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2
阮念初的軍籍,是在第二次申請時批下來的。其實,在上一年的評定時,她的各項指標都很不錯,無奈演出團分到的名額只有一個,而另一個男演員近年來的表現,比她更出色。
趙團長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先把名額給那位突出的男演員。畢竟,全演出團都知道阮念初的男人是空軍大校厲騰,大校夫人這個身份,實在太特殊,也太招風。
趙團做這個決定,既維持了演出團內部的公平公正,也為阮念初擋去了「她要利用自家男人走後門」的閒言碎語。
實乃明智。
得到消息的那天,是年底的某個星期日,阮念初蜷在床上當懶蟲。厲騰本準備趁周末,帶她去雲城周邊的古鎮玩,誰知,她一口便拒絕。
拒絕的理由,是她要在家睡覺。
天曉得,自從嫁給厲騰,睡次好覺就成了阮念初的畢生追求之一。她雖沒有其它經驗,無法比較,但每天的身體勞累程度告訴她,他的體力,精力,腰力,都是男性同胞里的變態級別。
她原以為,腿傷之後,那人在某方面的功能就算不大幅下降,也該稍有減退。然而事實證明,是她想得有點多。
難得周末不用上班,當然要用來補覺。
阮念初一覺睡到自然醒。醒來之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去拿手機,看時間。這一看,就看見了趙團長發來的簡訊:小阮,內部消息說你軍籍批下來了,恭喜。
她怔愣幾秒,才回覆:謝謝趙團。
時值冬季,外面的天卻燦爛如春。晴空萬里,雲捲雲舒。
阮念初掀開被子下床,沒穿鞋,直接光著腳走到窗前。陽光透過窗,她整個人沐浴在光下,暖暖的,心情大好。於是彎起唇,伸懶腰。
厲騰走進臥室時,阮念初纖細的背影映入視野。她籠罩在一片淺金色里,光影描亮她輪廓的邊。他一時晃神,忽然分不清是光照耀了她,還是她就是光源本身。
他安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視線下移,瞧見那雙光禿的腳丫,踩在深色地板上,雪白雪白。
「大冬天光腳踩地上,不怕冷?」厲騰直接過去抱起她,放回床上。她身子本就嬌,剛入冬就已經感冒了兩回。他心疼。
阮念初順勢抱住他脖子,大眼亮晶晶的,笑道:「厲首長,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的動作叫『公主抱』?」
「嗯。」厲騰從床底下找出被她踢飛的拖鞋,給她穿,應得很敷衍。
「是『霸道總裁』的標準動作。」阮念初湊近他,親親他的臉頰,然後又拿臉蛋去蹭,小貓似的,「我喜歡你這樣抱我。」
厲騰側頭啄了下她的唇,捏她臉,「那以後天天抱,好不好?」
阮念初笑彎了眼睛,「好呀。」
他盯著她嘴角的淺笑,也勾起唇,眼底瀰漫著濃烈的眷戀和寵溺。點她鼻頭,「今天心情挺不錯?」
「我明明每天心情都很好。」她揚起眉眼,頓了下,才格外認真地說,「厲騰,剛才趙團給我發了條簡訊,說我軍籍批下來了。」
厲騰沉靜的眸光,因她嬌艷明媚的喜色而微微一亮。他淡笑,「恭喜,阮少尉。」
「嗯嗯。請多指教,」阮念初清了清嗓子,抬手敬禮,「厲大校!」
「呆妞。」他被她標準得近乎浮誇的動作給逗笑,食指勾她下巴,「起來吃飯,下午我得出去一趟。」
「你要出去?」阮念初幾乎是立刻抱住他胳膊,牢牢的,「能不能帶我一起?」
厲騰察覺到她下意識的動作,心驀的一緊。而後,語氣不自覺便更低柔幾分,輕笑道:「我媳婦兒這麼黏人,不帶能行?」
「那我馬上換衣服。」她起身拉開衣櫃,「是去什麼地方?」
厲騰語氣很淡:「陵園。」
「……」阮念初拿衣服的動作稍稍頓了下,很快恢復如常,點點頭,「我知道了。」
厲騰看向她手裡的毛衣,似乎覺得薄了些,於是擰眉,「天冷。穿厚點。」
阮念初應得乖巧:「好。」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手指輕輕颳了下她的臉頰,低聲:「上次媽教了我做糯米排骨,今天試了試。洗漱完就出來吃。」
聞言,阮念初鼻子莫名一酸,臉上卻還是笑著,眨眨眼,語氣促狹,「如果很難吃怎麼辦?」
厲騰板著臉:「那也必須給我吃完。」
「噗。」阮念初噴笑,「看來只能假裝很好吃了。」
厲騰嘴角彎著一道很淺的弧,伸手在她頭頂上揉了把,然後轉過身,走出去了。
她視線跟著他的背影。他個子相當高,身姿筆挺,肩很寬,腰部修窄。往下的部分裹在黑色長褲里,看上去筆直又修長。
他的站姿,坐姿,走姿,都與過去沒有絲毫分別。
阮念初忽然想哭。但這種淚意里,不夾雜絲毫悲的成分,而是充滿了無盡的歡喜與幸福。事實上,在厲騰死裡逃生,生活回歸平靜的這兩年裡,她時常會淚濕眼眶。
大約應了那句成語,喜極而泣。
她每天的心情都很好。因為餘生的每一天,於她而言,都是上天的恩賜。
他回來了。
*
厲騰的左腿在爆炸中受傷嚴重,術後,膝關節以下裝了義肢。國家授予了他一等功功勳與大校軍銜,調離獵鷹,進入雲城總軍區司令部從事戰略指揮工作。
獵鷹的現任隊長,是程川,副隊長則由何虎擔任。
「這個擔子,就是這麼一代一代傳下去的。」
午後,天空蔚藍,身著軍裝常服的楊正峰面色平靜,將手裡的金色花束放在幾座墓碑前。碑上,年輕戰士們的笑容燦爛如昔,照片旁邊是刻字,分別為:一等功烈士林陽;一等功烈士徐天宇;一等功烈士韓澤成……
厲騰軍裝筆挺,靜片刻,從煙盒裡掏出根煙,點燃,放在徐天宇的墓碑上,語氣很淡,「這小子是菸鬼,不能忘了這茬兒。」
「還是你心細。」楊正峰笑了下。
厲騰也彎唇:「在部隊那會兒,他老問我要煙。」
碑上的戰士們,依然面含微笑看著他們。四周很安靜,只有風,和光。
兩個男人又陪老戰友們說了會兒話,然後,轉身離去。
楊正峰步子微快,厲騰走後頭,兩手插褲兜里,不緊不慢地跟著,片刻說道:「你兒子明年高考?」
「嗯。」楊正峰點頭,「想考空工大,但是分數差點兒。著急得很。」
厲騰笑,「急不來。」
「……」楊正峰想起什麼,調轉視線瞧他,眯了眯,「老厲,我要沒記錯,你當年考進空工大是第一名?」
「是。那又怎麼?」
楊正峰清了清嗓子,壓低聲:「給我兒子分享分享經驗唄,我告訴你,你是他偶像。他可跟我說了好幾回要認你當乾爹。」
厲騰嗤,「你再吹厲害點兒,能他媽把我吹上天。」
「實事求是,吹什麼了。」楊正峰摸出一根煙拿在手裡,想抽,又沒抽,片刻,目光掃過厲騰的左腿部位,眉心微擰,沉聲:「就是你的腿……」
厲騰很平靜:「不影響什麼。」箇中滋味,輕描淡寫,五個字便帶過去。
楊正峰抿了下唇,「但總歸是個遺憾。」畢竟這世道,人人對英雄的想像和希冀,都是完美無缺。
風有數秒鐘的安靜。
「遺憾麼。」厲騰忽然止步,像是回答楊正峰的話,又像是自言自語。他淺淡地笑著,目光筆直看向正前方某處。
可他卻覺得,一切都圓滿了。
楊正峰循著厲騰的目光望去。
不遠處有一棵大樹,很有些年頭了,枝幹粗壯,綠葉繁茂。樹下有一個年輕姑娘,和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孩子。光影交錯照在兩人身上,靈動與天真,美得近於虛幻。
厲騰注視著眼前這幕,沒有上前,也沒有出聲驚擾。
「阮老師,」小星的眼睛清澈如水,看著阮念初,「你剛才哼的歌兒真好聽,歌名是什麼呀?」
阮念初答:「是《絨花》。」
「我想學這首歌,你能教我麼?」
「當然能。」阮念初輕撫孩子稚嫩的臉龐,「下節課我們就學這首歌,好麼?」
小星輕輕拽住她的衣角,「現在可以教我唱麼?」
阮念初淺淺笑了,「好。」說完,無意識地轉過身,正好對上一雙深不見底的眸。
厲騰盯著她,眼底有濃烈入骨的愛意。
於是,她嘴角的笑綻得更盛,輕聲吟唱,「世上有朵美麗的花,那是青春,綻芳華……」歌聲隨風,飄散在烈士陵園的每一角。
世上有朵美麗的花,那是青春綻芳華;
錚錚硬骨綻花開,漓漓鮮血染紅它。
世上有朵英雄的花,那是青春放光華;
花載親人上高山,頂天立地迎彩霞……
風很輕也很柔。
「……」唱完最後一句歌詞,阮念初淚濕眼眶。她很確信,這片土地下、土地上的每個生命,都無比榮耀而完整。
*
第二年秋天,軍區醫院婦產科迎來了一對雙胞胎寶貝。在小寶貝們奮力來到這個世界的過程中,沉穩俊朗的寶貝爸爸,全程陪產嬌滴滴哭不停的寶貝媽媽。
牢牢握緊她的手,柔聲哄著。
於是,雙胞胎們出生後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護士阿姨溫柔說道:「你們的爸爸這麼愛你們的媽媽,你們一定會很幸福呢。」
小寶貝們沒有聽懂護士阿姨的話,只是咿咿呀呀,揮舞著小手哭得更大聲。
產床上,阮念初疲累至極,髮絲被汗水濕透,黏在光潔的額頭上,微張著嘴,沉沉呼吸。
「還疼不疼?」耳邊有人問。那聲音低低的,沉沉的,很啞。
「……」阮念初搖了搖頭,幾秒後,試著把自己的手往回抽,軟聲撒嬌:「你能不能不要抓那麼緊。我現在肚子不疼,手疼。」
聞言,厲騰指上的力道霎時一松。
護士笑著走過來,說:「恭喜了首長,是一對大胖小子!」邊說邊把懷裡的小傢伙交給厲騰,「這是哥哥。」
他面色很平靜,接過哥哥。手指卻在輕微顫抖。
另一個護士則把弟弟抱給了阮念初。
她垂眸打量懷裡的小東西,皺皺的,紅紅的,一點也不漂亮,像只還沒長開的猴兒。不由委屈嘀咕:「醜醜。」
阮念初有點奇怪。她和厲騰的顏值組合,為什麼會生出這麼丑的小猴子?
思索著,阮念初抬眸,將好看見厲騰低下頭,輕吻他懷裡那隻小猴子的臉蛋兒。小猴子哭兮兮的,小腳亂蹬,一不小心踢到了他的鼻子。
他閉著眼,唇久久沒有離開。
阮念初看著丈夫和孩子,片刻,勾了勾嘴角,輕聲喊他的名字:「厲騰。」
「……」厲騰別過頭深吸一口氣,像竭力壓抑什麼,克制什麼,然後才貼近她,語氣低柔得要命:「嗯。你說。」
距離很近。她看見,他素來靜沉如海的眼,竟微微泛紅。
她盯著他咫尺的面容,一字一句,聲音輕輕的:「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真的好愛你呀?」
厲騰低頭親吻她的唇,笑了,「阮念初,謝謝你。」
「謝什麼?」
「太多。」
謝謝你,成全我的信仰,完整我的生命。
謝謝你,做我森寒孤夜裡的明燈。
得你所愛,三生有幸。
*
彼時,稻花盛放,歲月靜好,希望和新生已同時降臨。
——才疏學淺,拙劣之作,謹以此文獻給最可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