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我要娶你
相較於皇宮貴妃院子裡的熱鬧,陳易在東華門外的院子,才更像是冷宮。
只怕便是年初一到時,鞭炮齊鳴,這座院子都還是安安靜靜,月色淒清。
閔鳴回過頭時,便見到周依棠獨坐於廳堂之中。
閔鳴發現,這位她口中的大夫人,在回來之後,並未像過去一般早早就回了客房,而是坐在那裡,不知等待著什麼。
就著焰火的光芒,她看見周依棠茶碗已空,放下掃帚,就去添茶。
但茶已經沒了,要重新去點。
閔鳴便坐到茶桌前,素手點起了茶,放入茶沫,以開水擊沸,又用茶憲攪勻,反覆多次,茶水便點好了。
她正欲倒茶,耳畔便傳來嗓音:
「再多點一碗吧。」
話音平靜,閔鳴點頭應了是,大夫人說話時,話音總是平靜,若不是閔鳴作為青樓女子,善於觀察,只怕到今日都摸不清她的思緒。
而今日,也不是摸清,只是閔鳴會偶爾從蛛絲馬跡中有所感覺。
閔鳴也不多說什麼,便照著她的吩咐,又多點了一碗茶水。
廳堂主座中間的小茶几上,像是等著誰過來。
閔鳴坐在了次座上,陪著一道守夜,候著新年的到來,候著鞭炮齊鳴的時候,說起來,這院子裡不是沒準備鞭炮,只是陳易到了宮中赴宴,鞭炮沒有掛起來,估計要等到明晚。
閔鳴安安靜靜看著門外,忽地耳畔傳來嗓音:
「聊聊?」
閔鳴回過頭,低眉順眼地點了點螓首道:
「大夫人要聊什麼?我唯一能跟大夫人聊的,就是閔寧的事了。」
「那就她了。」
閔鳴把目光放長,攏著衣裳道:「閔寧這孩子,她從小就愛舞刀弄劍,捉周的時候捉到的就是一把小木刀,天生是個習武的料,小時候她跟胡同里那些孩子玩鬧,半天都不見得人影,還得我去找她,有一回她臉上慘白,但裝作沒事發生,回到家裡也不吵不鬧,還是我發現她不對勁。」
「她怎麼了?」
「她跟別的孩子比賽爬樓,不小心摔斷了牙齒。」閔鳴噗嗤笑了,繼續道:「可是那天,她很高興,因為她贏了,回來時還帶回了一把小木劍,被我發現時也不覺自己錯了,反而趾高氣揚的,像個得勝的將軍。」
獨臂女子靜靜聽著,徒弟的過往一點點勾勒在了腦海里。
在陳易不知道的地方,閔寧已離京數百里。
她一路走,一路練劍,不曾懈怠,那是一個要比陳易好許多的徒弟。
周依棠收過的四個徒弟里,無論是大師姐陸英、抑或是閔寧、殷聽雪,都要比陳易要好很多。
「她後來大了些,就不在胡同里瘋了,爹娘教她識字,字她倒是會看,但就是肚子裡沒什麼文墨。」
閔鳴訴說這些的時候,眼裡噙著柔和的光。
「他也一樣。」獨臂女子道。
閔鳴昂起頭,便見她也噙著相似的光,只是一掠而過。
閔鳴怔了怔神,賠笑了下道:
「這是好事。」
「或許吧。」
周依棠眸光放長,別人不知道,但她知道閔寧這離京的日子裡,都在做些什麼。
一路練劍固然不錯,但練劍閒下來時,嘴裡就念叨著陳尊明。
陳尊明長,陳尊明短……
周依棠聽著便生厭。
除了這些以外,她對這徒弟還算滿意。
想來倒也情有可原,閔寧剛剛和他肌膚之親後,便要從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京城裡離去,一路往西入蜀,正是見識愛情的花樣年華,她卻背井離鄉做遊俠。
「你擔心她遇到危險嗎?」周依棠問。
閔鳴想了想道:「怎麼不擔心,我擔心得緊,就怕她路上遭遇不測,不然我也不會給她說那麼多江湖見聞。」
「倒也不必擔心,她知道怎麼做。」周依棠道。
這話並非虛言,閔寧這些日子來並未遭遇不測,不止如此,眼下還護送著一個富家女子。
事情是這樣的,富家女子姓白,本是西晉與大虞接壤的年香縣裡的商賈人家,此去入大虞,是為了尋醫而來,一路除了自家的家丁外,還有鏢局護送。
只是入大虞的途中,在路上歇息的客棧里遭了仇家的道,當地山匪圍攻客棧,家丁死了一半,鏢客們為了活命,把她給交了出去。
險些要遭玷污,所幸的是,遇到了閔寧。
本是天涯過路客,其中多少恩仇,都不相干。
但閔寧還是出了手,救下了這姓白的姑娘,也不去西蜀了,而是要先把她護送回西晉,哪怕要繞一大圈。
白姑娘感激涕零歸感激涕零,只是心有困惑。
那時,那白姑娘便問她:「少俠,小女雖感念救命之恩,但有一事想不明白,少俠你竟願為小女子改道?」
閔寧答道:「我既然救了你,有始就要有終,如果你路上又被誰截殺,那我不是白救你了嗎?所以我決定要送你回去。」
「決定?你什麼時候決定好的?」白姑娘問。
「心裡決定好的。」閔寧翻身上馬,洒然而笑。
於是乎,一個英姿颯爽的少俠,便護送著這未出嫁的富家女子歸鄉,就像話本里演的一樣。
不一樣的是,這少俠是女扮男裝,而且早就心有所屬。
周依棠把這些看在眼裡,更知她是天生適合練活人劍的料。
陸英雖長於道法,但劍術卻乏善可陳,遠遠不如閔寧,閔寧雖對道法知之甚少,但武道資質極佳。
周依棠回憶這事,輕聲道:
「閔寧很好。」
閔鳴低低應了一聲,接著又聽獨臂女子道:
「如果不好,只怕他也不會看上。」
閔鳴驚了下,一時懷疑這是什麼敲打,但並沒有,周依棠臉色平靜,默默品著茶水。
於是,閔鳴鬆了一口氣,順著話道:
「那時我總擔心她所託非良,如今一看,陳千戶倒是良人。」
本來是句捧人的話。
但閔鳴驚訝地發現,獨臂女子的臉色暗沉下來。
「良人?」她嗤笑道。
閔鳴看了眼那碗漸涼的茶水,又看了看死寂的院子,不知要說些什麼才好。
這時,她總算明白,周依棠不只是在問閔寧,而是借著閔寧,在談另一個人。
一個大年三十都沒有回來的人。
閔鳴正想安慰,但卻聽見了劈里啪啦的鞭炮聲。
新年到了。
隨之而來的,是焰火升起,炸在夜空里。
遠方煙花轟鳴綻放,照得獨臂女子的臉龐發亮,可她沉默不語著。
周依棠低著頭,品著茶水,茶香濃郁。
她品完之後,輕聲道:「不錯。」
「謝過大夫人誇獎。」
閔鳴一板一眼應著,接著又聽到一句:
「比襄王女的要好。」
閔鳴不敢回話。
大夫人這是…吃醋了嗎?
二女在廳堂里不知待了多久。
偶爾能聽到遠方陣陣聲響,像是驅趕,又像是追逐。
「不見了,我的煙花不見了。」
「煙花賊、煙花賊,有人偷煙花!」
「抓他,抓住那個人!」
那是孩子們的聲音,大過年的,東華門外的大道上,放煙花的孩子不少。
………
嘻嘻鬧鬧的聲音吵了起來,遠遠地飄到各家樓房裡,不知多少守夜的人都探出了腦袋。
閔鳴也起身想去看,但走出院門,看了一會也沒看見什麼,於是就回來了。
不久之後,嬉鬧聲漸漸停了。
而遠方天空里的煙花逐漸零零散散,逐漸冷了下來。
閔鳴知道一件事。
那人今夜不會回來了。
茶碗已空,周依棠也不願在等了,她站起身來,折返回客房去。
閔鳴看著她離去,回過頭,便見另一瓷碗仍留有茶
茶水已涼。
閔鳴輕嘆了一聲,不知如何寬慰。
她正準備關好廳堂的門,也回屋睡覺。
兀然一陣風風火火的腳步聲闖了進院子裡,他不走大門,而是一下跳了進來。
他毫無顧忌地朝裡頭大喊:
「放煙花!」
閔鳴停住,便見陳易抱著一大堆煙花,隨意放在了地上。
他朝客房那裡喊道:
「我剛偷的煙花!」
原來那煙花賊是他?!
閔鳴驚呆了。
陳易回過頭,便看見了閔鳴,後者好一會才反應了過來,小步走了過去。
「老爺…這些是……」
閔鳴指著一地的煙花道。
「我偷來的煙花唄,大半夜哪有煙花買。」
從宮裡回來的陳易看了一看,小聲笑道:
「說起來,其實我是給了銀子的,但那群小孩非要起鬨說是我偷的。」
閔鳴也不信陳易會真的偷煙花,作為千戶,家裡也不缺錢。
陳易蹲在地上,摩梭著這一連串各種各樣的煙花。
大半夜的,等安頓好大小殷後,他就趕緊從宮裡出來了。
既然心裡決定好,要三個人一起進門,那又怎能厚此薄彼?
出宮之後,便是去找了些小孩買煙花。
明明錢都給了,偏偏又來了幾個孩子,嚷嚷著就說虧了,要坐地起價。
陳易可不管這麼多,他給的本就是高價,抱著煙花就跑。
「放煙花!」
見她遲遲不出來,陳易用手當喇叭又喊了一句。
良久,獨臂女子終於推門而出,冷冷道:
「我沒聾。」
陳易便問道:「那你怎麼不出來?」
她閉口不答。
陳易笑了起來,他捂著嘴,像是要打滾似的,這副模樣好不欠揍。
周依棠眸光冷冽。
笑聲漸熄,他揉了揉眼角道:
「你是覺得,我不會回來嗎?」
獨臂女子心頭忽地慢了半拍。
下一刻,她挪開了目光道:
「閉嘴。」
「好好好,放煙花吧。」
說著,陳易便把一個七筒的煙花擺好在地上,站起身來,隨手從懷裡抽出一炷香點燃,伸到了周依棠的面前。
獨臂女子皺了皺眉頭,要推開他的手。
陳易忽地側過身,躲開了這一推還不止,繞到了她的身旁,抓住她僅剩的右臂,小心把那一炷香放到了她手上。
獨臂女子耳畔邊,傳來了他的溫柔嗓音:
「我們一起放,好不好?」
周依棠沒有回話。
陳易便拖著她的手,用那炷香點燃了引線。
細微的噼啪聲後,忽明忽滅的亮光竄到了天上。
轟地一聲,
絢爛的花火炸了開來。
陳易孩子氣般大聲道:「好漂亮啊!」
周依棠斜睨了他一眼。
他還不罷休,給煙花配音了一聲:「咻!」
見他這樣,獨臂女子勾了勾嘴角道:「幼稚。」
陳易昂頭看著煙花,頭也不回道:「但我只在你面前幼稚。」
周依棠一怔,接著側過了臉。
若是回想,似乎也是。
無論是在殷聽雪、還是殷惟郢,以及閔寧面前,他都不曾有過這般的表現。
正想著的時候,陳易低下頭,朝閔鳴喊道:
「閔鳴,你也放!」
閔鳴愣了愣,本以為與陳易如今主僕有別,彼此關係鬧得僵,但不曾想他會這般熱情。
陳易可不會想這麼多,待那七筒的煙花燃盡後,他一腳把一個煙花踢了起來,丟到了閔鳴手裡。
閔鳴趕緊回屋拿來一炷香,點了一串煙花。
轟地一聲,又是一輪火樹銀花。
看著漫天的焰火,她想到了和閔寧一道放煙花的時候。
陳家院子裡的煙花,像是第二輪信號,於是,接連不斷的煙花升空,長夜漫漫,京城裡各家各戶,也是熱熱鬧鬧的一團。
白的黃的色彩炸著,夜空明亮了起來,千燈萬樹高高懸掛,花似的烈焰隨風而起,嗖嗖嗖的幾聲響,黃金地、琉璃台,盡染家家戶戶,縱冷風吹來,亦有焰火絢爛。
煙花之下,陳易轉過頭,便見獨臂女子也昂頭看起了煙花。
亮光忽明忽滅,看不真切,陳易沒來由地問道:
「你是不是流了眼淚?」
「我已斬三屍,豈會流淚?」她問道。
「但我流了。」
陳易抓住她的指尖,放到了臉頰上,周依棠摸到了他臉上的淚痕。
周依棠沉默了起來,好半晌才吐出一句:
「你別哭。」
陳易勾嘴笑了笑,整個大虞京城的天空都被焰火照亮,一團團火樹銀花炸鳴,閃著耀眼的光,照著他們的臉龐。
他深吸一氣,依舊朝周依棠笑著,出聲道:
「我要娶你。」
周依棠不答話,
只是指尖刮過他的淚痕。
二人相對而立,陳易聽不到她嘴上的回答,但卻知道她心裡的。
良久之後,陳易突兀問道: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周依棠都不問知道什麼,而是道:
「知道。」
陳易苦笑了下,她果然看出來了,只不過礙於殷聽雪,又礙於重重局面,並沒有多做糾纏。
獨臂女子直直看著他道: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你就是想看我瞞你瞞到什麼時候是吧。」陳易賠笑道。
周依棠道:「嗯。」
陳易抓著她的手,也不鬆開,而是慢慢湊前。
他溫聲道:「我想好了辦法,但新的一年,你能不能讓我抱一下,抱一下我再告訴你。」
煙花倒映著他的臉龐,周依棠並沒有回應。
她只是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陳易雙手伸出,把她摟在了懷裡。
焰火聲不斷,周依棠卻只聽得見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得很快,
一直都很快。
她忽然想到前世之時,他死之後……
風吹山巒,層林盡染,滿山葛生,
對景念故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