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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二十灼眼芙蕖(三)

2024-08-25 16:00:33 作者: 側側輕寒
  周圍跳動的燭火在他的面容上投下一層扭曲的光,讓他在忽明忽暗之間,慘澹無比,也,可怕無比。

  「一個孤兒,得了郡守的悉心培養,從此人生截然不同。他進入了府學,得到了最好的夫子最悉心的教導;他在蜀郡成為名噪一時的才子,受到眾人追捧;他溫柔細心,處處愛護黃郡守的『女』兒,讓她忘卻了一切地愛慕他;他在三年後,考取了舉人,『春』風得意,從此即將踏上青雲之路——他知道,他不再需要利用仇人了。於是他搬出了郡守府,送給了黃梓瑕一隻鏤空的雙魚『玉』鐲。」

  周子秦聽到雙魚『玉』鐲兩個字,愣了一愣,然後趕緊跑到旁邊的房間將它取來,放置在桌上,說:「小心,這上面可有劇毒。」

  「一個,帶有劇毒的鐲子。」黃梓瑕卻毫不畏懼,將它輕輕拿起來,展示給眾人看,那鐲子光華流轉,萬千縷燈光從鏤空的地方『射』入,又從鏤空的地方折『射』而出,千重光彩,無法描摹。

  她深吸了一口氣,指著裡面的八個字,說:「萬木之長,何妨微瑕。這鐲子,是根據那塊『玉』的紋理而設計,這字又是他親手刻上去的,可以說,這鐲子天下獨此一個,絕無第二個。在黃梓瑕逃出後,我們從傅辛阮那裡找到它。周子秦檢驗發現,傅辛阮與溫陽,殉情所用的毒,絕非仵作當時驗出的砒霜。他們中的,是極其珍貴稀有、在深宮之中流傳下來的,鴆毒。」

  這下,不但周庠與范應錫低呼出來,就連王蘊都是臉上變『色』。皺起眉頭。

  「而由此,我想到一件事,那便是——在黃郡守一家遇難時,黃梓瑕也將禹宣所送的這個鐲子戴在手上,片刻不離。而這鐲子,也是傅辛阮臨死前所戴的。而當時中毒而死的人,又都是顯『露』出砒霜中毒的模樣。這兩者,是否有什麼關聯?」她將鐲子慢慢放下,低聲說:「因此,周子秦去查探了黃郡守一家的墳墓,重新掘屍檢驗,剪下三人頭髮帶回——果不其然,他們同樣死於鴆毒之下!」

  她的目光,透過所有驚愕詫異的人群,落在了禹宣的身上,一字一頓地說:「黃郡守一家和傅辛阮,完全不可能有『交』集的兩種人,最後卻死於同一種稀少的毒『藥』之下。所以,很大的可能『性』,鴆毒就來自,禹宣親手製作的這個手鐲之上,這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

  禹宣的身體劇烈顫抖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太陽『穴』,竭盡全力想在保持自己坐在那裡的姿勢。

  黃梓瑕望著他這種瀕死般的痛苦,卻一聲不吭,只用力地呼吸著,將自己心口的怨恨與悲痛,在顫抖的呼吸中,一點一點地擠出『胸』口,不然自己的意識被那些東西撕裂。

  一片暗流涌動的『騷』『亂』。

  「崇古,我有疑問。你曾讓富貴『舔』過你觸『摸』過這鐲子的手,我也曾檢驗過這鐲子的外面和裡面,事實證明,它是無毒的。」周子秦出聲,打破了此時壓抑的氣氛:「而且,禹宣送黃梓瑕、齊騰送傅辛阮這個手鐲,都是在出事之前好幾個月。我想問,如果真是這個鐲子被下了毒的話,那麼,這鐲子上的毒難道有時有,有時沒有嗎?又或者,送出去的鐲子,還可以調整什麼時候下毒嗎?」

  「是,這鐲子的毒,確實是可以控制的,只需要,很小一個動作。」黃梓瑕說著,將這個鐲子慢慢地拿起來,放在眼前,凝望著它。

  那兩條通透鏤空的小魚,活潑潑親熱熱地互相咬著彼此的尾巴,追逐嬉鬧。細小的『波』『浪』在它們的身邊圓轉流淌,因為鏤空所以顯得極其通透明亮。

  她望著這兩條魚,輕聲說:「因為『玉』質不好,所以為了增加明透度,中間鏤空了。有無數的雕鏤與空『洞』,難以令人一個個查看。而這個時候,只要將一丁點鴆毒封存在鐲子內部的鏤空處,待稍微幹掉之後,用薄蠟糊住,便絲毫不會泄『露』。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或許一輩子,這一點劇毒都將陪伴著主人,一直無人知曉。」

  她垂下眼睫,將目光從鐲子上面移開,那已經在她心口扎了半年多的刺,在血『肉』模糊的疼痛中,卻讓她的思緒越發清晰,甚至變得冰冷寒涼,整個人悚然緊張,支撐著她的軀體,讓她站得更加筆直而穩定。

  「黃郡守家出事的那天,天降『春』雪,梅

  禹宣在下午過來尋她,送了她一枝綠萼梅。在她笑語盈盈接過梅隨後,禹宣離開,黃家人聚在廳堂親親熱熱吃飯。她身為家族中最受寵愛的『女』兒,一貫會給所有人一一盛好湯,將湯碗送到客人面前。

  而那一日,因為她鬧得不愉快,所以她聽了母親的勸告,親自到廚房,將那一海碗的羊蹄羹從廚房端到廳堂。

  出了廚房的『門』,越過庭前的枇杷樹,穿過木板龜裂的小『門』,眼前是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磚地,一路長廊。


  海碗沉重,若再加上蓋子,實在無法這樣一路端過去,於是便舍了碗蓋,她一路捧去。

  冬日的湯水熱氣蒸騰之中,她手上的鐲子熏得濕潤。偶爾碰撞在湯碗之上,叮的一聲輕響——

  那濕潤的水汽滴下來,帶著無人可逃、無『藥』可救的鴆毒,匯入了一整碗羊蹄羹之中。

  如他所願的是,她給每個人殷勤奉湯賠罪,鴆毒在每一個碗裡擴散。

  未能如他所願的是,她因為鬱積悲傷,沒去舀那略帶腥膻的羊蹄羹。

  他以她為利刃,借她之手雪了自己家破人亡之仇,也使得她像當年的他一樣,孤身一人,流落天涯。

  黃梓瑕說到此處,屋內已是一片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禹宣身上。

  他的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襟,因為用力地按壓太陽『穴』,額前的『亂』發散了幾綹下來,被汗沾得濕透,貼在蒼白的面容上,異常的黑與異常的白,觸目驚心。

  而黃梓瑕卻沒有看他。她的目光,凝固在空中,唯有口中的話,輕輕緩緩,卻不容置疑:「而手鐲上,那麼多孔『洞』。你為了保險起見,怕一時難以尋找到有毒的地方,於是,必定會用蠟封上多個地方。在那一日,你或許打開了一個,或許是兩個。但必定會多留下一兩個——因為,齊騰在救你的時候,很可能從你那邊知曉了這個鐲子的事情。在他下決心想要殺掉傅辛阮,以迎娶周郡守『女』兒的時候,他想到了這個方法,便從當鋪要了手鐲過來,然後將溫陽騙到傅辛阮家中,以同樣的方法,刮開了一個毒封,讓傅辛阮親手調好毒羹,死於非命。而我,也在昨天試驗的時候,打開了最後一個。」

  周子秦立即點頭,恍然大悟道:「是的!難怪當時你用指甲在裡面一挑呢。要不是你現在說起,我都不知道這是幹什麼!」

  而禹宣沉重地喘息著,直直地盯著黃梓瑕看,許久,許久,才用嘶啞的聲音,慢慢地吐出幾個字:「不可能……」

  黃梓瑕微抬下巴,等待著他的辯解。

  他緊咬下『唇』,低低地,用嘶啞的聲音問:「如果……如果真的是我殺人,那麼你告訴我,出現在我房內的,那封自白信,又是什麼?」

  眾人不知所謂的自白信是什麼,但見禹宣臉上那種悲痛而茫然的神情,都覺得他應該是不知其事,頓時不由低頭接耳起來。

  李舒白抬手示意眾人安靜,然後說道:「那封信,我倒記得。」

  他拿了紙筆過來,以衛夫人小楷字,寫下了那封信。

  十數年膝下承歡,一夕間『波』瀾橫生,滿『門』唯余孤身孑立於世,顧不願手上淋漓鮮血伴我殘生。所愛非人,長違心中所願,種種孽緣,多為命運捉『弄』。他生不見,此生已休,落筆成書,與君訣別,蒼天風雨,永隔人寰。

  一模一樣的字,就連兩個「頁」之間的兩橫,也如那封信上所寫一般,一橫占了半格,剩下一橫又分了剩下半格,狀如添筆。

  他將這幅字展示給眾人看,范應錫立即說道:「這……這寫的是黃郡守的『女』兒啊!難道這是她的自白書?」

  周庠點頭道:「正是啊,看這內容,父母撫養十數年,一夜之間只剩了她一個,手上又沾了鮮血,全是因愛而起——這不就是黃郡守的『女』兒,黃梓瑕的自白書麼?」

  禹宣默然點頭道:「而且,我與黃梓瑕常在一起,十分熟悉她的字跡,這……確實是她親筆所書無疑。」

  「你確定嗎?」黃梓瑕用力深吸一口氣,將這張自白書拿在手中,「請問你是什麼時候,拿到這張自白書的?」

  禹宣望著她堅定的眼神,那裡面毫無猶疑的神情,讓他一直秉持的想法,終於開始動搖起來:「在……黃郡守的墳墓建好的那一日,今年的四月十六。」

  「那麼你拿到那封所謂『自白信』的情況,是不是你在墓前自盡,被齊騰所救的時候?」她反問。

  禹宣點點頭,在這一刻,因為她口中的「自盡」二字,他忽然覺得後背一僵,有一種冰涼無比的尖銳痛感,沿著他的脊椎而上,最後狠狠刺入他的腦中——

  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恐慌,讓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

  「那麼,那封信又是如何出現的?你說是你在被救回家之後,忽然出現在案頭的。可毫無異樣的家中,到底會是誰潛入,什麼也不干,單單只給你送了這麼一封信?」

  禹宣的氣息,沉重而擠出,仿佛瀕臨死亡的獸。他看見了自己最害怕的東西,正在一步步,毫不留情地進『逼』,降臨,直至將他徹底摧毀。

  黃梓瑕的聲音,清晰而決絕,一字一句,傳入他的耳中:「自成都府出逃之後,三月至京,四月黃梓瑕身在京城,正隱姓埋名、協助王爺破解王妃失蹤案,何曾有機會給你傳送信件?」

  她的目光,緩緩轉向沐善法師,淡淡說道:「法師大名,令成都府所有人稱頌。人人皆知您佛法無邊,能轉變人的心緒思路。所以我在想,禹宣當時為何而自盡,齊騰又為何而請您到剛剛被救回的禹宣身邊,而您又對禹宣做了什麼,我也能猜出一二。」

  沐善法師雙手合十,看著夔王的神情,那一雙眉『毛』倒掛下來,一副悲苦的模樣:「阿彌陀佛……齊施主當日邀我上『門』,說是朋友『欲』尋短見,請我救他一命。我過去時,禹施主果然『性』情『激』烈,難以遏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衲豈能坐觀,於是便讓他忘卻了當前最可怕的那場前塵往事。」

  千枝燭燈座燦爛無比,在此時的夜風中搖曳出萬千『亂』影。

  眾人的目光望向禹宣,卻都無法出聲,只看著他的面容。他望著沐善法師,臉上僅存的一點希冀,就像『春』雪般漸漸消融,只剩得絕望與痛苦一點一點蠶食了他面容上的所有顏『色』,留下一片慘白。

  在一片死寂中,黃梓瑕只覺得心口茫然的痛,茫然的恨,可又比茫然更讓她覺得絕望。

  她望著禹宣,望著這個自己少『女』時曾不顧一切愛過的男子,忽然因為心口的絕望而大慟,幾近狂『亂』的情緒,讓她抓起李舒白寫的那張自白書,向著禹宣狠狠扔了過去:「是啊,你忘卻了,連自己曾經做過的所有惡行,都忘了!」

  她身體顫抖,思緒紊『亂』,喉口嗬嗬作響,幾乎發不出完整的聲音來:「你寫下自白書,放在自己屋內自盡,卻還妄想著保存自己的名聲,只敢用黃梓瑕的字跡寫!這分明就是,你自己親手寫下的自白書,卻在你忘了一切之後,作為黃梓瑕的另一個罪證,牢記在心中!」

  眾人不知她為什麼這麼『激』動,一時都是大駭。

  李舒白站起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卻什麼也沒說,只回頭對眾人道:「黃郡守及夫人對崇古有大恩。」

  眾人紛紛點頭,趕緊做出嘆息的表情。

  唯有禹宣怔怔望著黃梓瑕,那一張慘白的臉上,黑『洞』『洞』的眸子毫無亮光。過了許久,他才緩緩搖頭,用喑啞的聲音說道:「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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