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殘舊的大炮被遺棄在了雪原中,因為實在太沉了,又好破啊,確實沒什麼用,不值當將士們費時費力地再扛回去。過不了多久,它就會被風雪徹底蓋住,而到了盛夏雪融時,來往的客商或許還會把這裡當成一個參觀景點——畢竟是鎮國重器,就算爛得不能用,多摸幾把回鄉後也能吹噓。
比如說「我親眼看到了一尊大炮」,然後妻兒就「哇,你真厲害」這樣子。
虛榮心好滿足的。
……
原野月被官兵扛到了馬車上,她全身都被寒氣所封,像一尊僵硬的雕像,只有一雙眼睛能動。她死死地盯著厲隨,死死地盯著,還記得當初在那個雪崖上,自己是如何吞噬著對方的內力,感受著生命從他身上一點點流逝。原本所有事情都很順利,但有一個瞬間,掩住月光的烏雲卻被風吹散了,皎潔的銀光灑落下來,照得四野晶瑩潔白。
原野月就是在那時看清了厲隨的臉,遍布血污,卻並沒有多狼狽,相反,他漆黑的眼裡滿是漠然,像是所有情緒都被無邊寒夜封存了,冰冷的人躺在同樣冰冷的雪地里,讓她恍惚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原野星。
然後下一刻,厲隨便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恍惚,縱身躍起,又似一隻黑色風箏被狂風裹向雪崖,飄落無蹤。
你這條命是阿星給的。
原野月咬牙切齒地想。
厲隨卻對這段往事沒有絲毫興趣,對他來說,人抓住了,沒死,就算結束任務。
官兵們跟在萬仞宮的影衛後頭,一起回了雪城。
而直到原野月被帶至萬渚雲面前,全武林盟才再度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於是又從江南望族了不得回到了讀書人了不得。
祝燕隱及時解釋,並非我有意隱瞞,主要是因為在整個計劃里,還需要盟主焦急地找我舅舅幾回,才能讓借轟天火炮一事更加可信。而像萬盟主這麼光明磊落的人,九成九是不會虛假演戲的,所以為免被人看出端倪,我就沒有提前說。
萬渚雲擺擺手:「我還得感謝祝公子,說這話就見外了,只要能剿滅焚火殿,其餘都是小事。」
況且這回消息能這麼快傳進赤天耳中……武林盟浩浩蕩蕩數百人,而人心是看不透的。連成日裡布設善堂的尚儒山莊都能投靠赤天,還有誰能信得過?
厲隨正在小院屋中喝茶,他剛剛沐浴完,比較香。
祝燕隱推門進來,一派紈絝惡少要調戲良家魔頭的流氓姿態。
結果被厲隨用兩根手指輕輕鬆鬆拎了起來,還被戳了下腰,又酸又麻的不得不掙扎求饒,很沒有面子。
厲隨笑著抱住他。
「原野月還昏迷著,江神醫已經去看了。」祝燕隱道,「我聽說她是焚火殿裡功夫最高的護法,看來赤天是真的很關心轟天火炮。」
「除了赤天,焚火殿的第二高手應該是暗,原野月排第三。」厲隨把他放到地上,「她多年來一直陪在赤天左右,陰險狡詐詭計多端,不會像古撒蠻邁那麼好騙,更不會輕易被套話。」
「但她是赤天的左膀右臂,肯定知道許多秘密。」祝燕隱問,「你了解她嗎?」
厲隨點頭:「焚火殿的每一名護法,我都查過底細。」
原野月生於東海漁村,父母早逝家境貧困,自幼與弟弟原野星相依為命。後來一場海嘯吞噬了漁船與大半村落,姐弟二人便投靠了臭名昭著的孤魂島——那是一處混著邪|教與海匪的黑窩,靠打家劫舍吸漁民骨髓過日子,後來才被赤天帶往中原。
祝燕隱問:「那他弟弟呢,還留在孤魂島上嗎?」
「不在。」厲隨道,「在原野月離開孤魂島後,原野星也隨之消失無蹤,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姐弟二人似乎產生了一些矛盾,這些年來,只要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原野星,都會喪命。」
祝燕隱受驚,這麼兇殘,提一下也不行?
厲隨問:「晚上與我一道吃飯?」
「怕是來不及。」祝燕隱為難道,「舅舅要設宴招待北境來的將士們,也叫我一起作陪。」
厲隨兇巴巴捏住他的臉蛋。
祝燕隱唔唔唔:「我們可以一起去!」
於是蘭西山就又心塞了一次,為什麼連吃飯也要形影不離,關係有沒有這麼好,千萬別說將來打那個赤天時你也要掛在人家身上。
官兵們與萬仞宮一路同行這些天,雖然並不覺得厲宮主親切和藹,畢竟他還是一天到晚冷冰冰的,但也沒像江湖人一樣,認為這黑衣煞神有多可怕,所以席間他們還是有說有笑,軍營里練出來的大嗓門透出牆,那個歡聲笑語啊,聽得外頭路過的各門派都驚了,主要是驚居然還有人能在與厲宮主同桌吃飯的時候高興成這樣,胃真的不疼嗎?
飯桌上基本分為兩撥,官兵們粗狂,祝府的人斯文,至於厲宮主,也歸屬於斯文一撥——要不是因為整個人的氣質實在太兇殘了,單論用餐禮儀,說是祝府的人也完全沒問題。
最後一道點心還沒撤,萬仞宮的弟子就匆匆來稟,說原野月已經醒了,萬盟主正在審問,不過對方嘴很緊,像是一個字都不打算吐。
祝燕隱對此並不意外,畢竟要是一問就招,那這魔教護法未免也太菜了些。
厲隨放下酒杯:「我去看看。」
祝燕隱立刻擦嘴,我也去!
舅舅:心塞。
……
另一頭,雪原深處。
一座暗紅色的大殿正聳在無邊純白中,其實不像跳動的火,更像是從地底湧出的粘稠岩漿,它們吞噬了沿途花草與山石,最終變成了一種詭異陰沉的顏色。
赤天腰間依舊掛著那個銀色面具,他站在台階高處,看著下頭的人。
氣氛陰森壓抑。
其剩下的幾名護法,黃家四姐妹與銀筆書生都在,連被雁兒幫廢去一臂的金蛤也在,他平日裡話最多,但此時也將所有聲音都吞了回去,默不敢言。
赤天突然狠狠道:「廢物!」
金蛤驚奇地想,大護法是你派出去的,這也能罵?
他的好朋友銀筆書生卻稍微攥了攥拳頭,人雖是赤天派出去的,但消息卻是自己帶回來的,教主若真要追究,只怕……
為了將功折罪,讓自己能活得久一些,銀筆書生不得不上前道:「教主,或許可以讓小暗去救大護法。」
赤天抬眼看著他,眼底是病態的急躁情緒,聲音卻涼薄的毫無波瀾:「你憑什麼覺得,暗不會落入厲隨手中?」
銀筆書生沒有說話,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啊,在座的所有護法中,唯有輕功卓著的暗,才有一線希望能在厲隨手中帶走原野月,打不過,至少跑得過。當然了,最有可能打敗厲隨的,其實是赤天本人,不過這當口,傻子才會觸霉頭地去提。
江湖人都知道,暗是所有焚火殿護法中,最神秘莫測的一個。他身形看起來像十幾歲的少年,功夫卻狠辣老練,冷血殘酷,向來視人命如草芥,每回出現時都戴一副黑色面具,連眼睛都遮得只剩一條細縫,做完任務就走,絕不多留,也沒開口說過話,有人甚至猜測這人是個啞巴。
而這份神秘同樣也存在於焚火殿中。暗從來不會與其他護法打交道,一直只聽命於赤天一人,住在地底深處,行蹤真像鬼魅一樣,倏忽出現,倏忽消失。有一回銀筆書生特意封了所有出入口,照樣沒能攔住他,鎖是完好無損的,人卻已經離開了,負責看守的弟子更是稀里糊塗,說什麼都沒看到。
赤天道:「他不會去救她的。」
銀筆書生訕訕道:「是。」
赤天繼續道:「不過你們也不用擔心,阿月即便落入武林盟手中,受盡酷刑,也絕不會吐出半個字。」
黃家四姐妹中,黃鸝與黃鶯擅長布置機關,通往焚火殿的所有通道,都已經被她們設下了迷陣,而原野月身為大護法,對所有陣門都了如指掌。黃鸝稟道:「教主,不如讓我與鶯兒再將陣法略作調整,以防萬一。」
赤天不悅地看向四姐妹:「你們上回不是說,現在的陣法已經是最好了嗎?」
黃鸝解釋:「現在的確是最好,但假如稍作調整,即便陣型會多三兩處漏洞,卻能更穩妥——」
「我已經說了,阿月就算是死,也不會吐半個字,你是聾了嗎!」
「……是。」
黃鸝低頭不敢再言。對外,她是令無數人膽戰心驚的奪命魔女,但在面對赤天時,所有護法與弟子的命都一樣,一樣脆如螻蟻。他們就像江湖人畏懼深不可測的厲隨那般,也畏懼著同樣深不可測的赤天。
「都下去吧。」赤天用兩根手指捏著鼻樑。
他有許多習慣性的小動作,其實都與厲隨如出一轍,甚至連神情也相似,最大的差距可能就在顏值了——比如說厲大帥哥,捏鼻樑時微微垂著頭,完全就是一隻優美慵懶的黑天鵝,正穿過濛濛細雨中的靜謐湖面,我見猶憐賞心悅目,而蠟黃蠟黃毫無氣質的醜男人捏起來,就是一邊打瞌睡一邊腦殘一樣地摳著眼珠子,屬於令人難以理解的迷惑行為,好辣眼睛啊。
東施效顰。
已經抵達軍營的徐大才子莫名其妙就:嘔。
銀筆書生推著金蛤離開大殿。
直到走出很遠一段路,金蛤才壓低聲音道:「你剛剛怎麼突然提起小暗,他素來不喜歡大護法,教主又一直對他多有縱容,言聽計從的,這不是明擺著不可能嗎。你哪怕說是用地牢里的那個去武林盟換人呢,也比小暗來得利索。」
「你懂什麼。」銀筆書生顛了一下輪椅,想要解釋,卻又覺得心煩,於是狠狠道,「閉嘴!」
差點滾下輪椅的金蛤:「……」
黃家四姐妹平時就不怎麼看得慣原野月,總覺得自己本事並不比誰差,怎麼就要聽人差遣了,現在見赤天毫無理由就對她如此信賴,怕還是靠著床上那點功夫,心中更是不忿,四人一道怒沖沖地拂袖走過,迴廊狹窄,撞上輪椅,金蛤又第二次差點滾到了地上。
「……」
武林盟中。
原野月在被江勝臨灌了一碗藥後,已經有力氣說話了,不過就像赤天所預料的,無論萬渚雲如何審問,她都咬死了不肯說一個字,只面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
「吱呀」一聲,祝燕隱推門進來,依舊雪白高雅。
身後跟著漆黑的厲宮主,原野月不比古撒蠻邁,即便已經暫時廢了功夫,他仍不放心祝燕隱與她獨處。
祝二公子拖過一把椅子,端端正正坐在對面。
身為一個江湖話本愛好者,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魔教妖女,其實並不難看啦,至少和古撒蠻邁比起來,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不過也沒多少血雨腥風的氣質就對了,就是個普普通通的漁女。
厲隨站在旁邊,不悅地屈起手指,在他腦後敲了一下。
祝燕隱一驚:這醋也吃?
原野月卻對祝燕隱沒有絲毫興趣,她只抬頭看著厲隨,兩道視線幾乎要牢牢釘在他身上。這也是她自雪崖那夜之後,第一次仔細看他的容貌——其實並不像自己的弟弟,兩人的眼神雖然一樣冷漠,但眼睛的形狀完全不同。
她因為這份「不像」而愈發憤恨起來,憑什麼,憑什麼因為一雙不像阿星的眼睛,就能從自己手中逃脫?
然後這回就換成祝二公子不是很高興,大姐姐你差不多意思意思看一下就可以了,直勾勾盯著是要做什麼?我允許你盯了嗎?
於是他清清嗓子,和藹地展開宇宙大探討:「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原野月:「滾。」
祝燕隱:好的好的,我就知道這條路行不通,那我們換個方式。
厲隨摸摸鼻子,像是在忍笑,他並不想說話,只想聽他嘰嘰喳喳說話。
祝燕隱道:「江神醫說你的許多指甲都損壞了。」
原野月的手垂在身側,不像普通姑娘的手指那麼瑩潤,指甲都是凹凸不平的,像是曾經無數次受傷,又無數次長好。
「江神醫還說,你的指甲不是被別人弄傷的,是被自己摳斷的。所以我就好奇,好奇你究竟在練什麼功夫,居然需要忍受這麼大的痛苦。」
原野月:「滾。」
祝二公子並沒有被這對方取之不竭的「滾」字打擊到,因為古撒蠻邁剛開始時也一口一個「狗屁」的,但他現在已經開始日日在地牢里,痛哭流涕地反思為何別人都活得如閃爍星辰,而他自己卻活得像卑微塵埃了。
祝燕隱從袖中掏出寫得密密麻麻一大張紙:「然後我就稍微分析了一下。」
原野月:「……」
祝燕隱將紙鋪平,當然不是他分析出來的,是厲隨分析出來的,但一家人還分什麼你和我,對吧,於是他將功勞搶了過來,裝模作樣侃侃而談:「噬月大法雖然能吞噬他人的內力,但每個人的內力都不大相同,按理來說,赤天在拿走任何一個人的內力後,都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但他並沒有。」
不但沒有,有一陣還隔三差五就冒頭,活躍得跟個餓死鬼似的,各種急頭白臉。
祝燕隱道:「然後我就猜測,第一個拿走別人內力的並不是他,而是你,你與赤天練的都是噬月,待你將這些內力完全融合,匯至大天后,再由他從你身上取走。」
就像厲隨所描述,那種劇痛是肝腸寸斷、筋骨碎裂,赤天雖然不會真對她下死手,或許還會留下一小半內力作為獎勵,但在整個過程中,所遭受的痛苦也可想而知。
祝燕隱一口氣分析完,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厲害大俠。
結果被原野月譏諷:「你知道什麼叫匯至大天?」
「……」
裝大俠失敗的祝二公子一把握住大魔頭的手腕。
你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