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今日連緋紅的落霞也沒有。
雲棠側眸看著帳外,哪怕是微微黯淡的光照射到她的側臉上,也給之渡上一層淺色透明的光暈,讓她五官的弧度更顯溫柔。
今天沒有落霞,也許是死去的人太多,天邊彤雲燒得足夠燦爛熱烈,等到晚時,反而不捨得漫天燒霞。
「我好了。」雲棠從桌上拿起自己的十獄劍,指腹在上邊輕輕摩挲。她好像沒有徹底掌控血海地獄,但是沒有辦法,十獄劍意雖然強,但如果要歷練升級,必須要死許多人。
這就是天道有序,能以弱勝強、群體攻擊的十獄劍意幾乎沒有弱點,如果再能輕鬆歷練,便超過天道的制衡,雲棠現在只能等合適的時機。
她拿起劍道:「我想現在先尋魔域之主。」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只要一想到魔域之主待在她身邊,她便渾身警覺。
傍晚的餘暉照到燕霽臉上,他的五官深刻,此刻因著那溫柔的光,顯得精緻迷離,沖淡了身上的銳氣。燕霽道:「不用尋,他會回來。」
雲棠抬起頭:「要回來?」
「魔域之人從不立於危牆之下。」雲棠道,「今日你以靈力幻為水龍,還能封印住魔域入口,他一定知道你修為在他之上,怎麼還會留下?」
雲棠覺得自己這是正常魔都有的想法,若是她,她現在一定大肆追捕魔域之主,密切關注有空間陣法動向的地方——畢竟魔域之主擅空間陣法,他能逃跑的最快方式一定是通過空間。
燕霽的目光落在雲棠的劍上,她拿著劍,哪怕身姿纖纖,也是一個無比堅定的劍修。
天生劍體。
若是靈脈沒被毀,哪怕她不靠十獄劍意,也能靠著充沛的靈力,自然而然修到化神。
燕霽有片刻出神,他那雙永遠像是映照著雪皚皚劍光的眼忽然瀲灩起來:「我想,我知道為什麼我在你的夢中毀了全世界……我也不開心了。」
或許是因為他意識到他毀了一個這樣的劍修?
燕霽的話題跳得快,雲棠下意識答:「你毀滅修真界之前也不開心。」
對燕霽來說,修真界是否毀滅居然都一樣。這位燕仙君究竟遭遇了什麼?
燕霽低笑一聲:「我不開心不是什麼大事,因為……別人只會更不開心。」他很快把話題轉開,「想知道魔域之主為什麼會回來?」
雲棠點點頭。
「適才鶴陽子去追蹤孤蒼渺,魔域之主為護孤蒼渺而現身,以鶴陽子的修為,他寧願打得更辛苦些,也躲在暗處不現身,說明他還需要用到他的身份。」燕霽道,「可是我已經出現,你有我保護,他不可能還妄想打你的主意,也或許除了孤蒼渺之外,他還有其餘要護住的人。」
「……劍修。」燕霽微微仰頭,和鶴陽子交手的是頂級劍修,如今青山關戰場的頂級劍修只有這幾人,嫌疑範圍看起來縮小,可是那人真會自己給自己縮小範圍?也許是故意禍水東引。
修為無法說明什麼,燕霽立即道:「我們去人最多的地方。」
對方要護住一個人,這個人若是不重要,他直接擄走便是,但他沒有,只能說明:第一,這人在戰場上時旁邊有其餘化神期以上人物,讓他無法眾目睽睽下擄走他,第二:他沒趁亂擄走這個人,說明這個人的身份至少在青山關戰場不是透明人,第三,這人現在的處境或許並不明朗,才會讓那人甘願冒險留下護住他。
燕霽想到此點,立即拉上雲棠的手過去。
他的手一揮,帳篷內再度出現兩個人,一個是「雲棠」,仍躺在床上,一個是他自己,守候在一旁。
他在故意做出他們還在帳內的假象迷惑別人。
雲棠發現自己的身影慢慢變透明,想也知道這是燕霽的藏匿之術,她覺得自己現在好像幫不上燕霽別的忙,便盡力搜腸刮肚地從自己知道的範圍內找一些線索。
她道:「如果和宗主交手的是頂級劍修,那麼,除開真正的頂級劍修——我師尊,青夜魔君之外,在我所知範圍內能假冒頂級劍修的有鳳凰游和藍衣稚子。」
鳳凰游屬魅修,但他的魅惑已經臻至化境,只要他針對鶴陽子放出他的魅惑心術,鶴陽子心中覺得他交手的劍修,那麼呈現出來的就是頂級劍修的劍氣。
藍衣稚子魔君則是——他的傀演術登峰造極,雖然之前來找雲棠被揍過,但如果他只是演戲?他真的得到了頂級劍修作為他的傀儡,他也完全可以操縱傀儡發出劍氣。
這是雲棠所知範圍之內,正道當然也有可能有這樣的高手存在。
燕霽頷首,拉著雲棠潛入燈火通明之處。
這兒的確非常熱鬧,帳篷之內,幾乎剩下的所有修真界高層都在這裡,還有些形容悲痛的弟子,大概是他們的師尊為了救他們而死,現在他們代表他們的門派出席,每個人的臉上都有怒容和悲戚。
比起前幾日修真界會晤,這一次幾乎換上了一半的生面孔。
雲棠下意識看向帳篷內,看誰在,誰沒在,無量山佛門的空滅大師還在,奇術宗的那位長老已經不在,座位上換了個雙眼通紅的弟子,雲棠看向靈一門的方向,舅舅和舅母都在,只是形容狼狽。
令雲棠驚訝的是,玄容真君不在,但是玄容真君的座上並無悲痛的弟子,說明玄容真君並未出事。魔域這邊,鳳凰游、裂空和忘炎也都在,他們在倒不稀奇,魔域入口被封印,他們沒法回去,估計要找燕霽要個說法,青夜魔君倒是不在。
這二人哪兒去了?
雲棠想問,但燕霽像是絲毫不在意這二人的動向,雲棠便果斷閉嘴,跟著他一起看待會兒會發生什麼——燕霽智多近妖,從先法時代活到現在的殺神,她還是跟著他的腦子走。
帳內的氣氛隱隱有些不平和,暗潮洶湧,憤懣的氣息居然朝著太虛劍府的一些長老而去。
「不要,我不是故意的。」蘇非煙那輕柔的嗓音帶著悲愴從外面響起,她像是掙扎幾下,卻又被無情鎮壓,帳簾被兩隻手掀開,兩名沉默陰鬱的弟子拖著雙手被縛的蘇非煙進來,他們臉上各帶著傷口,卻不敢在這樣的場合多說話,只能沉默地將蘇非煙「咣當」一聲推到地上,同時腳下一用力,踢往蘇非煙的腿彎,蘇非煙膝蓋一軟,「砰」一聲跪下去。
那兩名弟子雙目中掩著恨意,苦於身份,不敢多言,行禮後下去。
「就是這賤人!」一名別宗長老見蘇非煙被押解過來,深深咬著牙,目中迸射出強烈的恨意,如虎形猛然從座上躍起,掌中運力,朝蘇非煙打去。
蘇非煙眼睜睜看著這一掌摧枯拉朽地朝自己打來,她想掙扎,卻苦於修為被禁,雙手被縛,她害怕極了:「娘……」
一聲娘未叫完,那長老的掌力便落在她身上,蘇非煙喉嚨一陣腥甜,當即吐出一口鮮血。
雲蘇氏當即嗚咽兩聲,卻不敢言語,不敢為蘇非煙求情。
雲蘇氏現在整個人都怕得發抖,今日屍首遍地的狀態著實嚇到了她。
蘇非煙中掌未死,那長老還不解氣,要再打一掌——他的師兄死了,他的弟子死了,因為控制廢靈土的隊伍中混入了這麼個人!
「沉方真君。」一個女聲響起,「你是要現在打死她?打死她倒是容易,可是,我們門派這麼多人的命卻也救不回來,我們承擔的損失誰來負?」
因這女聲響起,沉方真君收手,蘇非煙這才免去被打第二掌。
沉方真君道:「若本君真有意現在要她的命,第一掌就能打死她!」他看向上首的鶴陽子,鶴陽子資歷極深,品性端方,連沉方真君的師尊的師尊,估計都受過鶴陽子恩。
所以,沉方真君面對鶴陽子時斂了不遜,但是話語中不經意帶出的責怪卻無法消弭,他道:「宗主,我們這些門派來青山關戰場,不曾有一絲懈怠,不曾少出一份力,宗主你德高望重,我們推你領導我們,我們心服口服。然,此次決戰,因貴派弟子之過,使得我們損失慘重,我們派往青山關的全是精銳弟子,現在死傷過半,宗主,貴派不給我們一個交代,恐怕此事不能善了。」
「對,宗主你德高望重是一回事,貴派祖師力挽狂瀾是一回事,但如若沒有地上那賤人的事兒,我們的弟子根本不用損失那麼多。」
代表著各個門派的真君們紛紛發言,他們的門派死傷慘重,如何能甘心?
此次之事,蘇非煙自然要死,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但諸位真君級人物怎可能眼皮子淺到只想殺死蘇非煙?他們損失如此,必須要有人來賠,而這個『人』,自然是蘇非煙背後的師門——太虛劍府。
太虛劍府的祖師的確厲害,可是太虛劍府堂堂名門,總不可能以勢壓人。
群情激奮間,一聲聲賤人幾乎砸得蘇非煙透不過氣來,她心口巨痛,之前被沉方真君所擊,摔倒在地。
令她恐懼、害怕的不是她被稱作賤人,而是所有人都不覺得這個稱呼是侮辱她。
蘇非煙身體發纏,她當然知道自己犯下大錯,可是,可是誰想死啊?
鶴陽子深吸一口氣,這些人說得沒錯,這個帳,太虛劍府不可能賴掉。他道:「諸位損失,太虛劍府自然會盡力承擔,但具體如何,諸位也能看到,我派祖師已回,自然要他來定奪。諸位提出便是,具體定奪,還由祖師決定。」
鶴陽子能認下帳,眾人放下一半的心,只是那位太虛劍府祖師是什麼性子,眾人心中都沒有底,道:「只要貴派祖師通情達理,自然好說,想來貴派也不屑於做魔……做小人行徑。」
那人似乎想到魔域魔君還在這兒,何況這些魔君們個個實力強勁,雖強卻也不濫殺無辜。
雲棠望向燕霽,想看看燕霽什麼表情。
燕霽面上什麼表情也沒有,看到雲棠轉過臉來看她,一顆心再度跳快。
這麼關心他?
他沒說話,鶴陽子道:「這是自然。」
鶴陽子並非想賴帳,他讓燕霽來定奪,是為了不讓那些宗門渾水摸魚,獅子大開口,比如要太虛劍府分些靈礦脈給他們,這等於斷了太虛劍府昌盛之命門。
賠償,要給,但絕對不能使得太虛劍府傷筋動骨。
鶴陽子道:「鄙宗其實和諸位一樣損失慘重,諸位想必也見到,鄙宗之人在救治上無不盡心盡力,鄙宗祖師更是力挽狂瀾,那不成器的弟子……掀起如此大的波瀾,自是鄙宗之過,鄙宗絕不推脫。」
鶴陽子在挽救太虛劍府的名聲,底下那些宗門倒也不是全然不通情理,他們見到太虛劍府的真君們不也死了不少?就連妙繆真君,也容顏被毀,撿回一條命來,她是好運,清源真君等人更是直接隕落。
他們尚且能找太虛劍府賠償損失,太虛劍府的損失又誰來賠償?
那位沉方真君看著地上的蘇非煙,蘇非煙瑟瑟發抖,幾乎想鑽進地縫裡去,難堪事小,怕再被打殺事大。
沉方真君冷笑一聲,想將蘇非煙挫骨揚灰的心都有,可惜哪怕挫骨揚灰,也不能解他心底之恨。
這麼個玩意兒,便是死上千次百次又有什麼用?
此時,妙繆真君站出來,她雖容顏被毀,但也不靠容顏立身,只仍然昂首挺立,雖眼角眉梢鐫刻著恨意,卻也是為別人,而不是為她自己。
妙繆真君道:「之前諸位可見到了,鄙宗宗主明明下令讓此人滾出青山關戰場,此人為何還能上戰場?」她視線如鷹,已經厭煩看向地上的蘇非煙,只望向雲河。
「雲河真人,宗主讓你將你妻子女兒送出青山關戰場,你為何不聽,不只不聽,還能讓她在你眼皮子底下上戰場,以至惹下如此滔天大禍。」妙繆真君道,「此人在宗門時就是惹禍坯子,當初在山門口害得門下弟子慘死,難道雲河真人你不知道?我們這些人在戰場各司其職,給雲河真人你的任務,便是將這孽根禍胎送出戰場,你為何沒做到?」
雲河被痛斥,幾乎啞口無言。
他能感受到眾人對他的厭惡,雲河心裡清楚,此次,蘇非煙定然會死,但她的死不足以平民憤,而他們雲家——作為教養蘇非煙的家庭,在此次事情過後,必定會人人喊打。
雲家的聲譽,徹底完了。
聲譽被敗完,卻並非因為雲家人,而在於這個他們收養的毫無血緣關係的女兒。他看重她,事事以她為榜樣,因為她珠玉在前,他看自己的親女兒都不順眼,連親女兒的劍都給了她,只盼望著她能有出息,光復雲家。
現在,她卻給雲家帶來滅頂災難。
雲河現在心痛無比,卻也不能再沉默下去,他道:「那日……原本我的確要帶她和莞晨走,但是莞晨說放心不下雲棠……想等著戰爭結束,看我們的關係能否有迴轉餘地,我心也同樣如此,卻不想蘇非煙會違命亂行動。」
誰能想到蘇非煙好好的居然會亂行動,沒有任何人安排她做事。
雲蘇氏直抹眼淚,她那日之後,看見雲棠的決絕,真的怕了。
她從沒想過不要那個女兒,才想留下來,妙繆真君冷笑:「放心不下十獄君?雲河真人何必如此扯謊,當初她修為為築基金丹時,你們非打即罵,絲毫不擔心趕走她,現在她修為如此,你們反倒說自己擔心,不過是為了給自己脫罪罷了!何苦來哉?」
沒有人會相信他們。
雲蘇氏抹著淚,她再度覺得,自己這個母親當得太過失敗,就連真的關心女兒,也會被人看作說謊。
燕霽看向雲棠。
雲棠嚴肅地看向他,滿臉都像在猜測誰是魔域之主,至於雲河和雲蘇氏的話,她沒有一點動容。
如果說有,那也一定是她好好待著也要被人帶出場的羞恥感吧,就像被拉出去鞭屍。
那沉方真君驀地道:「這雲河真人也是你們太虛劍府的人,你們若不處置,便由我們代勞。」
「而這人……」他指向蘇非煙,「此人若不千刀萬剮,難平我們心頭之恨。」
哪怕是太虛劍府,也有毒辣的蝕骨**釘。現在蘇非煙害了所有人,只是簡單的死,如何能撫平怨恨?
鶴陽子沉吟,蘇非煙自然要死,但是太過毒辣的刑罰,不像正道所為。太過簡略的刑罰,又難以服眾,反而會讓人以為太虛劍府行包庇之事。
如今蘇非煙的命,不只是她的命,而是對所有人的一個交代。
鶴陽子絞盡腦汁,這時候,忘炎魔君忽然道:「宗主要是想不到,本君倒有一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