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九十兩恨
東宮若疏退後了好幾步,停在原地不知多久,水潤似荔枝的眼珠子鼓圓滾溜。
她就那樣呆了好一會。
半晌後,東宮若疏摸了摸滾燙的臉頰道:
「我真是喝醉了,陳易怎麼會在這裡呢?」
她勉強直起身,搖搖晃晃地挪動腳步,越過陳易,就要朝門外走去。
一邊走,東宮若疏一邊自顧自道:「喝醉咯、喝太醉咯,喝出幻覺咯。」
就在她要出門的時候,手腕被猛地一拉,她還來不及尖叫,陳易一手捂住她嘴,接著一腳掩上了房門。
東宮若疏手的摸向刀柄,連著刀鞘扯開繩子往上橫掃,要正砸陳易腦袋,後者的頭顱微微一側,刀鞘貼著臉龐而過,隨後反手制住東宮若疏半空中的手腕,接著往廂房深處一推。
東宮若疏站都沒站穩,踉蹌幾下,就狠狠地往地上跌過去。
她連著往後縮幾步,揉了揉眼睛,就又見陳易笑眯眯看她。
陳易道:「還裝傻呢?」
東宮若疏打了個機靈,好半晌後,悻悻然地賠笑了下,僵僵道:
「你…你怎麼在這……」
陳易不急著回答,而是指了指身後的戲樓道:「我反倒想問問,你為什麼借著我的名頭在這欺男霸女?」
東宮若疏雙手立時迭在一塊,臉頰上滿是酡紅,發間還狹著晶瑩汗滴,雙唇緊閉咕噥了好一會,終於道:「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
東宮若疏瞧得見二人武藝上的差距,眼下背著人幹壞事被逮住了,就更是沒來由的心境慌亂。
再加上陳易的身份有些特殊,到底是跟她拜過堂,就差洞房卻又逃婚的人……這種人該怎麼說,前夫嗎?
東宮若疏給陳易盯了好一會,終於道:
「你、你平時里不也是欺男霸女嗎?」
「所以?」
東宮姑娘嗓音有些柔弱道:「男子漢不能流芳後世,也當遺臭萬年……」
陳易聞言道:「你這是在幫我揚名呢?」
東宮若疏想了想,有些顫顫地點了點頭。
陳易已是冷笑了起來。
自京城逃離後,自己一路往西,沿路用的都是假名,為的就是不被人發現自己的行蹤,如今沒成想東宮若疏竟在山同城內冒充自己,冒充自己就算了,自己剛好還在山同城內。
這行蹤不還是暴露了嗎?
陳易慢慢逼近過去,東宮若疏連連後退,快縮到牆角了,昂頭就見陳易的身影已經把她籠罩了起來。
「你不把事交代清楚,你就別想走。」陳易居高臨下道。
東宮若疏見狀連忙道:「我、我這是在幫喜鵲閣做事呢,幫喜鵲閣釣出西晉的諜子。」
「釣出西晉諜子跟我有什麼關係?」
「如果直接拿『陳若疏』這名頭來行事,那群西晉諜子肯定不會上鉤,畢竟按常理推斷,喜鵲閣早就把她給捉去了,但如果是拿你『陳易』的名頭行事,那群西晉諜子就會想,這是我在掩人耳目,千方百計地想跟他們聯絡。」
陳易算是聽明白,原來到頭來這是喜鵲閣在借他的名頭釣魚,畢竟自己身份特殊,而定下的大不敬之罪,委實模稜兩可。
所以,自己的行蹤也並未真正意義上的暴露,除非……
陳易掃了眼東宮若疏。
東宮姑娘微微發寒,不過還是鎮定下來道:「我就說我怎麼聽到有個叫閔寧的人在,原來是你,你怎麼會來這裡?」
陳易並沒有理會這個問題,他想到什麼不對道:「你不就是西晉人嗎?怎麼幫喜鵲閣對付他們?」
酒醒了大半的東宮若疏揉了揉臉頰,接著道:「雖同為西晉人,可這群諜子護著的那個孤煙劍,他姓完顏、名驚,是完顏氏的人。」
陳易確實聽過西晉里完顏氏與陳氏間的朝爭傳聞,微微琢磨,而後道:「可是他不是你師傅的師弟、算是你師叔嗎?」
「可我師傅殺我師公……」
「那怪不得。」話音落耳,陳易記起了些關於斷劍客的傳聞。
斷劍客之所以斷劍為刀,究其根源是因其師樓蘭劍皇自敗於吳不逾後,愈發癲狂瘋魔,最後招致師徒反目。
那麼那時候,孤煙劍輕敲自己的劍鞘,是因為他認出自己殺人劍的路數是自斷劍客而來?
要報仇雪恨?
陳易不禁垂眸,手剎那按在刀柄上。
江湖仇殺,風風雨雨,從來都是太多。
礪鋒閣把他誤認為閔寧,魏無缺也同樣如是,但孤煙劍卻僅僅一個會面就發現了自己的劍法路數,何故?只因隔行如隔山,江湖之中,什麼都可以騙得了人,又什麼都騙不了人。
東宮若疏把該解釋的都解釋了,這會小心翼翼看著陳易,後者回過神來,勾著笑臉看她,慢慢道:「我不想暴露身份,東宮姑娘,你說我該怎麼處置你?」
東宮若疏一驚,這不會是想要殺人滅口吧?
她並指作劍,師傅所留下的劍意似要噴薄欲出。
「且不論你一劍能不能殺我,先說一句,這是太華山的地界。」陳易卻似早有預料道:「放心,我不想殺你。」
東宮若疏怔愣過後,手指慢慢收回去,遲疑了下後道:
「你…你想怎麼樣?」
生怕陳易對自己不利,東宮若疏道:「你我畢竟拜過堂,彼此還有些情分。」
陳易笑吟吟道:「你也知我們拜過堂。」
東宮姑娘霎時一嚇,是啊,他們拜過堂的,就是還未洞房,而眼前這人無女不歡,若不是那天他急於離京,只怕順水推舟就把自己辦了!
「你、你難道想被捉回去嗎?」
陳易道:「這話該問問你,東宮姑娘,你也不想我被捉回去吧?」
東宮若疏眼珠子稍稍瞪大了些。
她瞬間就想明白了,如果陳易一被捉回去,自己怕是得跟他圓房,景仁宮的安後雖說恨他恨得近乎入骨,可女人心海底針,一切不是沒有迴旋的餘地,說不準陳易一回京城,就又變了形勢。
「那…那說來也是。」
東宮若疏點了點頭,拍拍屁股站了起來。
眼下再看陳易,東宮若疏心中安定了不少,人一安定,就想七想八,更何況她與陳易也算就別重逢,順著念頭,她回想起那一日被藏身床底的委屈,沒來由地就冒起了怒意:「…你那一天…憑什麼逃我婚,逃婚就算了,還把我塞床底下看你們成婚!」
陳易撓了撓腦袋,明白這笨姑娘是生氣了,而跟她講明道理又很費時間,而且還可能遲則生變,被接應她的喜鵲閣諜子發現,所以腦子一轉道:
「嫁給了我,你不就成了有夫之婦,不會嫁給太子了嗎?」
東宮一愣,回過味來。
「好像是喔。」
她旋即一下轉怒為笑,笑靨柔美,
「那謝謝你啊,陳易,你人還挺好。」
陳易瞧見她這傻傻的模樣,一時不知作何表情,半晌後,只得無奈道:
「你我算是一對…便宜夫妻了。」
話這樣一說開,東宮若疏就不恨陳易了,原來積鬱半年的恨意消散得無影無蹤,旋即又是一派無憂無慮的心境,她忽然覺得陳易這個便宜相公還挺好。
想了想陳易幫了自己,東宮若疏覺得自己知恩圖報,也該幫幫他,但喜鵲閣的事不能交代,許多事也都是秘密。
東宮若疏撓了撓腦袋,思考了下後從懷裡摸出張銀票遞了過去,陳易不明就裡地接到手裡。
「怎麼了?」陳易疑惑道。
「我告訴你一件事。」
東宮若疏把銀票按在他手上道:
「殷姑娘她花了九十兩銀子讓我恨你。」
………
噗!
陸英聽到聲音就轉頭看去,捧著茶湯,姿儀清雅的女冠不知怎麼地手腕一抖。
「殷道友,你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殷惟郢抹了抹嘴,放下茶碗嘀咕道:「好奇怪啊,莫名其妙嗆到了下。」
是什麼不詳的預感不成?
陸英便問道:「沒事吧。」
「不過是嗆了下罷了。」殷惟郢輕輕擺手,像是擺去心間雜念,旋即換話題道:「話說這女旦怎麼還不來?」
………
「來了。」
在陳易要深一步詢問東宮若疏之際,恰聽門外婉轉聲線,
「卻是小女子讓千戶久等了。」
東宮若疏朝陳易看了兩眼。
陳易反看了她兩眼。
那時他跟管事交涉自己上去代太華神女殷惟郢認一認人,如今久久沒有回信傳來,只怕是管事不敢得罪所謂的「陳千戶」,所以權衡之下還是讓人女旦過來了。
東宮若疏雖然腦筋轉得慢,沒想明白這些道理,不過還是知道眼下該朗聲喚人進來,否則就被人看穿身份了。
「還請進來。」
聲音落下,便見人推門而入,姿儀娉婷,粉面仍鋪在臉上,一入內便福了一禮,彎腰低頭時領子微掀著,可見小片的雪膩。
倒是個頗有姿容的女旦。
不過沒有姿容,也做不成女旦。
女旦攏了攏衣領,佯裝出副方才無意間敞開模樣道:「小女子花名小桃,千戶可以喚我作桃兒,方才聽千戶念著我的《思凡》,就想著會否是為丰神駿茂之人,如今一見,倒是驚了。」
東宮若疏緩了緩氣息,問道:「哪裡驚了?」
「驚為天人。」桃兒奉承道,「別的不說,小桃見識短淺,只知戲班裡多少男旦都差了英氣。」
東宮若疏聽著眼睛微亮,按在雁翎刀的手也放了下來。
桃兒瞥了眼一旁的陳易,又看回東宮若疏道:
「不知千戶與這位好友交談得可好?」
這是確認他的安危,也確認他跟東宮若疏的關係,陳易聽得出來。
先是以一片雪膩先聲奪人,旋即奉承誇讚,瞬間就讓人心情舒坦,最後才把該問的問出口,點到即止,陳易倒也驚嘆這風塵女子察言觀色的能耐。
陳易低頭摸起了桌上一根筷子。
東宮若疏這笨姑娘心眼不多,便應聲道:「自然是好。」
「那小桃現在就給兩位唱一段?」
說著,還不待東宮若疏點頭,小桃便款款走到中間,濃妝艷抹下最看骨相,她骨相恰是足夠動人那種,這時站定身子,清聲唱起: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髮,每日裡,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遊戲在山門下。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覷著他。他與咱,咱共他,兩下里多牽掛。冤家!」
舞步輕起。
陳易掃了一眼,手腕一擰,筷子驟然飛擲而出!
飛筷如箭,破開悽厲勁風,東宮若疏雙目微瞪,想要攔住,卻一手抓空,剎那間要洞穿小桃的咽喉,但在遞近的一瞬間往上飄去,刺入烏黑濃密的發梢間。
小桃舞步剎那僵住,蒼白得分不清是粉還臉,往後跌倒在地,驚魂未定地喘起粗氣。
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陳易微挑眉毛。
看來不是…
東宮若疏回過神來,轉頭瞪陳易道:
「你做什麼啊?!」
陳易攏了攏手臂袖子,不理會東宮若疏,而是對女旦道:
「桃兒姑娘,走江湖多了,心裡有警惕,怕你是刺客…還請多多見諒。」
小桃嘴唇嗡著不知說什麼話,待慢慢爬起後,才回過神來,勉強賣出笑容道:
「倒不是什麼事,江湖風雨多,路也遙,各有各的難處,小女子怎敢不見諒……那我…繼續唱?」
「不必了,還請走吧。」
「好…只待下回有機會。」
說著,小桃福了一禮,往後退去。
東宮若疏轉頭繼續瞪陳易。
待人走後,陳易才道:「我懷疑那剛剛那個女旦是諜子,但想來不是。」
照理來說,東宮若疏以他這千戶身份招搖那麼多天了,早該被人盯上才是,恰好那時小桃以一個合理但略顯突兀的理由上門而來,陳易便不由警惕。
可那一筷子飛去,這女旦卻是反應不過來。
一人若練過武,那麼一瞬間的反應是騙不了人的,這群西晉諜子能藏這麼久,想來相當精銳,以這女旦的反應來看,應該不是諜子。
東宮若疏雖聽出陳易是好意,但還是咕噥一句道:「你也不能這麼去嚇人吧,更何況元豐樓里有沒有藏諜子,還沒探出來呢。」
陳易則笑道:「你真想她留下來唱曲啊,只怕唱著唱著就唱到臥房去了。」
東宮若疏聽這話不樂意了,揚了揚下巴道:「你怕暴露?我可會女扮男裝了。」
她沒聽出這是調侃。
陳易一笑置之,正準備說什麼,忽聽門外有動靜。
砰砰砰!
急促的敲門聲,還有七搖八晃的腳步聲,隨後醉醺醺的話音響起:
「開門、開門,找桃兒姑娘來了,找桃兒……」
另一聲旋即附和道:
「看看.看看!哪個王八蛋羔子占去了.桃兒姑娘?!」
說罷,門轟轟地震了起來,像是在撞門。
「桃兒姑娘不在。」
東宮若疏喊了兩聲,那邊的酒客卻不做理會,她怒聲道:
「兩個醉鬼!」
「沒醉,誰說我倆喝醉了?」
「王八羔子的藏了桃兒姑娘就在裡面」
門外醉漢不依不撓,聽得出步伐搖搖晃晃,撞門撞得很不規律。
東宮若疏被吵煩了,正準備過去打發走,一隻手臂突然橫攔在前,大蜜瓜跟手臂撞了個正著,把她給反震得退後幾步。
胸前古怪的觸感傳來,東宮姑娘登時僵立,單手護胸,既尷尬又發惱地俏臉一紅,正欲抬頭出聲,卻見陳易大步走了過去。
「這就開門。」隔著門,陳易側耳聽音。
「好、好看看桃兒姑娘在不在.」一人挪著步子回道:「看完就走.」
「兩位,喝醉了不走野狐禪,走八卦步啊?」
門外剎時一靜。
陳易手上緩緩用力。
門一推開。
寒涼的刀光便直撲他面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