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喜歡洛卡羅特,哪怕它是我的故鄉。
我生活在洛卡羅特的一個貴族家庭。父母和一個姐姐,因為是家裡唯一的男孩,所以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如何學習做一個貴族子弟。我的禮儀課程表現不錯,但馬術等等體能訓練就差強人意。我喜歡藝術,停歇在屋檐的小鳥鳴叫聲,和微風吹動門檻的聲音,我都很喜歡。
但洛卡羅特沒有音樂,它就像一個古板的老頭,嚴肅而執拗。這裡的人也是如此,他們比起那些深入靈魂的感動更在乎手上的利益和舌尖的味道。洛卡羅特不存在藝術家。
但我卻生來另類。我從家裡的書籍和旅行商人的口中了解關於藝術的一切,僅僅是聽到他們淺白的描述我就被音樂吸引。我覺得我天生就是一個藝術家。
我開始在家庭教師的課程上逃跑,用紙張描繪那些自己想像中的音樂,當時我連有多少個音符都不知道,手中創作的僅是一些荒誕滑稽的幻想。
洛卡羅特對我來說就像一片靈魂的沙漠,我在忍受著乾渴和逐漸壯大的渴望。
有一天,現狀有了改變。
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樣站在洛卡羅特城外的草垛上,眺望著遠處緩緩駛來的馬車。從簾後走出的,會是怎樣的旅者,他們又會帶來怎樣的故事?想到這裡,我的興致又增添了幾分。我在草垛上用自己編造的舞步跳動了幾下,因為重心不穩摔了下來。身上夾著稻草,我的視線離開了青翠點綴的遠方,看著面前。
一個異鄉人,出現在我的視線里。他穿著破舊褪色的花衣,看著有些殘破的布料顯得他更加瘦小。他的頭髮和鬍子亂糟糟的,看上去就像故事中的在農地里刨食土豆的精怪。那雙明亮的眼睛鑲嵌在髒亂的臉上,就和我一樣,他也被我的突然出現嚇到了。
雖然他的面貌怪異,但人不能只看表象。他摘下頭頂滑稽的花朵一樣的帽子,用超越其形象的紳士風度,朝我行了一禮。他是個有故事的人,在我回禮的同時,心裡產生了如此的想法。
因雷特先生是一位吹笛人。在之後的閒聊中,我了解了他的職業,一個帶著音樂旅行的人。當他從破舊的口袋裡拿出那根漂亮的長笛時,我高興地幾乎要暈眩過去。我曾經想要一件樂器想得瘋狂,但當我自己嘗試製作時,卻因為不了解它的原理,產生了一些樹棍。我懇求因雷特先生成為我的老師,教導我如何演奏以及真正的藝術。他沒有第一時間答覆,而是在我面前? 將長笛放在了嘴邊? 演奏一支簡單的曲子。
那是我聽到的真正能稱得上音樂的東西,我陶醉在美妙的旋律里? 就像一個得到**的嬰孩。因雷特成為了我的老師? 就如同他說的,一個對音樂如此喜愛的孩子? 阿波羅的光輝也會眷顧他。
因雷特拒絕了我的邀請,他選擇了洛卡羅特的一件旅店作為他的居住地? 他想要吹走他的長笛? 看到更多人喜愛音樂的表情,想要更多的讚美。
對音樂的讚美,顯然不會出現在洛卡羅特。這也是為什麼不久之後,我會在旅店馬廄拜訪他的原因? 但現實的受挫並沒有因雷特對於夢想的執念。他沒有接受我的邀請? 而是繼續固執地向洛卡羅特人展現音樂,哪怕是自己需要居住在臭烘烘的馬廄里。
他是一個藝術家,也是一個好老師。同樣對藝術的追求讓我們成為了摯友,在他的教導下,我成了第一個洛卡羅特出生的吹笛人。
我和因雷特對於音樂的探尋? 讓我們度過了愉快的時光。兩年,因雷特固執地呆在這座城市最陰暗的角落? 用手中的樂器演奏他的音樂。人心的冷漠會摧毀所有的執著,我們渺小的追尋對於殘酷的現實? 如同荒漠中的沙礫。
因雷特放棄了,用兩年的時間? 他沒有在洛卡羅特找到一個除我以外的讚美者。兩年的窮困潦倒? 他在我的接濟下才能生存。
「我失敗了? 但這絕不是藝術的缺陷,這是我的缺陷,僅憑我的技藝無法打動他們。」因雷特的聲音裡帶著難以言喻的頹喪,隨後他看著我,眼中再次湧現光點。「我的朋友,我有東西要給你。」
因雷特站在我們初次見面的草垛上,朝著夕陽餘暉中洛卡羅特吹奏了又一首曲子,一首特別的曲子。
明明耳邊響起的是熟悉的旋律,同樣的樂器,同樣的人,卻展現了不同的聲音。
那是一種我無法描述的感受,我感受到了來自內心深處的戰慄,那旋律,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那一夜,洛卡羅特的居民跳著不知名的舞蹈,成群結隊的來到草垛旁,他們張開雙手,歡笑著讚美因雷特。向他們曾經戲言的「馬糞人」表現謙遜。
那場演出就像一場夢,因雷特將一本隱秘的書冊給了我,像是樂譜的書籍上,【魔笛】的標題已經被摩擦地發白。
因雷特不僅是一個吹笛人,他還是一個神秘者,魔笛吹奏者。他吹奏的音樂,能夠操控人的心神。
「為什麼?因雷特,你明明有這種力量,卻依舊忍受著他們的譏諷?」
「我想要的是發自於心的稱讚,不是傀儡機械的鼓掌。我的朋友,你是特別的,從你吹奏音樂時的真摯,我感覺得到,你會改變你的洛卡羅特,你會改變這個靈感貧瘠的地方。」
「這是我的禮物,請帶著你的熱枕,完善你的音樂吧。」
在那個夜晚,所有洛卡羅特居民都在討論同樣的怪誕夢境的時候,我送別了我的老師。
我對洛卡羅特沒有多餘的感觸。這座城市裡,就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把我們變成不想成為的樣子。
我們的家族,沒落了。境況的急轉直下讓我的父母的身軀出現了一些問題。他們常年臥床不起,本該成為頂樑柱的我,卻還沉浸在因雷特遺留的幻夢中。我如他一樣,整日奔波在人群中,期待自己的音樂能夠改變我的同胞。我的姐姐不得不承擔家庭的責任,她照顧著父母,做些女傭的工作來維持家庭的開支,苦口婆心地規勸我面對現實。然而現實是,入不熬出,姐姐變賣了家族的財富,但最終,我的父母並沒有挺過去。
在洛卡羅特,有一項特殊的交易。這裡可以交易貴族的姓氏以及地位,一些沒落的貴族會通過和富商交易姓氏苟活。為了父母的殯葬費用,姐姐賣掉了我們的姓氏,我們成了洛卡羅特的幽魂。在哪一晚,我們在父母的面前久久站立,姐姐在我的懷裡哭泣,她從來沒有責備我,一遍遍地對著父母哭訴自己沒有守住家族的榮耀。
我意識到,夢該醒了。
我找了一份工作,和姐姐相依為命,那根我自己製作的長笛放在柜子的最角落,再也沒有被我拿出來過。我也曾想過在勞累的時候吹奏一曲,但我怕自己被壓抑的靈魂會讓我如同曾經一樣忘我地吹奏。
在經歷磨難的五年後,一切似乎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姐姐被求婚了,是一個商人,在他登門拜訪的時候,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些不好的感情。在我成為一名吹笛人之後,我的眼睛有了一些奇怪的能力。
我將自己的發現告訴了姐姐,希望她能夠拒絕。
姐姐看著我,她曾經亮麗的金髮已經枯黃,淚水像是在她的臉頰上留下了兩道刻痕,她的肌膚不再白皙,掌心有著和農婦一般無二的老繭。
「不,我不能拒絕他。弟弟,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讓我們過得更好。」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這樣絕對不會變得更好的!為了你自己,我的姐姐,請拒絕他!」
姐姐露出了一個將我的心靈撕碎的微笑,她粗糙的手掌撫摸著我的臉。「你要成家,弟弟。」
姐姐沒有追求一個女孩的夢想,因為她的夢想,已經在很久之前,就被我和現實撕得粉碎。
我麻木地走在大街上,走在老鼠橫行的街道上。
一張告示吸引了我。
洛卡羅特的領主懸賞十萬金幣,給清理鼠害的人。
十萬金幣,一份贖回我們過去的禮物。我的身體被再次滾動的熱血點燃,我連滾帶爬地跑回家,從柜子里拿出了我的長笛。
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這一切都是我的救贖。這樣的念頭讓我握緊了手中長笛,我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也需要做的事。
我討厭洛卡羅特,討厭他賜予我姐姐的一切苦難。哪怕利刃被拔出,傷痕也依舊會留下。
我穿上了如同因雷特一樣用針線縫補的花衣,帶著滑稽可笑的帽子。像是一個高傲的藝術家,走上了自己的救贖之路,我堅信因雷特老師曾經的話,我會改變洛卡羅特,這樣的想法支撐著我,來到了洛卡羅特的中心。
在空曠的廣場上,我吹響了原創的屬於洛卡羅特的歌曲。帶著魔力的歌聲進入了洛卡羅特的每一道縫隙。這座城市的居民一臉驚奇地看著我,看著在我身後成群結隊的鼠群。我是它們的國王,它們則是士兵。
這場表演完美無瑕,我跳著歡快的舞步,引領著鼠群走過洛卡羅特的每一個角落。我帶著浩蕩的大軍來到了城外,它們跟隨著我魔性的音樂,一個個跳進河水裡,沒有掙扎,沒有反抗。河水上漂浮著黑色的毛皮,將我心中的鬱結也全部掃淨。
我路過一片野生花叢,帶著內心的喜悅,我看到了那一朵盛開的玫瑰,它在荊棘叢的最中心,無人採摘。
「姐姐的禮物。」體表的刺疼沒有改變我的微笑,我成功摘下了它,在我的手心盛放,鮮艷如血。
在姐姐驚慌的責備聲里,衣服破破爛爛的我擁抱了她,那朵美麗的玫瑰被我插進了她的頭髮里。
「我愛你,姐姐。」
「我也愛你,弟弟。但是,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的?你還笑!」
我發出了這些年來最暢快的大笑,緊緊地將我的親人摟在懷裡。
第二天,我來到了領主的府邸。帶著我的長笛,和我對未來無盡的遐想。
「大人,我來領取我的賞金。」
領主的臉色並不好,而他說出來的話,也帶來了我的不安。
「賞金?我沒有什麼賞金給一個惡魔!」
「惡魔?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什麼?你這個吹奏魔笛的魔鬼,你居然趁我籌集賞金的時候,用你那可怕的魔笛偷走了我的市民的孩子!滾出我的府邸去!」
我被守衛拳腳相加地趕了出去,還有站在府邸外暴怒的市民。
我驚慌地躲避人群,就像一隻人人喊打的老鼠。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但我如果停下,一定會被打死。
我狼狽地逃到城外,在其中曾經聽到姐姐阻止他們的聲音。最後,我逃竄到了河邊,那個被老鼠填滿的曾經澄澈的地方。
我的臉頰沾著血污和淤青,指甲劃破皮肉的疼痛像火燒一樣。
這到底怎麼了?
一個詭異的聲音出現了,在那些浮動的老鼠屍體上,一個聲音正在說話。我無法聽清那是不是真實的,因為失血已經讓我的視線開始模糊。
「你不是那個吹笛人嗎?現在怎麼這個樣子了?我還挺喜歡你的音樂的。」
他的聲音裡帶著冰寒的惡意,就像死神的鐮刀緊貼脖頸的肌膚。
「你是誰?」
回應自己的是奸笑聲,我面前的老鼠浮屍被剝開,露出了下面像是墨水一樣漆黑的水面,以及那一天蠕動的暗影。
一隻從未見過的怪物。
「你是,惡。」帶著奇藝色彩的眼睛很快就幫我辨別出了他的內在,一個被仇恨和陰毒充斥的生物。
他在水下,發出陰森的笑聲。「真是漂亮的眼睛,就和你的笛聲一樣漂亮,你看,這些可愛的孩子,聽到你的笛聲,都睡著了。」
暗影撥動著老鼠的屍體,將可怕的死亡呈現在我的面前。
「你想要做什麼?」我原本打算逃離,但虛弱的軀體已經失去了它的動力,我跪倒在水邊,看著暗影逐漸纏繞我的身軀。
「我要做什麼?呵呵,是你要做什麼?」在升騰的陰影中,一隻黑色的體型碩大的老鼠站了起來,紅色的小眼睛看著我。
「你很奇怪,對嗎?為什麼你沒有報酬,為什麼孩子會丟失?我都知道。貪婪和欺騙,是人類最原始的技能。領主反悔了,實際上,他在以前就在暗地裡做著販賣兒童的買賣,他或是拖延,或是威脅,讓那些家長的怒火持續到了今天,終於燒到了替罪羊的身上。老鼠,知道所有骯髒齷齪的事。他不用支付高額的賞金,也拜託了誘拐兒童的罪責,一舉兩得。等你的屍體成為市民泄憤的工具,他自然可以重新開始。呵呵,哪怕你不死,這些仇恨也會轉移到一個虛構的魔鬼身上,是的,你的姓氏都已經沒了,對吧。」
我不屬於洛卡羅特,哪怕它是我的故鄉。
今天遭遇的一切徹底壓垮了我,我抱著自己的腦袋,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姐姐怎麼辦?我該如何面對她?
那個惡魔的聲音再次響起,就像看透我內心一樣。
「你不用考慮怎麼面對你的姐姐了,因為……」
黑色填滿的水流緩緩流動,漆黑如墨的液體漸漸染成了紅褐色。
我僵硬地轉動腦袋,就像搬動一塊鏽蝕的螺栓,在河流的上游,我看到了姐姐。
「她被暴怒瘋狂的市民殺死,屍體丟在了河裡……就和你對待這些老鼠一樣。」
我尖叫著朝著那道水中的白色影子游去,黑色的濁流纏繞住我的身軀,讓我一點點下沉。
我抱住了她已經凍得冰涼的身體,那朵玫瑰花沾染著血色,在她頭頂怒放。
黑影爬上了我的後背,詭異的聲音站在我的肩膀上。
「低頭,你看到了什麼?」
在姐姐的血流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看到了,惡。」
「是的,我們都是。我們是朋友,我們志趣相投,艾文瑞特會幫助自己的朋友,幫助他想做的一切……」
我回到了岸邊,原本的花衣變成了灰白的禮服,我將姐姐安葬。那朵玫瑰花已經在異變後的我們的力量下枯萎,我將它放在了我的胸前。
最後一次,就和因雷特一樣,朝著洛卡羅特,我吹響了我的笛聲。
魔性的音符讓我的士兵站了起來,在我的指揮下,它們沖向了洛卡羅特,帶著我的惡毒和死亡的瘟疫。
因雷特,我的確改變了洛卡羅特,這座城市再也不會對笛聲無動於衷了。
洛卡羅特,我所掙扎,我所付出的,就讓我全部還給你們吧。
我知道我在做錯的事,所以當聖光毀滅我的時候,我坦然面對。
「但我沒想到,死亡並不是解脫。」
看著已經變得骨感的自己,艾文瑞特的聲音消失了。面前站著這個自稱是學院接待員的傢伙。
「考慮得怎麼樣了,我的同伴。安德瑞學院歡迎一切巫妖的加入,你可以在這裡完成生前的遺憾,一展所學。你想好要做什麼沒有?」
我點了點頭。
「我曾經做的錯事太多了,現在,我想做個好人。」
接待員像是看神經病一樣地看著想做好人的巫妖。
「您的意思是,那種舉止得體,大方體貼的紳士?」
「……是的,我想成為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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