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不缺好漢(二合一)
樹影幽幽,披頭散髮的慘白鬼臉,雙目空洞,嘴巴無聲地張大,似在訴說著無盡的怨煞。
邵泊定在原地,渾身汗毛倒豎,激烈地打著冷顫,一口氣長出不止。
巷間忽刮陰風,
那張鬼臉自牆邊飄忽過來,慢慢逼近。
寒意滲透全身,邵泊連拔刀都忘了,卻聽「啪」的一聲。
鬼臉頓時不見。
「鬼、鬼呢?」
邵泊驚魂未定,後知後覺出聲。
「哪有什麼鬼怪。」那道士伸出手,攤了開來,一張小孩逛廟會的紅臉面具露到面前,「一張關公面具而已。」
這樣仔細一瞧,哪裡是什麼孤魂野鬼,邵泊心有餘悸地看了看,才猛地發覺方才陳易伸手一拍,鬼臉頓時就癟了下來,也無披頭散髮,不過是個掛樹梢上的面具,蔥蔥樹影粗看上去像是披散的黑髮。
自己方寸大亂,竟見關公如見鬼怪,見真相大白,邵泊平穩心境,咳嗽兩聲道:
「道長,你們也看到了,這等妖鬼陰險狡詐,手段繁多,連我也險些著了道。」
他緩回口氣,打量陳易的面色。
雲遊道士臉上無悲亦無喜,隨手把面具一丟道:「理解、理解。」
「老實說,若非此等故弄玄虛手段,她跟我也斗不了三四十回合。」
邵泊鬆開刀柄,上面的纏繩已被冷汗沾濕,他拍了拍手,緩解了下手忙腳亂,試探問道:
「那便…繼續領路?」
「嗯,越快越好。」
邵泊不多耽擱,旋即起步,頭皮還殘留著微麻,驚鴻一瞥的瘮人,仍叫人心有餘悸。
幾人剛進巷子不久,往前又拐過一個巷,兩側巷牆更高,屋檐高高垂下陰影,路也被夾得狹窄,走著坡路往下,卻不知下到哪裡,看不到頭的巷子如同無限延伸到地下。
街巷地上磚石錯亂,夾縫間的點點野草,像是幽幽往上伸的小手。
「燕燕尾涎涎,一燕接一燕…」
陰風間隱隱約約飄來點兒歌聲。
邵泊起初以為自己聽錯了,可耳畔持續的嗡鳴,激得他雞皮疙瘩泛起。
「邵公子,來相見……」
一股寒意逆著脊柱而上,邵泊冷汗大冒,回過頭道:
「…聽到嗎?」
「聽到什麼?」
陳易露出茫茫然的神色,身旁的小女道低垂著頭。
「歌…有人在唱歌。」邵泊想指個方向,可歌聲戛然而止,不知從何處傳來。
「想來是邵捕快聽錯了。」陳易道。
邵泊太陽穴輕顫間凸起,他只能尷尬一笑,接著把刀抽出來,護在身前。
他儘量平靜道:「道、道長莫慌,此等妖鬼只靠鬼蜮伎倆,單打獨鬥不過爾爾,若是現身,絕非我等三人之敵。」
「不錯。」
本是平平無奇的回話,邵泊捕捉到一個微不可察的細節。
至始至終,回話的只有陳易一個。
他不禁回望,看向那披著長發的少女,心跳不禁加快…這小道姑,怎麼從見到起就沒說話,是啞巴嗎?
身後的陳易催促道:「快些吧,早些滅了這鬼怪。」
邵泊思緒一斷,趕忙點頭,提刀繼續朝前走。
黯淡逼仄的巷弄間,刀身冒著寒芒,微亮的刀光無法給人心安,反倒愈發刺激頭皮。
平日熟稔的地形恐懼下反倒陌生,巷子一眼看不到頭,沿路兩側房屋木門緊閉,乾癟暗紅的倒「福」連綿不絕。
邵泊覺得自己走得很快,實則卻是時快時慢,恐懼籠罩下,他一時想快點走完,幾步路後又覺得陰翳里藏著什麼,便慢了下來,讓這本就望不到頭的巷子更加漫長。
三人再度拐過巷角,卻又停住腳步,前面沒路了。
巷口雜物堆積如山,極其詭譎地堆到今一丈半高,冒著毛茸茸的漆黑,老舊發霉的床榻、破開一個洞的柜子、鑲銅鏡梳妝檯蒙著厚灰,幾根長板凳椅交叉擺放,頂頭探出的犄角處,掛著幾件破破爛爛的小孩肚兜。
靠近時,一陣刺鼻又令人作嘔的腥味飄來,低頭一看,地上圍了一圈暗紅的血跡。
那是黑狗血。
邵泊不寒而慄,這堆起來的小山像是封住裡面的東西不讓出來。
「還有別的路嗎?」陳易問道。
「…有。」頭皮發麻的邵泊好一會才有回應。
他旋即走回前面的分岔路口,轉向了左手邊。
這條路似乎比之前還要漫長,還要繞,還是條人跡罕至的小路。
邵泊手中刀在輕顫,一路走時,總覺時遠時近飄來童謠,清脆、悅耳,又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
待走到小路中段時,抬頭一看,便見路中有道木質巷門,門面斑駁,露出大片朽黑,不知是鎖還是沒鎖,中間露著一條縫隙。
邵泊靠近過去,伸手用力推了推,卻沒推動。
「怎麼鎖了?」
他疑惑自語間,忽然,朽黑的巷門都發出咚咚、咚咚的急促響聲,好像有什麼從內而外地劇烈撞擊,裡面鎖住的東西隨時都會衝出來。
邵泊脊背發寒,冷汗大冒,整個人僵在原地。
一隻腳自身後伸了過來。
二話不說,陳易一腳猛踹巷門。
砰!
震耳巨響中,巷門被踹開,煙塵泛起又落下。
邵泊激顫間看見一道披頭散髮的女子背影轉過巷角,沒入到更深處的巷子中。
「媽呀!」
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往後一歪,連退幾步,要跌倒在地,道士自身後扶住了他。
邵泊癱軟如泥,手腳皆用不上力,連顫抖都忘了,許久之後,才臉龐抖若篩糠,
「道、道長、道長…不找了,不找了,我們回去,我們回去!」
陳易面露為難之色,道:「總得見見那鬼盤踞何處吧。」
「別、別見了,我奈何不了她,我…我上次是被嚇回去的,我我我。」
邵泊的「我」字說了好多遍,口齒不清。
陳易指尖朝他檀中穴探去,喝聲道:「冷靜點!」
外來的衝擊起了作用,邵泊脖頸一直,尋回了些理智,扶住牆壁,慢慢穩住身形。
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緩上了好一會,
「道、道長真能降伏此等妖魔?」
陳易慢慢道:「捕快切莫驚慌,貧道一路所見,此鬼都是些唬人的手段,想來本身孱弱,才行此等下作技法。」
話是這麼說,可邵泊卻是勉強從驚懼間尋回魂魄,眼下怎麼都不敢走。
他杵著手裡的刀,豆大的汗珠往下滴落,顫聲道:「道長法力通天,一人去尋也無大礙,我給道長指個路,就先回去了……」
陳易沒有為難他,極其善解人意的點了點頭。
邵泊趕緊把路一指,又匆匆交代了番具體路口,趕忙就收刀入鞘,越過了陳易就往回走。
「等等,邵捕快還未交代她的模樣。」
邵捕快停住腳步,瘮人畫面一閃而過,壓抑住後,緩緩道:「穿著染血白衣,披頭散髮…」
他慢慢陳述,說話間只覺一股陰森寒意襲來,叫他不住打顫,眼角餘光發現個細節,那一隻未曾開口的少女嘴唇微動,似有聲音……
「燕燕尾涎涎,一燕接一燕,邵公子,來相見,一個人,好相見……」
「小巷冰冰涼,燕飛來,啄縣甥,縣甥死,啄縣令……」
那是…童謠?
邵泊只覺一股寒意衝上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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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道士的身影,飄似地轉到他面前,道袍不見了,只一襲染血白衣,披頭散髮!
「邵捕快是說,是像…我這樣?」
…………
咚、咚、咚、咚……
三長一短的敲門聲後,冰冷暗沉的木門緩緩拉開。
陳易抬起頭,就見到一個面容孤苦的女人,她退開了幾步,走到一旁。
進門隨意打量幾眼,不算寬大的屋子裡,只有一個漆黑的灶台,以及五六個色澤暗沉的大缸,環視間,女人把唯一一把椅子端了過來。
「道…道爺……」女人怯生生地喊了聲。
陳易沒有坐,反而擺手示意殷聽雪坐下,少女也不推辭,就坐了下來。
他摸了摸脖頸,正想說話,忽然間窗欞上倒映著一抹突兀黑影。
「出來。」
陳易憑空探手一抓,便聽見急促幾聲「嘰喳」,五指間拘束著一頭掙扎的百靈鳥。
百靈鳥撞來撞去,喊道:「放開、放開!」
「你就是小七?裝神弄鬼,我還以為真有什麼姑獲鳥。」
陳易冷笑一聲。
「放開小七!」
咔擋幾聲響,大缸里竄出幾個孩子的腦袋,就要撲過來救人…不,救鳥。
孩子們跳到地上,灰塵四起,眼見就要把陳易撲倒。
女人這時喝聲喊道:「都回去,不要跟道爺無理!」
幾個孩子才不情不願地停住腳步,眼巴巴地盯著陳易手中的百靈鳥。
陳易隨意鬆開百靈鳥,這頭叫小七的百靈鳥旋即飛到女人的肩頭上,他自然知道,眼前這個眉宇帶愁色的女人,就是嚴娘子。
「整件事,她跟我原原本本說了。」陳易道。
「看來道爺都知道了…」嚴娘子賠笑道:「哪有什麼姑獲鳥,不過是幾家人逃縣裡的逼債而已。」
陳易並無言語,默認了。
殷聽雪那天先讓他消氣,接著就把事情說了一遍,原來她那時候碰見嚴娘子帶著偽造的血衣回去,一路去追,嚴娘子見嚇不走她,就只能給她講一遍事情經過。
原來,縣裡接連把人下獄,早已嚇得人人自危,縣衙當然不會明面判人死刑,按正規流程死刑案子要從州縣報按察使司,再報到督撫、刑部、最後到皇帝定奪,流程冗長,所以整個行省上報朝廷的死刑案子不過二三十件,可若關上十天、百天,乃至上千天,誰又能保證自己不在獄中便因故喪命?
恰在此時,百靈鳥小七意外遇見跑丟的嚴娘子的大兒,聽聞此事後,便借了下姑獲鳥的傳說,嚴娘子也把自己扮作瘋瘋癲癲,掛起血衣,這一帶的街坊鄰居也跟著掛血衣,藏孩子,小七這點微末的道行害不了人是不錯,可把那些官差嚇走,仍然手到擒來。
陳易抬著眸,環視了一圈,這裡藏了十一個孩子,眾人拾柴火焰高,足以把這事傳得神乎其神,再抬眼一看,又見嚴娘子白衣沾血,烏髮披散結痂的邋遢模樣,不禁輕輕嘆出一聲。
「小七也不是故意嚇人,」嚴娘子嗓音輕輕,有些侷促,拉過一個孩子習慣性地揉腦袋,「實在是官比鬼更厲!」
陳易嘴裡呼出一口氣,一時不語。
殷聽雪仿佛已先聽到他的聲音,回頭看他。
只見他嘴唇微勾,含笑問道:「那我殺官如何?」
…………
邵泊不知暈了多久,只見再睜眼時,人已不在巷中,而是到了街邊一張板凳上。
他猛一起身,雙目瞪大,冷汗就直直冒出來,似是還未從方才的驚懼中走出,這時耳畔邊忽聽到聲音道:「邵捕快可還好?」
不咸不淡的聲音叫他打了個激靈,他猛一回頭,就見那道士不急不緩地吹著餛飩吃。
「這、這、這!這…」邵泊哆嗦了好一陣,指了指自己道:「我沒死啊?」
「邵捕快自然無事,至於裡面的妖鬼,已被我法術所傷。」陳易吃了口餛飩,旋即再問:「邵捕快要不去看看?」
邵泊人都要被嚇沒半條命,哪裡還敢再去,他忙著搖頭,起身顫顫走了兩步,扶著柱子站直。
緩了半天后,邵泊擰過頭來,問道:「道、道爺…能否乘勝追擊,今日便剿了這妖魔?」
陳易不緊不慢地吃混沌,並不答話。
邵泊咬了咬牙,道:「縣裡有賞。」
陳易旋即把筷子放下,拍了拍手,笑道:「好說,帶我見縣令爺就是了。」
邵泊暗啐這等道士見錢眼開,終究跟那些坑蒙拐騙的江湖術士並無分別,但臉上不可謂不殷勤,彎腰做了個請的手勢。
從兜里摸出七文錢,放到桌面上,陳易便起身隨去。
二人一直走,很快就轉過街巷,明明是新年,寬闊的街面上卻格外安靜,家家戶戶儘量閉門不出。
陳易跟著邵泊轉過拐角,便到了朱紅的縣衙門柱前,過年縣衙歇息,無人值班,他摸出鑰匙開了小門,熟稔地走在前頭,領著陳易就要往後院去。
「有味道。」
一點異樣的腥味無風自飄。
邵泊皺了皺鼻子,陳易略有惑色,這種味道,他可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味道是從縣衙大堂傳來的。
邵泊滿心疑竇,靠前過去,雙手推動厚實的大門發出咔滋咔滋聲。
那股腥味濃得朝鼻腔猛撲,縣衙大堂一如既往平靜,邵泊朝內望去,只見一條無頭人影撲死在審案桌前,血跡染紅大片!
頭顱呢?
邵泊還沒來得及出聲,腳邊好似滾到的什麼東西,他顫顫中低頭一看。
魏縣令那張老臉正死不瞑目地盯著他看。
「啊!」
邵泊打鳴似地淒聲厲嚎。
驚慌失措的尖叫聲中,陳易饒有興致地慢慢打量。
但見那立有「正大光明」牌匾的開闊牆面上,留著暗紅已發腥味的淋漓大字:
好男兒賀泰雄殺官於此!
竟有人捷足先登,陳易不禁嘆了聲道:「天底下不缺好漢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