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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Hello World

2024-08-25 11:03:30 作者: 一十四洲
  窗簾是拉著的,昏暗的室內,一道光亮起,是消息提示。

  東君從林潯枕邊拿起了他的手機,手機鎖自動打開,彈出一條消息。

  祁云:在?

  Lo:在。

  祁云:沒死?

  Lo:活了。

  祁云:出來玩?

  Lo:玩什麼?

  祁云:爸爸的電影要上了,帶你看

  Lo:假性沉睡?

  祁云:dei

  Lo:他還沒醒,醒了我會問的。

  祁云:???

  祁云:嚯!原來是你

  祁云:恭喜復婚

  Lo:^^

  發完這個表情後,他不再與祁雲交流,將手機倒扣放回枕邊。

  懷裡的人動了動。

  東君的目光從枕邊收回,看向懷裡的人。

  林潯夢中微微蹙了一下眉,整個人在他懷裡動了動,靠他更近。

  臥室昏暗的光線里,林潯的輪廓像暮色那樣溫柔。纖長的睫毛有微翹的弧度,隨著呼吸的一起一伏微微顫動,他閉上眼時整個人安靜得厲害,沿著下頜線漂亮的弧度向下,從雪白的被子裡露出脖頸和鎖骨,因單薄而顯得脆弱。

  ——他手指輕輕搭在林潯的脖頸上。

  溫熱的頸動脈在跳動,一下,又一下,和心臟的跳動有零點三秒的延遲。

  林潯。

  活著的林潯。

  上一次這樣擁有他,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那時的林潯也是這樣單薄著,不愛說話,像有心事,卻並不告訴他。只在深夜裡,睡眠攫取掉他所有清醒的意識,他會翻過身,無意識地輕輕靠在自己懷裡,手指握住他手臂或衣角。那時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手指,就連光線穿過他眼睫留下的陰影都在告訴自己,這個人將要離開你了。

  他也記得二十歲時的情形。

  那時候這截脖頸的皮膚白皙又光滑,咬上去的時候有牛奶和檸檬的香氣,鎖骨的弧度圓潤又精緻,像它的主人一樣肆無忌憚地好看著。每一個早上,他會從他懷裡醒過來——他似乎總是精力充沛,有時候醒得比他還要早,當他睜開眼睛,就會看見林潯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眼睛彎起來,湊上來吻他的側頰。

  他還記得二十年前的光景。

  窗外爬著密密的爬山虎,清晨的曦光透過它們照進來,窗外會傳來鄰居和早點攤老闆娘討價還價的聲音。他和林潯睡覺時牽著手,醒來時還是繼續牽著。如果是他先醒來,他會維持原來的姿勢等著,等林潯睜開眼睛——林潯會先揉一下眼睛再睜開它,那時他眼裡滿是自己的倒影,他會先看一會兒,然後笑,道:「早呀。」

  一縷細碎的額發從上方輕輕垂下來,東君伸手將他拂開,就像他兩年前、七年前乃至二十年前做過的那樣。

  ——但縱然是一模一樣的人和一模一樣的動作,在這兩年、七年,乃至二十年間,他們之間已經改變了太多。

  這蜻蜓點水般的動作仿佛讓林潯在夢中感到了什麼,他伸手揉了揉眼睛,然後放下,手指無意識間搭在他的手臂上,然後睜開了眼睛。東君看見那雙眼睛裡映著自己的倒影。

  他看見林潯就那樣看著他,看了半分鐘,然後彎起眼睛,笑著對他道:「早呀。」

  窗簾沒有拉好,一線陽光照了進來,在林潯眼底熠熠生輝,仿佛二十年的時光在他們之間化成閃光的飛塵。

  東君微怔。

  世上其實很少有延續二十年之久的感情,也少有人擁有失而復得的機會。在過去的兩年間,以及最近的一個月里,他早已經做好一切準備,他知道每一天的太陽不會再升起,正如不會再有人在他懷裡醒來。

  而林潯伸出手,撫上他的側臉,指尖停在他眼角。

  林潯說:「別哭。」

  這個人明明紅了眼睛,卻還在讓另一個人別哭。

  東君笑了笑,拉下他的手指,放在唇邊輕吻。

  而林潯看著他,半晌,道:「我好像在做夢一樣。」

  沒等東君說話,他又道:「做夢的時候,我不想醒,怕醒來以後,是一個人在房間裡。但是又想醒,想……萬一不是那樣呢。」


  人在剛醒之時並不能算太清醒,因此會說出一些清醒的時候不會說的話,剖白,或者表白。

  果然,林潯說完這句話後,就像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一樣,把自己埋在了被子裡,耳朵尖發紅。

  東君抱住他,一遍遍在他耳邊道:「不會了。」

  「我不會再離開你一天。」

  林潯伸手抱住他,東君回抱住他,手指輕輕撫著他的肩背。兩年未見,林潯對自己黏了許多,就像夢裡那個一疊聲喊他「男神」的大兔子一樣。或許他一直如此,只是沒有做出來。

  還在想著,就聽林潯悶悶喊了一聲:「男神。」

  東君回他:「現在可以不喊男神了。」

  林潯:「那喊什麼?」

  東君:「或許你可以喊老公。」

  林潯沉默了一會兒。

  「喊不出來誒,」他小聲道,「我還是喊寶貝吧,寶貝。」

  東君沒有阻止他,也沒有要求他必須喊什麼,其實在某些時候,林潯什麼都喊得出來。

  他只是笑著把林潯從床上拉起來,幫他把睡衣換下來,準備起床。

  換衣服的時候他給林潯選了一件柔軟的,袖子略長的灰色毛衣,因為林潯手腕上有一道淡紅色的勒痕,是昨晚弄出來的,不宜展露人前。

  聽到祁雲約他出去玩的消息後,林潯沒猶豫就答應了,甚至很高興。

  不過,見面的時候,來的不止是祁雲,還有常寂。常寂今年博士畢業,拿到了留校的教職,依然做佛教方面的研究,他是林潯大學時代就認識的,隔壁學校的朋友。

  東君並不清楚林潯和祁雲之間莫名其妙的友誼的來龍去脈,因此也不知道常寂和祁雲又是怎麼認識了,只知道因為祁雲要拍攝一部宗教相關的電影,卻又缺乏宗教相關的氣質,被扔到常寂手下打雜。

  至於要看的那部電影——這電影東君和林潯在虛擬世界裡看過一遍了,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部分情節在林潯的意識世界裡有變動,以及代表人工智慧的那張臉換成了祁雲的。

  祁雲在這部電影裡穿一身銀白的制服,整個人脆弱又疏離,修長削拔的身形和完美的形體比例仿佛經過了嚴密的計算,銀色長髮和瞳孔——尤其是淡色的瞳孔,透露出某種非人的冷漠和悲憫,或許這就是人工智慧,虛擬的造物。

  祁雲的表演和他的形象一樣,很好,挑不出錯處。這可能依賴於高導嚴格的要求,或許還要歸功於高導把他丟進銀河的人工智慧部門體會了小半年——林潯和他就是這樣認識的,那時候他尚未離開銀河。

  而祁雲並不知道林潯在這一個月間遇到了什麼,消息封鎖得非常嚴密,他只知道林潯身體上出了一點小意外,在醫院待了一個月。

  就見祁雲搗了搗林潯的胳膊肘:「你知道我怎麼演的麼?」

  林潯問:「怎麼演的?」

  祁云:「我在你們銀河學習的那段時間,每天就在想『這是什麼東西』『這他媽的又是什麼東西』,但是你們每個人都好像很懂的樣子,都有一種很裝逼的氣質。」

  「你這話很不對。」林潯道:「我們是真的很懂。」

  祁雲面露疑色:「真的嗎?」

  林潯:「真的,你不要用你的智力來揣測我們的智力。」

  祁云:「你以為我聽不懂你在罵我嗎?」

  林潯笑:「所以你到底是怎麼演的?」

  祁云:「我覺得我和你們格格不入,所以我就假裝我也會,和你們看齊。每天就放空目光,做出很懂的樣子。」

  林潯:「……」

  林潯:「然後你就會演了?」

  祁云:「也沒有,高導說我合格了,但還是不行。那時候你老公不是還在搗鼓我侄子的虛擬形象嗎。」

  林潯:「你是說洛神嗎?」

  祁云:「是,但是還沒徹底做好,它還不會做表情。我就每天混在那個辦公室里,它做什麼表情,我就也做什麼表情,就那樣,兩眼放空。我尋思讓我演人工智慧,我就學真的人工智慧,就得了。」

  林潯笑,拍拍他的肩膀:「那你還真是一個天才演員。但感情部分呢?」

  祁云:「不談,我又吃了很多苦,你專心看電影。」

  林潯就專心看電影了。


  電影的氣氛是一場宇宙中永恆寂靜的航行,從劇情、畫面到配樂無一不是這樣。這是一部科幻文藝片,或許有的人會感到無趣甚至昏昏欲睡,但更多的人會感到驚心動魄的美。

  林潯碰了碰東君的手。

  東君回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此刻場中的氛圍也像電影一樣寂靜,人在宇宙中往往能里回到自己的渺小,又往往因為渺小意識到自己生命的可貴,尤其是對於差一點生離死別的他們。

  但是,還有的人不知道生命的可貴。

  常寂的目光從銀幕上轉到身邊。

  林潯的目光也漸漸從銀幕轉到身邊。

  最後,東君的目光也轉了過去。

  他們三個的目光聚焦在祁雲身上。

  祁雲卻倒在常寂身上,什麼都不知道。

  他睡著了。

  看著自己拍的電影,他,睡著了。

  還睡得很沉。

  林潯小聲道:「從這個角度上,我覺得這個電影是失敗的。」

  常寂低聲道:「他雖然是個合格的演員,但好像仍然不具備相應的鑑賞能力。」

  林潯:「他真可愛。」

  東君的手搭上了林潯的肩膀。

  林潯迅速改口:「哈哈哈哈哈哈。」

  直到電影結束,祁雲仍然沒有醒來,他睡得像一隻動物那樣沉,這是一次失敗的聚會,一次失敗的聚會有一個失敗的結尾,常寂把睡得幾近昏迷的祁雲打包扔進車裡帶走了。而林潯笑得肚子疼,掛在東君身上也被帶走了。

  回去的路上,林潯興趣盎然,和東君討論電影的情節,以及人類永生的意義,以及人類上傳意識後會遇到的那些問題。他說這話時眼睛裡有光,和很多年前別無二致。

  「計算機獲得人的思維能力,和人獲得計算機的計算能力,這兩個命題是等價的,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完全不需要考慮倫理問題,因為我們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了同類。」林潯道:「從感性的角度上,當計算機對人類第一次說出『HelloWorld』時,已經是一個新紀元的開始。」

  話音落下,林潯卻不說話了,取而代之的是盯著東君。

  東君問:「怎麼了?」

  林潯:「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東君:「嗯?」

  「那天我問你,讓你說出一串意義對你最為重大的字符,然後我把它當做了權限系統的root密碼。」林潯道:「我忘記這些東西後,只有一次機會猜那串對你來說意義重大的字符是什麼,但竟然猜對了。謝謝你是個合格的程式設計師,不然我可能已經醒不過來了。」

  看著他,東君卻輕輕一笑:「我不是個合格的程式設計師。」

  「不可能。」林潯道:「那串字符是『HelloWorld』。」

  車裡,東君轉頭看他,他看得卻又不是他,他的目光穿過二十年的光陰,來到舊居那間窗外爬滿爬山虎的臥室。

  在這裡,林潯拉著他——或者說他用一根棒棒糖把自己帶到了家裡。但其實帶走東君的並不是那顆糖,而是林潯的眼神。

  「從今天開始,你就要和我做好朋友啦!」林潯對他笑:「你喜歡吃什麼呀?」

  東君搖頭。

  「沒有喜歡吃的東西嗎?」

  他點頭。

  林潯:「那你喜歡玩什麼?」

  東君看著興高采烈提問的他,卻只能默然搖頭。

  林潯:「那喜歡的人呢?喜歡的小動物呢?你沒有喜歡玩的遊戲嗎?」

  他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回答面前這個活潑的男孩,林潯眼裡星光閃爍,好像熱愛世界上的一切事物,而他的世界和他相反,只有一片生機荒蕪的黑白。

  最終,他只能緩緩搖頭。

  「那我帶你玩我最喜歡的東西吧!」林潯跳下床,拉著他的手,將他帶到房間角落的那台電腦前。

  「這是編譯器,我現在只會C語言,但我以後一定會很多的。」林潯手指在鍵盤上敲擊:「給你看我最喜歡的程序,這個好簡單的,一個輸出語句就好了,看,p-r-i-n-t-f。」

  他打下分號,回車換行,鍵入一個大括號,然後運行。

  電腦上彈出黑底灰字的運行界面,一句「HelloWorld」出現在屏幕上。

  「這是計算機對人類說的第一句話哦,從那一天開始,計算機就有真正的生命了,」林潯轉過頭看他:「你看!」

  他看的卻不是屏幕。

  林潯似乎不滿,軟聲道:「讓你看屏幕,不是看我……」

  他卻仍是看著林潯,看他眼裡那些星星,看他興高采烈的神情,看他眼裡代表熱愛的那簇火苗,看著那些他從來沒有過的東西——很多年後他都會回想起這一幕。

  程式設計師用一句「HelloWorld」賦予了計算機真正的生命,那他呢?在什麼時候,誰賦予了他真正的生命?

  在某種意義上,他並不算一個有生命的人——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喜歡什麼東西,或什麼人,他知道自己該有怎樣晦暗的命運和孤獨的一生,直到遇見一個人。

  可即使如此,他的性格中也毫無溫存這一成分,他並非溫良和善之徒。他想和他抵死糾纏相互折磨,想將他死死禁錮,也想拉扯他下落沉淪,一起墮入萬丈深淵。

  但他不會。

  HelloWorld。

  你熱愛世界。

  我熱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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