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枕邊風(二合一)
「你們談完事了?」
「嗯,回去吧。」
元豐樓突逢大火,本就與陳易無關,與魏無缺該談的都談完了,自然就該回去。
陳易垂頭思索琢磨,一路少有言語,臨近玄府門前,無意間側頭一看,他發現陸英好像有幾分高興,眉宇都舒展開來。
「你這是高興個什麼?」
「有、有嗎?」陸英指了指她的嘴角,用力按了下去,「才沒高興。」
陳易不置可否:「你跟東宮姑娘談了什麼?」
本是無意一問,然而只見陸英突地打了個激靈,抿唇不語。
「不是什麼不好的事吧?」陳易挑眉一問。
「什麼什麼不好的事,」陸英頓了頓,冷聲道:「就是問了下若疏的婚事。」
「問了若疏的婚事,能高興成這樣?」
「我打聽到了,你根本就沒跟她圓房。」
那時陸英跟東宮若疏待在一間茶室里,不知怎地就打聽起了她跟陳易成婚的事。
東宮姑娘顧忌陸英的想法,自然回答得支支吾吾,沒敢說大小殷跟周依棠的事,只敢說自己根本就沒和陳易真成婚。
只聽陸英像是發現秘密般,噙笑道:「你們根本就是假成婚,拜堂、圓房二者缺一不可,少了哪一樣,都不算真成婚。」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還不待陳易心裡琢磨什麼,只覺涼風嗖嗖,轉過頭去,只見白衣勝雪的姿影不知何時站在門邊相迎。
殷惟郢停在門邊。
她卜卦算到陳易這時回來,就早早到門邊來等,扮出幾分體貼模樣,好讓他更加傾心。
可瞧瞧她聽見了什麼?
沒天理了!
自己不就跟陳易沒拜過堂嗎?
那自己跟他就不是…真成婚……
殷惟郢臉都有些發青了,還不待她發作,陳易就連忙走了過去,伸手笑道:
「你怎麼在這等我?」
殷惟郢緩過神來,而陸英也是這時才看見她,微微怔愣了下,不知怎麼地,大師姐莫名有些心虛,往陳易身後稍微躲了一躲。
此情此景落眼,多像無意間被大夫人發現,慌亂間躲人丈夫身後的景象?
殷惟郢後槽牙暗咬,嘴唇微啟,卻欲言又止,只是深深凝望著陳易,握住了他伸來的手掌,暗中一掐。
陳易傳音入密道:
「她是在說東宮若疏的事。」
殷惟郢掃了他兩眼,接著轉眼看向陸英。
陸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只是覺得氛圍有一點點古怪,她善意地朝殷惟郢一笑道:
「殷道友…」
殷惟郢斟酌片刻,到底鎮靜下來道:
「陸道友,還請進來吧。」
三人便一如往常般入了玄府,到了大堂處,殷惟郢有些坐不住,給陳易打了個手勢,讓他私下跟過來。
待到玄府的牆角里,殷惟郢站定原地,終於輕咬銀牙道:
「你跟她…沒什麼吧?」
「就是普通的師姐師弟。」陳易很是坦然。
殷惟郢不信任地掃了他兩眼。
陳易反笑道:「你不信我?」
「我…」殷惟郢瞧見他略帶戲謔模樣,心底微慌,強壓下道:「信是信你,只是你答應過我,不要上別的仙姑的當。」
她的話音壓得低,只因他到底是她無明,只是哪怕心有懼意,那若有若無的幽怨仍舊掩蓋不住。
陳易心底許多柔情,揉了揉她的腦袋道:
「我跟她真沒什麼,你也知道我會欺負喜歡的女人,可你見過我欺負她嗎?」
「…那你若是以後欺負呢?」
「你想想,先不論我對她的感覺如何,她是我師姐,有三綱五常在裡面,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你懂了嗎?」
「懂了,是師姐你更興奮。」
「你懂個什麼……」
「可你連你師傅都欺負。」
殷惟郢兀地說道,說不清道不明地心慌。
陳易不住停了一停,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
到底還是懂她心思,片刻後陳易咳了兩聲道:
「…師尊也不讓我跟她有什麼。」
聽到周依棠的名頭,殷惟郢到底鬆了口氣,陳易到底有多好色,她們全都知道,女冠更是深有體會,不然也不會每晚折騰得不知休,如今她就怕陳易色心大發,再勾搭上別的仙姑,跟人家雙修飛升去了,那她不就成黃臉婆了嗎?
陳易何其喜歡她,殷惟郢自嘆之餘,偶爾會怕他也這般喜歡別人,特別是這個陸英,瞧上去人畜無害的,還是他師姐,是劍甲首徒,這一聽就加攻速。所幸,周依棠也有勸阻,這三夫人跟她倒也算英雄所見略同,強強聯合之下,想來他難以不管不顧。
只是他之後要去寅劍山,說不準這陸英會趁機鑽空子……
殷惟郢黛眉輕鎖。
見她還在思索,陳易問道:「信我了?」
話音恰到好處地打斷了殷惟郢的思緒,他沒把那陸英給的豬臉面具拿給她看,就是怕她胡思亂想,又整出些么蛾子來。
「大抵算信吧。」殷惟郢回過神來,輕嘆一聲。
「那是不是今晚該…給我些好處?」
陳易笑吟吟看著女冠。
女冠悚然一驚,連著退了兩步,雙手下意識托住了臀處裙擺,
「那裡…不可以…」
陳易摟住她雙肩,狠狠在她唇上啄了一口,女冠登時面紅耳赤。
「莫名其妙就懷疑我勾搭別人,你要是再胡思亂想,今晚就絕不饒你。」
威脅又親昵的話音落下,殷惟郢抹了抹唇上的水漬,清聲道:
「我自不會胡亂懷疑你。」
她見他眸光熾熱,暗笑他痴情。
還好仙姑只有她一個。
………
到了晚上的時候,折騰一個時辰左右,陳易便摟著殷惟郢,談起了今日的事。
他總喜歡摟著自己喜歡的女子在床榻上說話,無論是殷聽雪、還是殷惟郢,抑或是前世時跟周依棠。
「你…對那黃景動了殺心?」
殷惟郢聽過之後道。
「嗯,不過我不是喜鵲閣座主。」
殷惟郢好奇道:「說起來,這黃景被那群諜子當狗耍,竟還能籠絡到這麼多人。」
陳易道:「是因江湖講道義吧。」
社稷歸社稷,江湖歸江湖,江湖上不講皇律,只講道義。
不講明文正典,只講人心所向。
黃景之所以能拉攏起如此多的江湖人士助拳,與其擺布籠絡人心的手段密不可分。
「那這就是所謂的…豪俠?」女冠低低說道。
她枕在陳易臂膀上,脖頸緊貼著。
「豪俠…這也算是俠嗎?」陳易不住道。
「如郭解之流就是如此,少時劫盜作奸,鑄錢掘冢,不可勝數。」殷惟郢道:「到了年長的時候,又折節為儉,好客厚施。」
陳易眸光微垂,不置可否道:「那這跟董卓相似,董卓起勢前,也是好客厚施,家裡僅剩一頭羊,也宰了宴客。」
殷惟郢見他眉頭似是微鎖,倒也瞧出他一點心思。
她不是對陳易全無觀察,自地府之後,她對陳易一些事觀察得越來越多,更見他先前讀三俠五義,女人大多生性敏銳,而在心儀的男人身上,就更是敏銳。
他既算她道侶,又是天眼通,就合該把些雜七雜八的心思收攏,隨她修道,聯袂飛升,成就山上一樁美談,而不是遊走江湖。
殷惟郢這般想著,輕吹枕邊風道:
「俠者,盜也。」
「盜也?」
「劫富濟貧、以武犯禁,這不是盜又是什麼?」女冠頓了頓,清聲道:「前者盜財,後者竊國。」
陳易掃了她一眼,問道:「什麼意思?」
殷惟郢湊近了些,臉頰快貼到他面前:
「我看你這半年老想所謂行俠仗義,只是俠義當真俠義?你見黃景,那些江湖人士會說他不俠義麼?孑然一身,為子報仇,數十載而不悔其志,何其俠義。」
陳易沉吟下來,默默無聲。
那些江湖人士看到的黃景,自是一番散盡千金的豪俠風範,而那些江湖人士看到的自己,則比為虎作倀好不了多少。
見他似有動搖,殷惟郢趁熱打鐵道:
「…你是被閔寧誤導至深,她雖說不壞,但太天真,一門心思想話本故事,卻不想想一切跟話本不一。 俗世的俠義不過一時,山上的長生方是永恆。
如今你我是為道侶,更應一心向道,太華山很近,過些日子,你我於山中歸隱也不算晚……」
話音剎那停住。
夜色里,殷惟郢瞧見陳易似笑非笑,便有些發怵。
「殷惟郢,你跟我吹枕邊風呢?」
陳易本來還聽進去了幾句,可聽到女冠滿口長生的時候,就立刻警惕起來。
懷裡的殷惟郢壓低嗓音道:「倒也不是。」
陳易捏了捏她的尖尖,她輕顫了下,整個人軟在他懷裡。
「你、你…這也是為了你好……」
「別亂給我吹枕邊風。」說著,陳易肆意吻上她的唇。
殷惟郢只能受著,身子蜷縮了下,略有失落。
因這什麼閔寧,他還是不願跟她一道成仙麼?
…………
陳易動了殺心,但到底殺還是不殺,則是個雞肋般的問題。
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若他真是喜鵲閣座主,自然先下手為強,動手誅殺黃景。
只是他不是,不僅如此,跟喜鵲閣也算不上多麼信任。
其實魏無缺未嘗沒動過暗殺黃景的念頭,然而這群江湖人士卻未必這麼好相與,在黃景被刺殺後,只怕會懷疑到喜鵲閣頭上,徹底與喜鵲閣對立。
更何況,黃景是為四品武夫,刺殺一事難如登天。
至於以官府之令,將黃景就地捉拿格殺,則無過於說笑。
哪怕按大虞律,黃景早該押送京城處斬成百上千次了。
只是江湖講道義,更講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起了身,給殷惟郢煮了碗銀耳羹,陳易便在大堂思索琢磨,忽然間有僕婦來報,說是東宮若疏又來了。
只見門一大開,東宮姑娘的身影便風風火火闖入門裡。
她額上冒著汗水,見到陳易就喊道:
「不好了,小桃姑娘、小桃姑娘她討恤被打了!腿給打瘸了!」
…………
黑蠹爬在斑駁的房柱上,與大火後的灰燼混為一體,斷了一條腿的小桃呆呆望著蟲爬,連外面的聲音都如未聽聞。
「我叫他們不要去了!叫他們不要去了,偏要去!」
「好多人都給人打了,腿斷了、手斷了,那可是吃飯的活啊,師爺還給人打死了!」
「過不了多少天,我戲班子也留不了他們,山同城窮,養不起吃白飯的伶人,散點錢各回各家吧。哎!哎!你推我做甚,別進去、別進去!」
院子裡,蓋著具屍身,那是戲班子師爺的,跟小桃一樣,也是後面進的戲班子,曾是個有頭有面的生角,可惜後來壞了嗓子,幸在這戲班子尋到了生計,他為人很好很好,笑的時候臉上的皺紋能擠出兩個笑臉。
可他死了。
小桃不住滾落下淚來。
自己的腿也是斷的,離死也不遠了。
門框忽動,像是大風劈頭蓋臉一砸,東宮若疏闖入門內,渾渾噩噩的小桃姑娘就落入她眼裡。
東宮姑娘陣陣心酸,喊聲道:「小桃!」
小桃姑娘似回過魂來,呆呆朝那望了眼,勾起個勉強的笑:「她…她去找你們了?」
小桃姑娘口中的她自然是那隨身丫鬟。
陳易隨東宮若疏身後入門,看見那蒼白容顏時,心頭一沉。
分明是二八芳華,先前幾日還歡歡笑笑的桃李之顏,如今卻似形銷骨立,小腿歪開一截包著厚緞,濃濃藥味縈繞。
「謝兩位公、公子…」小桃顫著嗓音,「探望。」
小桃已是有氣無力,隨二人身後入門的侍女一聽到,就忍不住哭出聲來,她跌倒在地。
「小桃姐、小桃姐不讓我來找公子們,可我忍不住啊。元豐樓燒了,好多人都死了,聚在一塊沒法,不敢朝樓主討錢,就朝戲班子討錢,就因為戲班子賺最多!
戲班裡幾人一商量就想靠著往日交情要些撫恤,結果、結果就被打了,三個演生角都骨裂了,還有人還死了,小桃姐也瘸了條腿,以後再也跳不上戲台了!跳不上了!」
腿瘸了。
以後再也上不了戲台。
東宮若疏抬手摸上那厚緞作繃帶包裹的腿骨,裡頭被打散了,只剩發軟的皮肉,她隔著都能摸到散碎的骨頭,她想不到幫過自己的恩人竟會落得此等局面,小桃的身軀還因疼痛而微微抽搐。
她看著小桃瘸掉的腿,她雖然笨,心腸卻軟,淚珠潸然滾落臉頰。
「小桃姐誰人不說她好啊,公子、公子們送的三百兩銀子,小桃姐還可憐別人,分了出去。」侍女快撲到在病榻上,腦袋埋著。
小桃下意識要撫她腦袋,卻又牽動傷勢,嗚地一疼,手試了好幾回都伸不過去,只能幹干躺著,閉眼搖頭時滑了滴淚水。
陳易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直直立在原地。
他本可以不來,他與這女旦說到底並無多少交情,萍水相逢,不過他鄉之客。
可他仍舊來了,是因所謂江湖道義所需,還是因關山難度,誰悲失路之人?陳易不知道,他只覺忽地心頭冒起一股火,燒沸胸腔,燒得厲害。
許久之後,陳易緩緩開口道:
「你若不再唱戲,之後來玄府,我為你尋一處道觀。」
小桃和侍女都轉過頭來,呆呆地看著他。
「是在那養好後離開,還是就地出家,都可以,山上術法多,能治得好。」
陳易頓了頓,繼續道:
「除了打了你,還有誰?」
「…沖子死了,他演林沖演得極好,還有賈子、小蓮、小詹,他們兩個給打斷了手,一個也斷了腿……」
「是黃景親自出的手?」
「…是黃樓主……公子你問這個……」
話音未落,陳易再看一眼,忽然轉身出門。
「你要去哪?」
小桃抹開淚水,慌忙出聲問。
「這事不公道,
我幫你們問個明白!」
…………
山同城沉下雨幕,籠罩著元豐樓。
細雨霖霖,哭喊聲、喧鬧聲、譁然聲,吵了又吵,無數平頭百姓圍在樓外吵來吵去,不一會便有壯碩的僕役上來驅趕,若是不從,刀劍寒光乍現,嚇得撐傘的人群退開一圈又一圈。
樓已形銷骨立,燒在牆上的分不清是鮮血還是灰燼,一眾江湖高手面色泛著蒼白,只見那黃景佇立樓前,似是仍心有餘悸,全然想不到,那群西晉諜子竟如此膽大包天、喪心病狂。
雨水飄忽間,一襲壽衣聳立。
黃景整個人如崎嶇奇石,直直定在元豐樓前,身側便立著一口棺材。
著壽衣,置棺材,這是立了死志。
他深深吸氣,細雨把他的喉嚨打得粘稠。
六陽齋公緩步上前,蒼老的眉頭皺在一起,看了看樓,又看了看人,不知該說什麼。
正在他準備出言寬慰時,卻聽一句:
「不過一棟樓而已。」
嗓音沉重,卻又平靜。
黃景轉過身來,眸里掀起重重怒焰,整個人卻仍舊聳立。
「今日讓諸位見笑了!」
他忽然抱拳,嗓音拔得極高,
「我黃某自兒子死的那一刻起就是孤魂野鬼,
元豐樓是我黃某人的顏面,它被燒了,我黃某顏面盡失,那又何妨?!」
聲音如錚錚鐵語,炸裂在元豐樓外,圈圈氣機外盪而去,黃景的身影非但沒因元豐樓的毀於一旦而消亡,反而於一眾江湖人眼裡拔得更高。
「我黃某隻剩六千兩,今日散盡,身無餘財,常說收人錢財,替人賣命,我黃某在此以死相求,諸位英雄好漢哪怕只收一兩銀子,都請為我兒子報仇,都請為我黃某報仇!」
六陽齋公、霹靂熊君、飛劍子等等數得上名,數不上名的江湖人士忽覺他氣勢巍峨,恰是這群情激奮之時,好似正欲再立誓,為這痛失孤子的武林前輩報仇雪恨。
復仇就是道義,江湖間再無比之更道義的道義。
子為父仇,父為子仇,不過為義殺人,東漢就曾有名臣橋玄,為一孝子而殺秉公執法的一地縣令,時人皆嘆而稱快。
黃景大聲道:「莫說一座元豐樓,便是千百座,都不過身外之物。我黃某人寧肯千百座元豐樓被燒,也只求將那孤煙劍梟首!」
恰是這令眾人心潮澎湃,似要振臂高呼時,一句冰冷的話音破開雨幕而來,
「你梟你媽的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