身影。
看來是眼花。
她垂眸,忽然失笑。都快七年了,原本,她以為自己早已經忘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