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送走江勝臨後,祝燕隱把方才兩人的對話細細回味一遍,越發覺得自己和江湖有關,說不定當真與厲隨是多年老相好……不是,老相識呢。
他抽過床頭的雞毛撣子揮舞兩下,試圖尋回一些昔日大俠的影子。結果好巧不巧,趙明傳偏偏在此時推門進來,見狀吃驚地問:「賢弟在幹什麼?」
祝燕隱冷靜與他對視:「灰大,嗆得我咳嗽,撣撣。」
「這已經是城中最乾淨的客棧了。」趙明傳替他倒了杯溫水,「比福滿門更好的住處,怕是只有萬仞宮。」
祝燕隱趁機詢問:「看方才江神醫的反應,明傳兄是不是也覺得,我與萬仞宮的關係不簡單?」
「……說不好。」經過這兩天的流言洗腦,趙明傳其實也有點懷疑人生,而且他剛剛還又收到了一封書信,明晃晃戳著武林盟的火漆,出自盟主萬渚雲親筆,說是想請祝燕隱出面,邀萬仞宮厲宮主在三日後前往議事廳,與群雄共商討伐魔教一事。
祝燕隱覺得自己開始耳鳴:「我去請厲宮主?但我連萬仞宮在哪裡都不知道,可是在城外五泉山?」
趙明傳糾正:「萬仞宮不在山巔,是數百年前傳下來的一處地宮。」
祝燕隱納悶:「地宮為何要叫萬仞,萬仞二字,不是往往用來形容山高且陡峭?」
趙明傳:「……不知道,許是向下挖得深?」
祝燕隱:這樣也行,你們江湖中人果然都不看書的,好不羈!
但建在地下的萬仞宮到底有沒有資格叫萬仞宮,顯然不是兩人應該關心的重點,重點是武林盟主的親筆書函都送來了,那下一步要如何應對。
祝燕隱初入江湖,藝不高膽卻大,遂主動提出:「我要去會會那位厲宮主嗎?」
趙明傳趕緊勸阻:「不如先寫封書信進去,探探路。」
祝燕隱一想,也行。
於是他從櫃中取出一方紅木漆盒,打開後香氣撲鼻,趙明傳看得稀奇:「這是桃花箋?」
「是春風箋,比桃花箋更難得。」祝燕隱遞給他一張,「透光可見隱隱繁花紋路,似江南三月春光,用它寫信給故友,便恰好應了前人一句詩,聊贈一枝春。」
不說一紙千金,價錢卻也令人咂舌。祝燕隱的字跡清秀雅致,配這滿紙三月春光正好,鑑於目前還摸不准局面,所以他並沒有在信里太過猛烈地吐露衷腸,追憶並不存在的往事,只將萬盟主的要求細細說了一遍,問厲隨是否願意前往武林盟一敘。
「這樣就行了嗎?」祝燕隱把信封遞過去。
趙明傳心裡也沒底:「姑且先這麼試試吧。」厲宮主再兇殘,想來也不會因為一封信翻臉,頂多當沒看見,不算什麼損失。
於是這封花香四溢的信箋便裹著江南的春,裹著祝二公子的忐忑心緒,被一道送往了萬仞宮中。
厲隨靠坐在石椅上:「寫了什麼?」
江勝臨:「邀你前往武林盟議事。」
厲隨看著那張飄粉信箋,嫌惡地皺起眉:「武林盟已經娘成了這樣?」
江勝臨笑:「是祝二公子送來的,江南望族,吃穿用度自然奢華,我替他看診時,對方開出的酬勞足夠買下一片東北雪原。他這封信是替萬盟主寫的,說三日後各門派會齊聚議事廳,不如……你也去看看?」
厲隨不屑地「嗤」了一聲,沒說去,卻也沒說不去。
……
祝燕隱滿懷期待盼了兩天,也沒盼回萬仞宮半個字,心裡熊熊燃起的江湖火頓時被澆熄一半,蔫蔫問道:「我要如何向萬盟主交代?」
趙明傳安慰他,盟主寫信給你,不過是想多條路子,並沒有強迫一定得邀到厲宮主的意思,我稍後去回了他便是,不打緊。
祝燕隱又問:「那我還能參與武林盟議事嗎?」
「自然。」趙明傳點頭,「明日你我同去,想必江神醫也會在那,咱們正好再同他商量一下北上求醫的事。」
祝小穗一聽到武林大會就頭疼,祝燕隱卻很興致勃勃,他坐在床邊琢磨,要出席這麼隆重的場合,我是不是得弄一身精幹短打,再配一把上好的古劍,搞一點浩然俠氣出來,才能更好地融入整個武林。
祝小穗:大可不必!
最後還是穿了雲錦。腰帶與袖口都繡著淺淺桃花,荷包里裝的薰香也是桃花,淡而清雅。
祝小穗替他整理好衣擺,心情比較哀怨,我家公子這般纖塵不染、儀態風流,卻要去烏煙瘴氣的武林大會給人白白看,也不知道那些野蠻人會不會當場拔刀互砍,唉。
祝燕隱站在鏡子前,來回一轉,衣擺揚起如狂雪,便問道:「這麼穿會不會略顯怪異?」
祝小穗堅定回答,公子過去不都是這麼穿的,有何怪異?沒有比這更正常的了。若硬要說怪異,短打戎裝配長劍才叫怪異,那麼不入流的莽夫打扮,若是被老爺知道,定是會勃然大怒的。
祝燕隱循循善誘:「你不說,我爹就不會知道。」
祝小穗不為所動:「不行,出發前老爺就吩咐過,事無巨細,一定要說。」
祝燕隱:行吧行吧,我不穿。
……
武林盟的議事廳在城西。
院子裡老早就聚了許多人,都在小聲討論著「萬盟主親筆寫下邀請信函」一事,這可不就更證實了祝二公子了不得的身份?環環相扣,都對上了!
於是等祝燕隱與趙明傳走進院子時,就又掀起了新一輪的騷亂,大家都往前擠著想要攀談幾句搭搭關係,擠不到前面的就在後排高舉雙手搖擺揮舞,臉上堆滿燦爛笑容,再有猛士,甚至試圖直接踩著同行的頭頂飛過來,秩序一度失控。
「公子!」祝小穗被人群擋在院外,著急地踮起腳叫他,「你走慢些!」
祝燕隱也很想慢,但周圍人實在太多了,雙腳幾乎是不沾地地在往前撲,連趙明傳也護他不得,急急伸長手臂,卻只來得及抓到一縷雪白衣擺。
「賢弟!」
「明傳兄!」
聲嘶力竭的,場面和苦情戲文差不多,要是被不知情的百姓看到,估計會當場落下感動的淚。
厲隨獨自站在屋頂,冷冷看著院中鬧劇。他並非不想與武林盟聯手,卻不想與看起來如此沒有腦子的武林盟聯手,魔教的探子幾乎已經黏了滿城,這群人卻還在爭先恐後地喊著「祝公子」,與其說是江湖門派,倒不如說是戲台子上的老旦要開嗓,而自己究竟是有多吃飽了撐的,居然會被江勝臨說服,來參加這廢物一群的武林大會?
想及此處,厲宮主負手甩袖,想要離開。
結果甩袖的幅度稍微有些大,被下頭的人看到了。
「厲宮主!」
「……」
院內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抬起頭,震驚地看著屋頂上的厲隨。
西北風適時捲來,帶著令人膽寒的咆哮,颳得那一身寬袍廣袖漫天捲起。
黃沙讓日光也黯淡三分。
天地間越發寂靜混沌。
厲隨眉眼天生銳利,高鼻薄唇,只要不笑,整個人看起來便是一把淬血染霜的刀,再配上此時鬼哭狼嚎的環境,殺人狂魔的氣質簡直撲面而來。
院子裡的人哆哆嗦嗦,嘴角僵硬上揚,儘量讓自己滿臉都寫著高興。
厲隨則是滿臉都寫著「你馬上就要死了」。
「厲宮主。」萬渚雲聽到外頭的動靜,親自率人迎出來,主動招呼,「快請進。」
江勝臨也混在武林盟的隊伍里,他來得要更早一些,已經喝了半天茶。
厲隨早上剛被他灌過一壺濃稠補藥,此時回憶起那古怪滋味,胃裡又開始翻湧。而據說庫房裡的同種藥材還有不少,都是祝二公子送來的,數量足夠十餘壯漢熬成湯,暢快喝他個三月五月,沒辦法,誰讓江南大戶有錢。
想及此處,他的目光掃過人群中那一抹突兀雪白,無情地「哼」了一聲。
祝燕隱:「……」
院內氣氛詭異,主要是因為厲大宮主看起來實在太像魔頭本頭,感覺在場的諸位都不用去東北雪城了,當場就可以拔劍討伐搞起來。
神醫不得不堆起一臉虛假的笑,溫和呼喚:「厲宮主。」
先前不是都說好了要一起去東北嗎?怎麼還站在那裡?快些下來!
看在江勝臨的面子上,厲隨總算飛身落入院中。
全江湖都鬆了口氣。
不屬於江湖的祝燕隱也莫名其妙鬆了口氣。
然而還沒等他回到趙明傳身邊,迎面突然就飛來漆黑一片……不知道是什麼玩意,本能地伸手一抓,才發現是一件披風。
厲宮主的披風。
剛剛他在進屋之前,隨手解開往旁邊一扔,本意是想罩住那雪白礙眼一大蓬,免得又回味起酸苦補藥滋味,但講道理,祝燕隱和江湖中人哪裡能猜到這迂迴曲折的詭異原因?
大家的心理活動基本是這樣的。
祝燕隱:啊沒有一點點防備他為什麼要把披風丟給我武林中丟披風是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嗎我該如何應對才夠優雅得體難道大家之前真的認識?
其餘門派:厲宮主居然把披風送給了祝公子一定是怕西北風吹髒他雪白輕盈的衣擺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竟絲毫不遮掩關心之情我就知道這兩個人關係一定不簡單!
於是大家紛紛上去幫忙,熱情地抖開那件漆黑披風,當場就給祝二公子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