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8章 種痘的「禁術」,流淚的人兒
「!奴婢明白了!您說的『天花』,原來是『痘瘡』、『痘疹』、『皰疹』…」
墨西哥高原上的王者意志,在兩萬里的漫長延續後,最終落到極北的蝦夷地,在黃金的鋪路下,變成此刻的祖瓦羅與醫女彩善的會面。
王國武士的斧頭舉起又落下,虎視眈眈的勇士退後兩步,依然保持著威脅的姿態。而在其中的森野清戰戰兢兢,心裡罵了無數遍「山靼蠻夷」,又罵了更多遍「蠢貨翻譯」。至於醫女彩善,她就像是顫抖的白兔,小心捧著那一卷「大巫師預言」,飛快的看了一會旁邊的抽象圖畫,就拼命地點頭道。
「是了!是了!密密麻麻的斑點小人,肯定是『痘瘡』!奴婢確實也聽說過,有些地方,會把『痘瘡』叫做『天痘』…這是異常危險、也並不少見的小兒惡疾!一旦小兒得上,幾乎有大半的可能病死…奴婢在濟生院的時候,首醫女長德(),就曾專門講過治『痘瘡』的方子…」
「尊敬的山靼酋長!她說她會治…」
「真的?…她會治?…」
「虎奴!你先去船上,提五十斤黃金下來!…」
「是!酋長!…」
聞言,祖瓦羅與洛山達對視一眼,就對圍上來的王國武士們揮了揮手,又吩咐了虎奴一句。接著,兩位主祭神色鄭重,緊緊盯著醫女彩善的秀臉。而森野清也不敢鬆懈,親自上前來做翻譯,保證傳達明確。嗯,必要的時候,他也準備虛言幾句,反正不能莫名其妙的,被山靼蠻子砍死在這裡…
「彩善!快!快告訴這位黃金大酋長,你會治痘瘡…告訴他們治療的方子,哪怕臨時想一個!…」
「我…我…痘瘡…痘瘡的方子是…」
這一刻,被一群「兇惡」的韃靼蠻兵圍著,被所有武士的目光匯聚,醫女彩善抖了又哆嗦,哆嗦了又抖,連站都站不穩當了。
她從六歲大時,被父母賣入濟生院。十六歲開始為貴人出診、侍奉貴人,二十二歲被和國擄走,眼下已經二十六了。前前後後,她學醫、行醫了二十年,侍奉了許多的貴人,也見過朝鮮宮廷的樣子。可眼下,這樣可怕的「大陣仗」,她還是第一次見!
她睜大了恐懼的眼睛,看向前邊,前面是數以百計,披甲持斧、舉矛提弓的韃靼蠻兵。看向身後,身後同樣是數以百計,列出槍陣、挎著打刀的和人武士。前後沒有任何一方,是好相與的「善人」。更不用說,那些騎著高聳戰馬,渾身鐵甲,如同鐵打浮屠一樣的兇惡騎兵,一看就像繪卷中走出的惡鬼,連夜裡都會做噩夢的存在…
「彩善!快說!」
「我…我…痘瘡…痘瘡的方子是…我想不起來了!…」
「!混帳、蠢貨!你想要找死嗎?!快編一個!…」
「啊!對了!醫書,醫書!我的醫匣里有醫書!醫書里有記錄的方子…」
說到這,朝鮮醫女彩善眼睛頓時一亮。她連忙跪在泥地里,解下背後很大的木箱醫匣,拼命的在裡面尋找。
把脈時放手臂的脈枕?不是,扔出來。壓舌檢查喉嚨的小木板?不是,丟掉。行醫時照明的特製小燈籠?啊,很容易壞,不能扔,先放一邊。還有針灸的針盒,裡面裝著毫針、三棱針與火針,以及一個標註穴位的木頭人偶。再然後,是牛角的刮痧板、一小塊潔淨的明礬、一些常用的藥罐藥包、研磨藥材的藥杵和研缽,甚至還有一個稱量藥材的戥子,也就是小秤…
這些朝鮮宮廷的醫用器具,別說王國的武士從未見過,就連大商人森野清,處於東亞醫學窪地的和國,也有些認不全了。
「…?」
祖瓦羅眉頭揚起,看著面前的「朝鮮部族女薩滿」,從神秘的薩滿盒子裡,拿出一堆稀奇古怪的「法器」。尤其是那一把詭異的長針,還有那個滿是小點的木頭人偶,一看就充滿了神秘的巫術氣息!而在他身邊,洛山達又一次緊張起來,伸手握緊了腰間的戰斧。這個看似柔弱的「女薩滿」,要是敢行詛咒的法術,那他就會毫不猶豫,打斷對方的施法!
「!神啊!醫書,醫書在哪?那兩本我從濟生院借出,去為王妃家的孩童治病時,帶的寶貴醫書…啊!找到了!原來在最底下!…」
在一眾如狼似虎的注目下,醫女彩善跪在地上,眼含熱淚的翻出兩本厚書冊來。而後,她欣喜又急切的捧起兩本醫書,就像搖著兩隻長耳朵的兔,眼睛汪汪地展示給提著斧頭的山靼貴人們。
「大人!看!這裡!這兩本書里,有講述各種小兒的病症,也有配套的治療方子…痘瘡也有!就在裡面對!主要是第一本!董師寫的最細…」
「!…」
祖瓦羅眼神一閃,與洛山達一人一本,接過兩本醫書。他手中拿的那本比較薄,翻看依然是由上到下、沒有標點斷句、密密麻麻的方塊字。而最開頭的第一頁,寫著一串很長的書名,卻是…
「《小兒…斑疹…備急方論》?董及之?」
而旁邊的洛山達,則拿著一本很厚很沉的醫書,書名卻很簡短,只是有些奇怪。
「《衛生寶…鑒》?羅謙甫?」
「大人!這兩本是濟生院傳承的重要醫書!一本是上國宋代醫師,董師所寫的《小兒斑疹備急方論》,裡面提到了痘瘡(天花)與麻疹的症狀、成因與治療…另一本則是上國元代醫師,羅師所匯總編纂的《衛生寶鑑》,主要是內、外、婦、兒、五官各科的病症與醫方、醫例…」
「這兩本上國醫書,外間很少見,都是濟生院的秘傳。據長德說,哪怕在上國大明,這兩本書流傳的也很少。只有我『海東大國』,經歷了前宋、前元到大明,傳承永續不斷,一直未曾亡國,才得以保存下來…要不是當時是給王妃的家人看病,我也是借不出來的…」
醫女彩善跪在地上、殷切仰頭,看著兩位韃靼貴人,介紹著這兩本醫書的內容,全是那什麼「長德大薩滿」的原話。充當翻譯的森野清也有些驚訝,他可從未想過,這個醫女的醫匣里,竟然還藏著兩本寶貴的醫書?要是早知道,那他就一定要…加錢!…
「您看!董師對痘瘡的論述是,『府熱即為疹,髒熱即為皰』,『熱又不除,邪氣益深,變為喘滿便血,或為皰癰,身體裂破』…治療的方法是,『可與紫草散、救生散、玳瑁散之類,其重者以牛李膏散之。或毒攻咽喉,可與少許紫雪及如聖湯,無不效也』…而病後的恢復,則需要『忌雜人、保持安靜,避免直接吹風』…」
「至於羅師在後,基於董師的基礎,又提出了個改進的天花方子,並且又拿出了白菊花散,來應對發瘡之後的小兒失明與眼翳…這方子與其他各種常見病症的治療一樣,都在《普濟方》里。幾乎所有的小兒病症,都有治療的辦法…」
「」
兩位主事的王國祭司翻了翻「薩滿醫書」,死死盯著上面密集的方塊小字。那些小字他們許多都認得,但組合在一起,就完全看不懂了。至於森野清認真詳盡的翻譯,也都像天書一樣,聽的兩人頭疼的厲害。祖瓦羅努力聽了好一會後,腦海中多了無數的問號。他終於忍不住一揮手,打斷了這些難懂的「薩滿治病咒語」。
「主神見證!我現在相信,你確實是個有本事的部族女薩滿了!…不過,我們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要嚴肅地問你!你會不會一種神秘的法術,叫做『種痘』?…也就是那什麼先得後得…」
「祖瓦羅學長,是先選取『輕微的疫毒』,先得一次較弱的『疫病』,然後就再也不怕嚴重的『瘟疫』了。一次種痘,後面終身蒙受神佑!…」
「對!就是『一次種痘,終身神佑』!…彩善,你會嗎?…算了,森,不要翻譯了,我用筆寫給她!」
「?…這是,種痘?!…」
看著紙條上又一次出現的兩個大字,醫女彩善震驚的睜大了眼睛,嘴巴也變成了朝鮮人驚訝的O型。她不可置信看了看這兩個漢字,又看了眼渾身兇惡野蠻的「韃靼蠻子」,呆怔了好一會後,才呆呆地低聲回答。
「這位達達貴人…種痘、種苗,是最危險的禁術…很容易導致貴人孩童的死亡…濟生院裡的長德曾經說過,上國在元朝時,有過痘衣種痘的秘術,還有往鼻孔里吹苗的辦法…但這是最最危險的禁術,無論是朝鮮還是大明,都很少有醫師會用!並且,首醫女長德也嚴厲叮囑我們,決不能私下為貴人的孩子種苗,甚至連這個法子,最好提都不能提!」
「貴人的孩子若是得了痘瘡,我們醫女竭力治療,最終還是沒救活…那就是天命如此,無可奈何的事情。而若是在對方沒得病的時候,為貴人的孩子種痘,一旦出了差錯,那就全然是醫女們的責任!不僅種苗的醫女必死無疑,就連整個濟生院都會蒙受重責,甚至無法再存續下去!…」
「天神啊,種痘是真正的禁術!按照首醫女長德的說法,倒不是這法子有多難,而是種痘最關鍵的『好苗』,實在是太難求了!…從病人身上新提取的『毒苗』,既毒且烈,種到小兒身上,十個里得死四五個,幾乎與正常得病無異。這是絕然無法接受的!而要取弱毒的『好苗』,就必須用許多患病的活人為引,一批批用活人餵痘餵出來…根據患者的症狀,不斷取出比較弱的『毒苗』,再種到新一批的活人身上,又取更弱的『弱毒苗』…」
「佛祖啊!為了求取一支好苗,恐怕要死上幾百甚至上千的無辜人命!而更殘忍的是,好苗哪怕製取出來,一旦離了活人,不出一月兩月,就必定會莫名失效…也就是說,為了維持弱毒的『好苗』,就必須時刻用活人,用患痘的『活苗』來保持。這中間是不能斷的,必須養一大批『活苗』,一批批接替才行…哪怕是濟生院,也沒法維繫這樣大的開支。而若是被仁善的兩班老爺知道,也一定會抓人論罪的!…」
「是的!老爺們常說,上天有好生之德,醫者以仁心為先…種痘是違逆人倫、違逆仁心的禁術,我…我…只是聽長德老師說過,但濟生院裡從沒醫師做過,不會做,更不敢做…森大人!您是慈悲的佛門弟子,請一定為彩善在貴人面前,辯說一二…」
醫女彩善神情淒楚,說著又害怕的流下了眼淚。她把期盼的目光,看向從松浦黨海賊手中,買下她的森野清,期待著對方的翻譯。
「森,她哭哭啼啼的,說了這麼多,都說了什麼?」
「祖,她說種痘是以活人為『引子』,以人身為『苗田』,來養出不太毒的『好苗』。而為了一支『好苗』,可能需要幾百上千條人命的消耗,就像育苗的肥土一樣…並且,在『好苗』養出來後,還要以活人為『苗田』,不斷把『好苗』傳下去。否則一旦斷了,就得再次重來,再花上幾百條性命重新養苗…」
說到這,森野清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這什麼「種痘」的法子,可真是邪門的「禁術」!哪怕是幾十萬石的大名,恐怕也支持不起這什麼「好苗」的消耗。這些山靼人從哪裡知曉,傳下的這種邪門玩意?他們有那麼多領民去消耗嗎?不會前面向他換和人農民,就是為了做這種禁術的吧?啊!我佛慈悲,不可見,不可想!…
「活人養苗!」
聞言,祖瓦羅眼神一厲,緊緊的握著森野清的手臂。而洛山達的眼中,也驟然泛出神采,就像東海的晨曦般明亮!
「森,你是說,她會『種痘』?她這小鹿般哭泣害怕的樣子,是願意為我們黃金氏族效力嗎?…」
「」
森野清轉過頭,看了眼畏懼流淚的醫女彩善,又看了眼虎奴手中提著的沉重草袋。隨後,他面色不改、自然而然、無比肯定的回答道。
「是的!祖,彩善說,她會種痘,也非常樂意,為強大富足的黃金氏族效力!…」
「佛祖見證!至於她哭泣…那自然是因為您的厚愛,願意拿出五十斤黃金,來買她這個出身卑微的醫女…這就叫感激涕零,您就是她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啊!…」
「哈哈!好!好!」
祖瓦羅深深的看了森野清一眼,隨後豪邁地哈哈大笑。不管這女人到底在哭什麼,只要真會陛下預言中的「種痘法術」,王國自然有九十種辦法,能讓對方竭盡全力的效勞,九十種!
「虎奴!把五十斤黃金給森!熊大!把這位尊敬的女薩滿請到船上歇息,再派兩個武士貼身護衛,萬萬不能有閃失!…對了,這些地上的薩滿法器,也都收拾一下,不要丟了任何一件…」
「是,酋長!」
「嘶!我佛慈悲!又是足額的赤金!…哈哈!祖桑,您可真是慈悲心的大善人,是我佛在北國的化身啊!」
森野清打開草袋,看到裡面一迭迭的金符,又掂了掂重量,忍不住滿意大笑。這些北方的山靼黃金氏族,雖然野蠻了些,但可真是豪爽,不,大慈悲的緊!
要知道,這五十斤的黃金,至少是八千兩的白銀。而他從松浦黨那裡「重金」購買,再千里迢迢運到蝦夷地的成本,一共也不到一千兩。這一翻手,可就是明面上八倍的利潤,並且是通貨的黃金,黃金!而後續的做帳,覺慧法師哪怕再聰明,能看到的帳本,也只有四千兩的「暴利」。至於剩下的三千兩,做到各種成本里後,就全是他森野清的收益,全入他米屋的私囊中了…
「哈哈!彩善,你這下可發達了!山靼的貴人老爺有大慈悲心,出了八千兩銀子的天價,給你買了回去!從今以後,你就是價值八千兩的女人,是鍍了金身的貴女!哪怕是你們朝鮮王國,那些什麼兩班家族的貴女,也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你的身價!」
森野清心情大好。他笑吟吟的,揮手對哭泣的醫女彩善告別,也給出了最後的勸誡。
「彩善,我把你從松浦黨的火坑中救出來,一路上好好款待,甚至頂撞僧兵,沒讓那幾個貪色的法師們碰你…最後,把你送上高枝,送給黃金氏族的貴人,讓你的身價翻了十倍…這多少也是,結下了一份善緣啊!…」
「山靼貴人們既然花了萬貫的巨款,買下了你,就絕不會委屈了你日常的衣食。至於貴人們的吩咐,不管是侍寢還是治病,又或是什麼『種痘』…你就乖乖聽著、乖乖去做便是!」
「佛祖慈悲!我相信,你會有發達的一日。而日後,你若是發達了,還請記得今日結下的緣法…南無阿彌陀佛!…」
「啊!達達貴人們,花了八千兩銀子,買下了我?!…」
聽到森野清最後的贈言,醫女彩善茫然的睜大淚眼,看著那一袋閃亮的黃金,腦海中一片空白。這一剎那,她已經聽不清森野清後面的話,只是想起二十年前,她六歲時,父母歡天喜地,把她賣給濟生院時的場景。
「彩善,從今以後,你就跟著院裡的老爺們了!天天吃飽穿暖,再也不會餓死、凍死了!…」
「是啊!彩善,老爺們真是心善!像你這樣瘦小的女娃,也願意收,還給了二兩銀子,能買好幾百斤大米呢!」
「不錯!有了這幾百斤大米,你弟弟就能吃飽,你妹妹就不用賣給別人了。兩班老爺們,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星辰,真是心善的不行啊!嘖嘖,二兩銀子啊!…」
「二兩銀子…八千兩…八千兩里,又有多少個二兩呢?」
醫女彩善恍惚失神,遊魂般跟著山靼武士的腳步,走向了海邊的大船。無論她怎麼算,都算不清楚那個原本很好算的數字。而她的眼淚簌簌而下,一直流啊流,從尻別川的河畔,流到了蝦夷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