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我就是道(8k大章求月票)
蓬萊島又見了雪。
海波濤濤,拍打著仙島,這日蓬萊道子一反常態地身著道袍,入了祖師堂,敬拜了深處屹立的諸位祖師牌位。
他隨後出了祖師堂,迎面就是滿山風雪,遙遙可見湖水間有人搖著櫓,一葉扁舟推波而來。
蓬萊道子拂了拂手,身影驟然消失在原地,隨後落於湖心亭上。
「一江明月一江雪啊。」
見比丘尼搖櫓而來,蓬萊道子像是搭話般一嘆。
比丘尼微笑著,雪花自身邊飄落,她卻似不染塵埃,此刻小舟停到了湖心亭前,她自舟中起身,踏入到湖心亭里。
蓬萊道子略微驚訝。
這麼多回拜訪,礙於道佛有別,比丘尼從未踏入到湖心亭中。
如今這一舉動,或許意味著,道佛間的隔閡逐漸潰散。
道佛合一,三教合流,一直是他們的夙願。
蓬萊道子修心日久,手只一顫後便按捺了下來道:
「都成了?」
「快成了。」比丘尼緩緩道:「我快度化那陳易了。」
蓬萊道子面露微笑。
他接著問:「如何做到的?我派去的許多人,都無功而返。」
其中不少,都因那寅劍山的通玄真人而或死或傷。
比丘尼闔起眸子,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計算,真要算起來,許許多多的支線都在細枝末節之處。
譬如說大虞太后那裡,她就扮演了一個引導的角色。
許久後她道:
「與大虞太后有關,你順勢而為,我也順勢而為。」
蓬萊道子一下瞭然了。
藥上菩薩的一具化身是為至慧禪師,為大虞太后所驅使,而且還幫太后尋得了轉輪法王的傳承,其中可操作之處,實在太多太大了。
而那太后應該對此心知肚明,甚至是有意為之。
蓬萊道子想起了什麼,感慨道:「記得你曾說過,他的我執很深,不知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只是讓他知道,他沒什麼不同,」藥上菩薩緩聲道:「讓他知道他也會死,就跟笑鵜鶘、無常鷹、催命鴉一樣,他心緒起伏,就從中明白世事無常,他縱使擁有多少,也是會死的。」
從始至終,為了避免被那通玄真人一劍斬去,藥上菩薩都是從細微處布局。
譬如說笑鵜鶘等人跟陳易閒談。
又譬如說安後的轉輪法王傳承。
還譬如說玉春堂里,那副修羅戰場的壁畫……
其中無用之處,多得不勝枚舉,連此刻功成,都存著不知多少僥倖。
不過,所幸還是成了。
比丘尼緩緩道:「籌備一下吧,我已分化兩身。」
「分化兩身?」蓬萊道子為之肅然道:「若是事敗,只怕你在靈山的金身法相也要毀了。」
自那一場銀台山上的佛道之爭後,藥上菩薩在世上行走的化身不多了,而且每一尊都事關金身法相的安穩。
「總得賭上一賭,若二人會合,彼此糾纏,便難易度化,」
比丘尼沒多少波瀾道:
「而且不會事敗,我這兩身,一人去點化陳易,一人去點化襄王女。
陳易困於四品多時,多次觸碰到煉神還虛之境,正是卡在瓶頸的關口,我以此點化他,讓他入三品的同時,一朝頓悟皈依。
至於襄王女本就是因陳易制止,方才遲遲不能頓悟,如今二人相隔遙遠,多年布置,已是水到渠成。」
蓬萊道子心潮剎那澎湃,他並未加以抑制,道法自然,自然而然而已。
多少甲子過去了,歷經滄海桑田、風雲變化,終是等到了功成之時,
他爽朗而笑,迎著寒徹骨肉的江雪,吟詩而道:
「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
……………………………
天色溟漠,漆黑的夜空是那樣漆黑,偶有零星焰火飛竄,但又轉瞬即逝,消弭於無形。
一行人朝著寅劍山的方向走,掐指一算,已經走了四天了。
這四天裡變過許多迴路,似在躲避著什麼,但所有人都知道情況險峻,但沒有人有怨言,一路上多是有驚無險。
殷聽雪止住了腳步。
她止不住地回頭一看。
「二夫人怎麼不走了?」跟在她身後的閔鳴不由出聲道。
殷聽雪撓了撓腦袋,出聲道:「我好像…聽到了些什麼,很不清晰,一點點的,你有聽到嗎?」
閔鳴搖了搖頭,她什麼都沒聽到。
殷聽雪也不多說,只是柳眉微蹙,不知怎麼的,她的心始終靜不下來。
可路還是要繼續走。
夜色間隱約有輕微的顫鳴,她們一路往前,殷聽雪趕緊跟上了腳步,不知過了多久,便在路口處見到一座客棧,看來寅劍山越來越近了。
客棧外拴著一條黃狗,病怏怏的,見了人也不叫,只是吐了吐舌頭。
一行人要好房間後,便上去歇息。
四個人要了兩間房,彼此也好互相照應,大小殷是住在一塊的。
夜色暗沉,殷聽雪愁眉不展,不知怎麼的,那不久前聽到的聲音一直縈繞心頭。
女冠瞧見了,出聲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殷聽雪抬頭看她,一時不知怎麼說。
景王女一瞧便知,噙笑道:「想他了?」
「惟郢姐…不想嗎?」殷聽雪問。
女冠冷哼一聲道:「是他想我才對。」
話雖然這麼說,但小狐狸知道,景王女很想他,過去四天來,每到夜裡,她都用袖子遮住臉龐,寂靜的夜色間隱約可以聽見蟲鳴,待翌日殷聽雪早起時,便見景王女的袖子沾濕了。
那像是淚痕。
自地府之後,殷惟郢便喜歡他喜歡得很深,這一點,小狐狸從來知道。
與她相較,殷聽雪就從沒掉過眼淚了,甚至連擔心都不多見。
「想他也沒用,他肯定會好好的。」女冠輕聲勸了一句。
「我知道的。」殷聽雪應了一聲。
女冠見她獨坐窗邊,倚窗眺望,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是頗有大夫人模樣地輕嘆一聲,便和衣而眠。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有一兩個時辰吧,殷聽雪仍坐在窗邊眺望。
元宵後的夜很是冷寂,屋檐上懸著冰柱子,滴答滴答往下落水,耳畔是女冠輕微的呼嚕聲,臨近寅劍山,惟郢姐睡得很熟,可殷聽雪怎麼都不安寧,她的眼珠子時而看看這,時而看看那,怔怔出神。
「汪汪…」
窗外傳來了狗娃子的犬吠聲。
柱子下拴著一條黃狗。
據客棧老闆說它病了,生了狗娃子後就大病一場,它骨瘦如柴,身上長了毒瘡,還有蚊蟲嗡叫,等著它什麼時候閉眼死掉,可縱使如此,當狗娃子嗷嗷著湊過來,要喝奶時,它仍然咬牙撐起身子,用乾癟的乳房哺育孩子。
殷聽雪瞧見這一幕,就心裡緊著。
她想到了娘,那時的娘也瘦骨嶙峋,冬夜裡一遍遍摸著她的腦袋。
想著想著,
陳易的臉龐掠過了腦海。
他怎麼樣了?
思緒掠過,殷聽雪忽地悚然一驚,他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也這樣奄奄一息,強撐著身子,給蚊蟲的嗡嗡鳴叫包圍?
正思緒間,殷聽雪忽然又聽到別的聲響。
咚咚。
極其沒來由的,像是木魚的敲擊聲。
她轉過腦袋,竟發覺一個身披袈裟的比丘尼站在了身後。
殷聽雪一下認出她來:「是你…」
比丘尼微微一笑道:「是我。」
殷聽雪呼吸略微急促起來,自己曾經見過這比丘尼,她自稱是自己的娘,還帶自己見過心裡的銀台寺。
陳易說,她是至慧禪師。
「你怎麼會在這裡?」殷聽雪驚訝道。
「你心裡有我,我就在這裡,你心裡無我,我就不會在這裡,」至慧禪師雙手合十,禪杖的金環嗡動一聲,「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她後面那是一句佛經,殷聽雪聽過,更知道它的意思。
小狐狸猶豫著,要不要叫人。
至慧禪師卻似乎洞穿了她的想法,輕笑道:
「若你們路上無我幫忙掩蓋行蹤,只怕早就被喜鵲閣主追上了。」
「你…幫了我們?」
「出家人不打誑語,自是幫了你們。」比丘尼隨後佛唱一聲。
殷聽雪撓了撓腦袋,她聽陳易說過這比丘尼不是好人,可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幫了自己,自己也不好惡言以待。
她琢磨了下,問道:「禪師想要什麼呢?」
至慧禪師直言不諱道:「度你成佛,如何?」
殷聽雪驟然沉默了下來。
好半晌後,她輕聲道:「我不想成佛。」
至慧禪師像是早已料到,並未慍怒,反而溫和而笑:
「我早就知你會這樣說。」
殷聽雪正欲鬆一口氣。
卻聽比丘尼道:
「不過,他要死了,你知道嗎?」
殷聽雪霎時僵住了,腦海里嗡地一聲,變作一片空白。
她是天耳通,一聽便知道比丘尼沒在說假話。
至慧禪師慢慢道:「我早先算過,只有你才能救得了他。你若成佛,無量功德在身,大有萬千能力,救他又有何難?」
好半晌後,殷聽雪回過神來,臉色發白道:
「他真要死了?」
「不錯。」
「他怎麼會死?」
至慧禪師像是聽到笑話一般,接著道:
「他也是人,生老病死,人生八苦,他同樣逃不掉。
他,怎麼就不會死呢?」
殷聽雪腦子裡的嗡鳴更強了,指尖不住顫抖,臉龐白得厲害。
許是陳易給她帶去的印象太深,她見過他多次化險為夷,似乎永遠都不會出事。
她從未想像過他死的模樣。
寒風襲面,殷聽雪打了個冷顫。
可現在…
他要死了?
「我要去救他!」她下意識急聲道。
至慧禪師慢慢道:「不急,不急,你要悟了,才能成佛救他。」
「悟什麼…」
「禪。」說著,至慧禪師往外指了一指,「看到那條黃狗了嗎?」
殷聽雪自然看得到,那條瘦骨嶙峋的黃狗還在哺育孩子。
「你想救它嗎?」
「想…」殷聽雪順著自己的憐憫之心道。
至慧禪師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而下一刻,至慧禪師一揮手,景象頃刻朦朧,泛起一層薄霧。
薄霧間隱隱約約浮現著畫面,殷聽雪定睛一看。
像是看到未來一般,殷聽雪看見黃狗死了,過了這一夜就凍死了,狗娃子嗷嗷地叫著,但都喚不回死去的母親。
而死了以後,它的魂魄投入輪迴轉世,投到了一個姓黃的人家裡,那是個殷實的人家,家主考上了進士,門庭若市,它就在那兒作為一個女娃出生,高郎的哭腔,震動著整座房子。
「你看,它轉世之後,不愁吃、不愁穿,甚至錦衣玉食,這姓黃的之後不僅僅是進士,還會做到吏部郎中,而這個黃小妹,也會得享一世榮華,幸福地過完一生。」
至慧禪師緩緩訴說道:
「你要是救了它,時間對不上,它就不能轉世投胎到這一家了,下一世,它就會投胎繼續做條畜生,被人奴役,遭人呵斥。」
像是為了應證至慧禪師的話一般,畫面緩緩轉變。
黃狗被她救了,晚了好幾年才死,可是卻還是投胎成了狗,終日吃著人丟下的殘羹爛飯苟活,給人守著家,某一夜,被喝醉回來的主人一頓拳打腳踢,再度落了下病根。
寒冷的冬夜裡,黃狗死了,凍得像一坨爛肉。
殷聽雪怔了一怔,
她不知該說些什麼。
至慧禪師點醒她道:
「你瞧,你救了它,就壞了它的緣法。
就像…陳易壞了你的緣法一樣。」
殷聽雪抿了抿唇,不知該說什麼,她忽然間好像有所領悟。
她如果救了這條黃狗,那黃狗就不能投胎轉世得這麼好了,下輩子也不會過得幸福,迎接它的,就是不幸。
而似乎同樣的是,陳易把她從襄王府裡帶走,就壞了她的…緣法……
她抿了抿唇,不知該說什麼好。
至慧禪師把她的神色變化看在眼裡,露出溫和的笑。
眸光里掠過一閃而過的狂熱,但也只是一閃而過。
耗費了多少心機,她今時今日終於把一切都拉回正軌了。
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今夜一過,殷聽雪便會就此開悟,證得藥師佛的佛位,而陳易也將由此明悟,心甘情願地化作一顆補天石。
至慧禪師耐心等候著,她將少女的神色一覽無餘,就等著一個點頭。
殷聽雪的嘴唇微嗡,好久之後,忽然吐出字來:
「可是,他現在待我好了,我過得很幸福。」
至慧禪師僵愣原地。
她的雙瞳放大起來,少女的話釘在了耳畔,她不可思議地看著少女。
許久之後,至慧禪師回過神來笑道:
「你著相了,執著於一時之念,又如何解脫?」
世上總有些人執念很深,故此不得超脫,更不明白世間無常的道理,想來殷聽雪也是因他一時的好,才不願就此頓悟,可她不明白,待她年老色衰,又會有怎樣的對待?
不涅槃成佛,超脫於輪迴轉世,便要承受人生八苦,一切都是苦的。
殷聽雪沒有急著答話,她像是想證明似的,從懷裡摸著什麼。
那是一朵紙花,單薄、脆弱的紙花。
紙花在沉寂的夜色里渺小無比,堪堪少女掌心般大,它靜靜地盛開著,一動也不動。
至慧禪師斂起了眸子,緩緩道:
「這就是一朵紙花。」
「可是…它是女朋友的證明。」
「所以,」至慧禪師覺得好笑,不由出聲道:「你想說明什麼?因為這個,他就對你好,你執著於這朵紙花,所以不願成佛?」
殷聽雪凝望著那小小紙花,柔聲道:「這裡面有禪。」
「世上有人從花開花落的無常間頓悟,」至慧禪師慢慢道:「但這就是一朵紙花,怎麼會有禪?它既不真正的開過,就不可能會花開花落,在這之中,又怎麼會有禪?」
殷聽雪輕聲應道:
「可是,這樣的花,它永不散落。」
至慧禪師眉已皺緊,她看得到,殷聽雪的我執實在太深太深。
是因為那人的影響嗎?
比丘尼心頭冷笑,便道:
「你不明白人生無常嗎?人世無常的事,你還看得不夠多嗎?」
她原以為少女要執迷不悟。
可殷聽雪卻道:
「我看得很多。」
至慧禪師怔了下。
殷聽雪回憶著過去,輕輕說道:
「我是襄王之女,有個很美好很沒有憂慮的童年,娘很寵我,父王也關照我,家裡好像什麼都有,錦衣玉食不曾短過,在我六七歲那年,娘就給我講佛法,說人生無常,那時我還不能想像,可過了幾年之後,娘就死了。
那時我第一次知道什麼是人生無常,我想不到娘會死,根本想不到,父王也從那之後變了,把我的丫鬟們遣散,把我鎖在王府裡頭,讓我沒日沒夜地念明暗神教的經文,他時常會很悲傷、痛苦地看著我,像是想起了娘,後來…後來家被抄了,他也被流放了。
再後來,我就落到了陳易的手裡,他欺負我,迫我當妾,說我前世殺了他,可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想不明白,我只能乖乖地聽他的話,他漸漸心軟了,帶我去銀台寺,那個時候,我發現一切都空了,美好的童年、幸福的回憶,還有銀台寺,全都轉瞬成空。」
殷聽雪說到這裡時,停頓了下,她側眸道:「多少花開花落,我看的人生無常不夠多嗎?」
接著,她的目光又挪了回去,凝望著那一朵紙花道:
「可是,憑什麼人生非得無常呢?
憑什麼你說他嬈了我的緣法,我就要聽你的去成佛呢?
人生無常,我不再想要了!」
至慧禪師驟然一靜,瞳孔驟縮,她分明安靜著,然而手裡的禪杖卻響個不停。
而殷聽雪一字一句道:
「就是因為人生無常,所以才希望有常。
因為看多了頃刻散落的雪花,所以我才喜歡這樣一朵紙花。」
說完,清冷寒寂的夜裡,殷聽雪拈起了花,朝禪師微微一笑。
至慧禪師兀然一震,像是從未想到過自己會從殷聽雪那裡聽到這樣的話,當她慢慢回過神來時,驚覺殷聽雪滿臉平和,而她深陷驚疑困惑的苦海之中。
至慧禪師不可思議,剎那間嗓音近乎嘶吼:
「拈花微笑,你在度我?!」
殷聽雪嗓音輕輕:
「我度你成人,如何?」
……………………
睜眼所見,儘是漆黑。
陳易總覺自己被推到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像是無明世界,想看,看不到,想摸,摸不著。
天地之間瀰漫著虛無,靜得出奇,安寧浮現於心頭。
誰都會死。
他意識到這件事,心中划過一念平靜。
他對這種平靜並不陌生,這像是煉神還虛,踏入到三品境界的一念平靜。
漆黑之中,陳易孑然獨立,什麼都不見,不見天地、不見刺客、不見刀光劍影,他回歸到自己內心深處,變作赤子孩童模樣。
頃刻間,陳易的心頭拂過許多,京城裡的小院,總是那般嘻嘻鬧鬧,從前他所熟悉的女子談之色變,如今卻充斥著女子們的歡聲笑語,常有少女坐在門檻之上,見他走來,就起身為他點茶………
他跟她成婚了,還送了她一個自己雕的菩薩像。
丑,丑得要死,雖然陳易不是很想承認,但確實不怎麼好看。
但喝合卺酒的時候,她還是落了淚。
團團黑暗縈繞,陳易沉浸在深沉的寂靜之中,這正是所謂「煉神還虛」里的「虛」。
我…要入三品了嗎?
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再從無到有,不知不覺間,自己好像走過了這整個過程。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裡頭,陳易慢慢回過神來,尋回了些神智。
他睜開眼,攤開手想看什麼,但又看不到。
那張拆開來的小紙船不知去哪了。
陳易怔了許久。
一直到,身後傳來了平和的嗓音。
「陳施主,許久不見了。」
陳易轉過頭,只見黑暗裡,身著袈裟的比丘尼獨立著。
他見著她,便開了口:「你怎麼會在這裡?」
嗓音平淡得連他自己都出奇。
比丘尼微微一笑,輕聲道:
「你心裡有佛,所以我就在這裡度化你。」
「我心裡有佛?」
「心外無法,人心裏面皆有佛。」
比丘尼嘆一聲道:
「施主,你也是人,你又怎麼會沒有佛呢?
正如你殺的每一個人一樣,他們也擁有很多,你也擁有很多,他們會死,你也照樣會死。」
她之所以於此處出現,便是為了點化陳易,以助推他入三品境界為契機點化。
人人皆可成佛,乃是因人心中本就有佛,需知眾生皆苦,涅槃了,入了虛空,就不苦了,這便是佛法。
這些話,陳易早就明白,比丘尼也不必多說。
陳易聞言笑了笑道:「我心裡如果有佛,我怎麼看不到?」
比丘尼早知會是這樣,她也不駁斥,更無慍怒之色。
說到底,陳易的我執實在太深,讓她一個菩薩都為之驚嘆。
深沉黑暗裡,只見比丘尼俯下身去,像是在摘花。
陳易有種奇怪的「感覺」,無關視覺、也無關觸覺,他就是單純地感覺到,比丘尼拈起了一朵彼岸花。
當比丘尼拈著花,緩緩抬起之時。
陳易瞳孔微縮。
一切感覺告訴他,那是一朵彼岸花。
可比丘尼再舉彼岸花時,陳易發覺已變成了一朵白蓮花。
那是一朵靜謐之中,靜謐中超脫的白蓮花。
「你已到彼岸了。」
陳易不可思議地重複道:「我到彼岸了?」
陳易驀然回首,
身後已是一尊龐大的金身法相。
法相巍峨屹立於黑暗之中,舉手施無畏印,眼眸垂地,渾身縈繞金光,如同寺廟裡的金身佛像,極盡寶相莊嚴!
比丘尼笑著道:
「恭喜施主,籍由我佛家之法,入了三品煉神還虛之境。」
說完後,比丘尼便抿嘴而笑,低眉做菩薩垂眉狀。
等候著陳易雙手合十,佛唱一聲,自此皈依佛法,安心去當一顆…補天石。
不過,黑暗裡遲遲沒有聲音。
藥上菩薩不曾急躁,為了佛道合一早已等候多時,此刻也很有耐心地等候著。
許久之後,她聽到一聲下里巴人般的話語:
「我煉神還虛,就煉出這東西?」
嗓音之間,還帶著不由分說的輕蔑。
藥上菩薩驟然睜眼,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三品之境,在她的出手點化之下,他得到了,此刻卻作這般表態?!
而思潮起伏間,她迎上了陳易戲謔的目光。
他像是不知敬畏為何物的孫猴子一般,舉著手把金身法相敲得咯咯作響。
比丘尼緊緊盯著他道:
「施主已經明悟,又何必如此毫無敬畏?」
「因為我不信我悟出來的東西。」陳易笑了笑,譏誚道:「人生無常?」
比丘尼嗓音稍冷道:「難道不是麼,別人會死,你也會死,這不是無常?」
她清楚地感覺到,在倒下之時,陳易心間掠過諸多思緒,笑鵜鶘會死、無常鷹會死、催命鴉會死,連他自己也會死,這是他自己的頓悟!
「可我說過,」
陳易一字一句道:
「我不信我悟出來的東西,我不要死,所以也不會死。」
比丘尼心湖驟起波瀾,驚聲道:
「你在說什麼?人世間本來就沒有永恆之事!」
他像是想起了小紙船上的五個字,此刻也以五個字回應:
「但如果有呢?」
「施主何故口出狂言?」
陳易簡簡單單落下一句:
「因為我看到她說她喜歡我,所以我不想死了。」
竟是這般原因?
比丘尼恍然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金身法相何其巍峨。
一派漆黑之中,那人攥緊了手,一拳轟入法相之中。
法相的破碎聲中,那人在問話:
「其實我很想問問你們這些仙佛,憑什麼就非要開悟?」
「憑什麼?」
「憑什麼開悟就是好事,憑什麼一念皆空就是好事?
憑什麼天門大開就是好事,憑什麼萬千仙佛飛升就是好事?」
剎那間,原先平淡而笑的比丘尼面色劇變,心湖間泛起了一種情緒。
那是一種她證得菩薩果位以來,就許久未曾感受到的情緒。
那叫驚駭!
法相頃刻碎裂,而陳易的手深陷到其中,他轉過頭,盯向了比丘尼。
比丘尼的瞳孔驚顫,只見他的手中提著一把劍。
此劍既出,誅心破賊,
殺人劍。
「我不想涅槃,也不想成佛,更不想遁入到什麼空處,
陳易開了言,像是不由分說宣告,那儘是狂悖之語,
「我叫陳易,易者,道也,
我不開悟、不涅槃、不飛升、不成佛、不成仙,只做人,」
他眉宇化了開來,像是無所謂的笑了,
「這就是我的道!」
金身法相在話音之間,轟然崩塌,原本由比丘尼推波助瀾、拔苗助長的三品之境,此刻化為了他手中的利劍。
這一瞬間,藥上菩薩臉色驚駭,她從未想過,眼前之人不僅我執極深,
而且還狂妄得難以想像!
「你要做…永恆?」她的口中已像是呢喃。
陳易不置可否,舉劍在前:
「我不與你辯經,
我只想滅了你,你死了,我就是對的。
你不明白嗎?」
…………
那處客棧之中,殷聽雪翻出了窗外,輕輕摟起了那頭瘦骨嶙峋的黃狗。
黃狗沙啞地嗚咽著,像是在哭,似乎從沒有人這樣拂過它的傷口。
至慧禪師臉色微白,她親眼看見殷聽雪嬈了那黃狗的緣法,她本應阻止,闡明佛門道理,可不知為何,她一動也不能動。
許久之後,至慧禪師喉嚨里吐出喑啞話音:
「紙花,終究不是花。」
少女只是微微一笑,仍拈著那朵紙花:
「可是,見所空非空,見所相非相,所以,紙花非花,
這就是禪,
你是菩薩,你不明白嗎?」
…………
「你不明白嗎?」
那話音落下的那一剎那。
劍已直貫而出。
像是「噗」的一聲,藥上菩薩的身軀驟然被劍鋒穿透。
滅禪劍!
比丘尼早已驚駭萬端,她倉皇間朗聲口吐梵音,周遭泛起輝煌金光,龐大的藥上菩薩的金身法相此刻拔地而起。
法相比陳易那先前的金身法相更是巍峨,更是寶相莊嚴!
無盡梵音自黑暗中湧起,像是有千百僧眾高聲齊唱,又並有萬千木魚聲,萬千佛珠撥動聲,
藥上菩薩已開了言,喝聲道:
「豎子不得無禮,我得菩提清淨力時,曾立誓願,雖未成佛若有眾生聞我名者,願得除滅眾生三種病苦。」
嗓音震得天地為之動盪,像是金剛怒目之時。
陳易仍舊猖狂大笑,他把劍抽出,舉劍在前,劍鋒掠起三尺劍罡!
藥上菩薩勃然大怒,這凡夫俗子,何其放肆,直到此時此刻,都是執迷不悟之徒!
他的笑容慢慢斂起,一字一句道:
「我拼著三品之境不要,我今日都要殺你!」
話音落下,一劍既出。
天地之間,驟然大放光明,漆黑里湧出無盡熾白之色,剎那淹沒了巍峨無匹的金身法相。
陳易與殷聽雪,一人以言,一人以劍,誅滅藥上菩薩兩座化身。
……………
天下供奉藥師佛,共計一千六百七十九的佛剎里,
那隨侍於佛陀身邊端寶珠的藥上菩薩像,
破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