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大明宮。
夜深銀漢通柏梁,二十八宿朝玉堂。
一聲尖銳的鳥鳴劃破夜空,寢殿中,正微闔雙目聽內侍念書的皇帝突然睜開了眼睛。
片刻後一個襴衫太監跨過門檻,快步走進大殿,手臂上赫然停著一頭小鷹!
「聖人,」太監躬了躬身,繼而上前將鷹腿解下來的一隻銀管雙手奉上,低聲道:「請看。」
皇帝接過銀管,卻不急著打開,端詳片刻後才露出一絲不明顯的冷笑:
「暗門信鷹,真是好幾年不見了……原來他們還記得朕這個主子。」
太監深深欠下身體:「一日是主子,終身都是主子,聖人所言甚是。」
周圍靜悄悄的,內侍早已收了書,低眉順眼地退在一旁,偌大寢殿中只能聽見遠方夜蟲鳴叫遙遠的聲響。
半晌皇帝終於從鼻腔中輕輕哼了聲,從銀管中抽出紙卷,打開來一看。
「聖人,」內侍從門口匆匆上前:「皇后殿下來了!」
香風中裹挾著細微的珠翠撞擊遠遠拂來,環佩叮噹、裙裾及地,一級級登上白玉階,大步穿過中庭。這偌大帝國的皇后僅帶著隨身宮女,於寢衣外披了件毛氅,便疾步來到了紫宸後殿前,在宮女們徐徐拜下的同時彎了彎腰,朗聲道:「陛下。」
——武后雖年逾四十,卻依稀仍有青年時的容顏。多年來權力巔峰殺伐決斷的經歷讓她看上去並無任何婦人嬌弱,反而有種硬朗、得體、又從容不迫的,極有魅力的風韻。
皇帝打量她半晌,淡淡道:「皇后何事前來?」
武后道:「侍衛報宮中有信鷹飛過,我以為前線生變,才匆匆趕來,望陛下勿怪。」
這些年來只要是在內廷中,武后在皇帝面前一向是以我自稱,所有人都習以為常了。
「你消息倒靈通。」皇帝叮噹一聲將銀管丟在案上,突然問:「——禁軍謝統領呢?」
武后眼底神情微變,沒有直接回答:「禁軍統領無令不得出京。」
「是嗎?」
「是。」
「那謝統領人呢?」
「今夜不當值,理應人在統領府中。」
寢殿中沉寂數息,皇帝冷冷道:「既如此,命人出宮急宣謝統領入內面聖。來人,賜皇后座,上茶!」
武后滿腹疑竇,上前坐了,片刻後只見寢殿門外暗紅色衣衫於無人注意處一閃——竟是個侍衛親自將茶送來門口,被一個小宮女接了,低眉順眼地穿過內廊,來到皇后座下。
「皇后殿下,請。」
武后一抬眼,只見小宮女目光向下,嘴巴卻微微張開做出了幾個字的口型——
杭、州。
雪、蓮、花。
武后霎時變色,起身來到皇帝座前深深一禮:「陛下!」
皇帝正召來內侍繼續念書,聞言抬頭問:「怎麼?」
「我剛有一事隱瞞,請陛下恕罪。陛下可以將派去統領府上的人召回來了,謝雲已奉我手令出京,只是我剛才心內遲疑,才沒有立刻吐露實情……」
皇帝面上划過一絲不信任的神色:「他去做什麼了?」
「去南方,」武后鎮定道,「尋找為太子治療用的雪蓮花。」
皇帝揮手令內侍退下,雙手交疊擱在身前,過了很久才皺眉問:「剛才為何不說?」
殿內唯剩心腹宮女和侍衛,武后眼角餘光瞥了眼,一掀裙擺,咬牙跪在了地上:
「陛下且聽我一言。自從東宮中毒以來,陛下就甚少涉足清寧宮,我知道陛下因我之前幾次責備太子的緣故心內有所懷疑,但——虎毒不食子,弘兒畢竟是我與陛下的親生長子!」
「陛下可記得,弘兒是我還在感業寺時懷上的?回宮後內有廢后王氏,外有韓瑗來濟,關隴舊族虎視眈眈,何等的驚心兇險!那時陛下與我如何殷殷期盼弘兒的出生,如今想來,歷歷在目,我如何忍心親手毒害自己的孩子?!」
皇帝面上略微有所動容,半晌問:「你想為太子尋藥,直說就是,為何密令謝雲出京?」
「陛下!」武后抬頭顫聲道:「若我當初直說,陛下心裡會怎麼想?一旦起疑,處處皆疑,陛下若在心中認定我是奸吝狠毒之輩,那豈是一兩句話解釋得清的!我只想速速尋得解藥醫治弘兒,屆時陛下對我的疑心,不就自然洗清了麼?」
「陛下與我夫妻多年,我是什麼樣的人,陛下難道還不清楚嗎!」
寢殿內似乎連空氣都凝固了,連金爐裊裊散發出的龍涎香菸,都無聲無息地定在了那裡。
「……」
過了很久很久,皇帝終於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起身上前親手把武后從地上扶了起來。
「你也莫怪朕多心……弘兒中毒這些日子以來,朕心裡也亂得很……」
武后心下微松,反手扶住皇帝,夫妻二人一起走去面對面坐了下來,互相注視著彼此。
初秋的夜風穿過紫宸殿,拂動重重玉鉤冰綃,猶如無數蝴蝶翩躚飛舞,將遠處太液池內睡蓮的清香飄散在整座大殿。
「謝統領技擊之術獨步寰宇,一向有他的江湖路子,如果能打探到雪蓮花的消息,自然是一件好事……」
皇帝頓了頓,話鋒一轉道:「但禁軍統領不得出京,這是太宗皇帝設立北衙之後定好的規矩,內里自有它的道理——朕看此事不如這樣辦。明日一早你傳令謝統領讓他即刻回京,南邊打探雪蓮花的事交由暗門接手處理……」
武后奇道:「暗門?暗門不是已經——」
皇帝點點頭,卻沒給太多解釋,只道:「若是對暗門不放心,朕再令驍騎大將軍宇文虎帶兵馬南下接應,只要拿到解藥,便立刻飛馬回京。宇文虎的忠心朕是信得過的,如此一來便可萬全了,皇后覺得呢?」
夫妻二人微笑對視,仿若世間一對鶼鰈愛侶。
武后迎著皇帝的目光微微頷首,柔聲道:「我亦覺得甚好。」
半個時辰後,清寧宮前。
內侍放下肩輿,武后揮退了前來攙扶的宮女,自己一步便踏上地面,冷冷道:「你們統領到底是怎麼回事?!」
清寧宮正殿前早已跪了兩個暗紅武袍的大內禁衛——其中一人眉眼深刻、面容俊美,尤其下頷線條和謝雲極度酷似,竟然就是當初在謝府書房和宇文虎對話的影衛!
「回皇后殿下的話。我們統領確已在半個多月前出發南下去探訪雪蓮花的蹤跡,但那是因為雪蓮花實在難尋,絕非有意違抗殿下的指示!馬鑫等人日前從南邊傳來消息,統領那邊進展順利,已經——」
武后怒道:「為何不告訴我!你們統領連對我都有所隱瞞了麼?!」
兩個禁衛一齊磕頭,那影衛急起來連聲音都和謝雲有些相像:「皇后息怒!實在是統領離京事發突然,之前完全沒有想到!隨行的只有慈恩寺僧人信超,連馬鑫都是三日後才帶人馬從京城出發的,來不及向清寧宮通報消息……」
武后示意禁衛起身跟上,自己也轉身往大殿內走。走了兩步突然覺得不對:「等等,慈恩寺僧人?叫什麼名字?」
「回皇后的話,叫信超。」
「……」
皇后的腳步突然停下了。
「殿下?」
武后回過頭,如果細聽的話此刻她聲線是有些微微不穩的:
「……那僧人多大年紀,長什麼模樣?」
兩個禁衛不明所以,互相對視了眼,吞吞吐吐形容了下信超僧人的長相、身高和年紀,又補充道:「此人是兩年前被智圓大師收留的,在寺內一向安分,並無任何惡評。其實統領碰上他也是機緣巧合,概因東宮中毒那日這僧人也在現場……」
武后微微喘息,退後了半步。
「為何……」她喃喃道,塗著上好胭脂的紅唇竟有些止不住的顫抖。
「為何他……還活著……」
·
江南,鍛劍莊。
別莊雖然地處後山,距離正房大院位置較遠,卻也精巧華麗、花木蒼鬱。時值傍晚黃昏時分,一行十數人把前廳坐得滿滿當當,待丫鬟一一上過茶後,老夫人才鐵青著臉,不情不願吩咐:「去內室把小姐請出來吧。」
謝雲打開茶盅看了看,驟然失笑,輕聲對單超道:「大師,托你的福,我們連口茶渣子都喝不上了。」
只見那杯子裡的赫然竟是白水,還連點兒熱氣都沒有——單超打開自己的茶盅一看也是如此,不由無奈地搖了搖頭。
前方一年長弟子看周圍沒人注意,回頭不引人注意地對單超拱了拱手,輕聲道:「在下青城周譽,今日有幸得見大師,實在敬服至極。」
單超不知如何應答,只一點頭。
周譽哪裡在意單超略顯冷漠的回應,只憤憤道:「沒想到鍛劍莊昨晚連夜把傅大小姐送來了這兒,倒是個隱蔽之地。只可惜大師料事如神通曉陰陽,壞了鍛劍莊的好事,如今他們只能再來把大小姐死而復生地接回去了——可見是白忙活一場,還賠上了無辜百姓的性命!」
單超說:「在下不敢當。」
他頓了頓,又沉聲道:「此事無論如何都不能私了,待他們接回傅大小姐後,在下定會——」
他聲音驀然停住了。
定會怎樣呢?
報官?伸冤?還是令武林世家高高在上的少莊主、老夫人,為他們用錢買回來的粗使丫頭賠命?
——縱然能賠,那以百兩紋銀賣了親生女兒的父母呢,又該怎樣處置,又能怎樣處置?
江湖風雨,世事飄搖。多少不公平不合理又偏偏無時不刻發生著的事,多少白布遮蓋不住黃土掩埋不了,卻又理所當然眾所周知存在著的冤魂。
——這就是世道。
每個人都生活著的,捫隙發罅、奔走鑽營,從中努力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快樂和滿足,又習以為常吞下更多苦悶與塊壘的,世道。
單超長長地、徹底地出了口氣,然而某種鬱結的硬塊卻堵在喉嚨口,吞又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
半晌他才在青城弟子殷切的目光中笑了一下——至少那短暫的笑容是安定、沉靜和坦蕩的。
「在下定會盡力而為,」他這樣道。
去內室請小姐出來的丫鬟走了許久,前廳中人人都等得有些焦躁。景靈尤其不耐煩,用指關節一下下扣著桌面,咚一聲把茶盅摜了下去:「——怎麼去了那麼久,別又是玩什麼花樣吧?」
這下可把廳中所有人的心聲問出來了。傅文杰只得忍耐道:「景公子請稍等片刻,許是舍妹需要點時間收拾停當,我再遣人去催一催……」
景靈冷冷道:「你們鍛劍莊再敢玩任何手段,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傅文杰忍氣吞聲連道不敢,又命人去催傅想容出來。誰料下人剛應聲要去,突然內室傳來驚恐的尖叫,緊接著乒桌球乓,腳步聲踉蹌奔來,丫鬟尖叫:「來人啊!有、有鬼!」
「小姐,快來救小姐——!」
前廳人人愕然,老夫人霍然起身:「怎麼了?」
幾個丫鬟衝進門,瞬間踉蹌摔倒一地,連滾帶爬呼喊:「不、不好了,快快快去救小姐!」
「小、小姐自縊了——!」
老夫人雙眼一插,當頭摔倒,然而這時已經沒人顧得上了。傅文杰失聲吼道:「怎麼回事?怎麼可能?!」話音未落,陳海平、景靈、單超等人已經閃電般衝出廳門,向後院疾速掠去!
咣當一聲重響,內室門被硬生生撞開,所有人在觸及屋內景象的同時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只見房樑上三尺白綾,傅想容懸於其上,果然已經實實在在的沒了生氣。
而可怖的不止是這個,而是傅想容腳下的地面上,赫然有一具沾滿了泥土,但依稀仍可辨認出原本是素白色的小襁褓——
那襁褓里,竟是一具小小的,早已腐爛殆盡了的嬰屍!
陳海平退後一步,結結巴巴道:「不、不可能,這是,這是——」
單超驟然明白了什麼,厲聲問:「是你表兄一年前難產而亡的孩子,對嗎?」
陳海平整個人劇烈發抖,半晌才哆嗦著點了點頭,說:「是……是!」
·
一大一小兩具屍體蒙著白布,擺放在前廳地上。
老夫人醒來後大哭大罵了一陣,又精疲力竭昏過去了,已被丫鬟們扶到後屋休息。剩下所有人圍坐在前廳,周圍一片死寂,空氣中仿佛流動著某種沉重、粘稠而冰涼的液體,從每個人的毛孔間顫慄爬過。
不知過了多久,才響起謝雲輕淡的聲音,卻是吩咐侍女:「天晚了,去把燈點上。」
四角燈火陸續燃起,這才仿佛打破了某種靜默的魔咒,眾人齊齊打了個哆嗦。
「這、這孩子在拙荊難產時夭折,收斂後和他母親葬在一起,如何會出現在這裡?」傅文杰聲音嘶啞顫抖,似乎至今仍然非常不可接受:「這怎麼可能,難道真是孩子冤魂不息,顯靈報復,所以……」
一股涼氣登時從所有人心底升起,卻只見謝雲一手支頰倚在案邊,微笑道:「夭折的孩子報復姑姑,恕在下孤陋寡聞,還是第一次聽說。」
景靈冷冷回答:「可能姑姑只是第一個呢,鍛劍莊裡一個接著一個,保不准最後誰也別想逃掉……」
「是嗎?」謝雲漫不經心道,「若鍛劍莊真的雞犬不留,那最有可能得益的是神鬼門,說不得最終就只能懷疑景公子你了哦。」
謝雲在眾人面前的時候一向躲在單超身後,存在感非常淡薄,這還是第一次開口說話,言辭就如此鋒利,當即讓所有人都非常意外。
景靈也愣了下,隨即哼笑起來:「本大爺要下殺手,還用得著這種裝神弄鬼的假把式?」
「那當然,神鬼門之名就取自『裝神弄鬼』一說,你不知道麼?」
這話一出,很多人都同時捏了把冷汗——這姑娘怎就如此膽大?憑景靈這樣冷酷桀驁的個性,必定不能放過這個勢單力薄的弱女子!
誰知景靈只悠悠看了謝雲一眼,語氣里半點發怒的意思都沒有:
「是嗎?那要是神鬼門果真獲益最大的話,看在『龍姑娘』你如此美貌誘人的份上,在下定分你一半以作聘禮,不用謝了。」
眾人勃然色變,單超終於抬手按劍喝道:「住口!」
景靈目光從單超手中包裹著層層布條的劍柄上瞥過,略微眯了眯眼睛,轉過頭去什麼都不說了。
燈火劈啪作響,陰影晃動著投在兩具白布蒙蓋的屍體上,恍惚間屍體似乎還在微微起伏一般。
傅文杰頹然坐在他妹妹身邊,喘息了半晌,突然下定決心般抬頭道:「祖墳就在後山不遠處,我想要去看看……」
「不可!」離他近的幾個青城弟子當時出聲反對,周譽怒道:「少莊主!天色已快黑了,你又行動不便,如何能去墳地?!」
「但我唯一的孩子陳屍在此,總要知道他是……是怎麼來的!若有人在傅家祖墳搗鬼的話……」
景靈涼涼道:「怎麼來的?自己爬過來的也說不定。」
這次是不少人同時轉向景靈怒目而視,膽小的當即就哆嗦成一團,連聲音都發不出來,膽大的發著抖怒斥:「別說了!」「子、子不語亂力怪神之事!」「快不要再提!」
「我們誰也不能走,」單超驀然開口道,聲音沉沉地壓住了所有人。
「在下一貫不信鬼神,尤其不信鬼神殺人。若傅小姐真是自縊的話還好說,但嬰兒總不會是她自己跑去墳墓里挖出來抱回來的。若是其中有人搗鬼,甚至是有人下了毒手的話,真兇現在一定還離我們不遠。」
他說:「現在我們應該待在一起,切忌分散開來,給任何人造成可趁之機。」
眾人面面相覷,大部分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也有少部分人膽怯地看看那小小嬰屍,什麼都不敢說。
傅文杰卻用力搖頭,突然嘶啞著嗓子厲聲道:「不,什麼都別說了,我必須要去!」
周譽不贊成道:「少莊主!」
「留在這裡就沒有危險了嗎?若真是冤魂索命,冤魂現就在你們眼前,你們難道要留他在這裡過夜?!」
眾人同時一哽,只聽景靈適時地插了句:
「那是。祖墳那邊還有個媽吧,人家孩子在這裡,指及不定夜裡當媽的也得找過來,到那時候……」
他在搖晃的燭光下露出一個笑容,眸光森寒刺骨,雪白利齒隱約可見,所見者都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內心紛紛開始鬆動。
「現在還不算很晚,我們將孩子送回祖墳,快去快回,半個時辰都不用,剛才說話的這會功夫就已經回來了!」傅文杰堅持道:「就算真有兇手作祟,我們這麼多人,一路都緊挨在一起還怕什麼?我竟不知各位武林同道,都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膽小鬼!」
傅文杰真是被刺激得瘋了,這話最後已經有點發狂之態。他周圍一圈人都不約而同向後挪了挪,為難地互相對視著。
「這……孩子放在這裡也不是辦法……」一個崆峒派弟子遲疑道。
「萬一真有冤魂作祟……」
「鍛劍莊祖墳離這裡真不遠嗎?」周譽忍不住招手叫過一個大丫鬟問。
大丫鬟也被嚇狠了,哆哆嗦嗦擠在這前廳里,說話都帶著哭腔:「不、不遠,確是半個時辰路程以內就能到,孩、孩子能送回去嗎?」
傅文杰砰砰砰用力拍桌案,吼道:「來人,上轎輿!現在就出發!」
單超終於也無可奈何了,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暮色四合後的蒼穹略有些陰沉,風中帶著細微的水汽,似乎要下雨了。
所幸傅文杰所言不虛,祖墳離這裡的確不遠——後山別莊原本就是為了方便鍛劍莊祭祖時供人小住的。只是山路算不上平坦,個別處還有些崎嶇,陡坡下全是茂密的樹叢和灌木,據說更深處是鍛劍莊早年廢棄的冶煉場。
十數個青城、崆峒和華山的弟子,加上傅家、神鬼門、陳海平、單超謝雲等近二十個人,沿著山路經過祠堂,終於在天色真正黑下來之前抵達了墳地。傅文杰也是硬氣,不要任何人替他,自己親手拿布裹了那具嬰屍抱在懷裡,被人抬到墓地前,當即淚水就下來了。
「我的兒啊……」
只見那兩個墓坑連在一起,一大一小,只有一座刻著鍛劍莊傅文杰之妻的墓碑,顯見是難產夭折的嬰兒隨葬了母親。本地原來沒有這個風俗,難產夭折都是母子放在同一棺木里的,不知傅文杰當初是什麼想法,才將妻子和孩子分開來埋葬。
興許是他潛意識裡,也有這不祥之子害了自己的妻子,才令她難產而亡的想法吧。
嬰兒的小小棺木已兀自從土裡冒了出來,棺蓋上赫然有個洞,恰好能容嬰兒爬過。眾人拿燈籠一照,登時只覺寒意從心頭激靈靈直升起來,不知是誰沒忍住低聲說了句:「媽呀,真是自己爬出來的……」
周譽好歹是青城大弟子,年紀稍長一些,還勉強撐得住:「別亂說!」
只有單超上前一步,低頭望著那小小的棺材,仔細盯著裂口邊緣,眉心微微皺起了起來。
正當這時他眼前一亮,偏頭只見謝雲寬衣廣袖,站在身側,提著一盞燈籠為他照明。
在這陰沉黑暗的天空下,詭譎冷清的墳地里,只有謝雲的身影籠罩在橙黃色溫暖的光暈中,溫潤眼底如同明珠輝映,向他微微浮起一絲笑意。
單超心中怦然一動。
一種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酥軟微麻的感覺從內心深處升起,順著血脈流向四肢百骸。
「大師?」謝雲低聲笑問。
單超有點慌亂地收回視線,咳了一聲,起身退後半步道:「沒什麼,隨便看看。」
「可看出什麼來了?」
「像是被人從外面砸開的。」
謝雲點點頭,單超正要說什麼,突然身後有人喃喃道:「不好,要下雨了!」
眾人紛紛抬頭,只見夜幕初降的天空中果然陰雲密布,遠方雲層中隱約傳來電光,在初秋的季節里,竟然罕見地出現了要下雷雨的勢頭。
「山中雨夜不能露宿,埋葬好立刻回去!」單超當機立斷:「來幾個人幫忙,快!」
傅文杰猶有不舍,但幾個人同時過去,七手八腳把土刨開,外袍塞住棺蓋,將小棺材埋葬回去,重新草草掩埋上土。傅文杰腿腳不便,他家下人趕緊把他扶上轎輿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走了不到幾步,才踏上一段格外崎嶇滑膩的山路,突然眼前驟然一白——
電光將周圍景物映得雪亮,既而世界陷入黑暗,身後墓地陰風四起:
「不……要……」
「不……要……走……」
所有人瞬間顫如顛篩,膽小的當即尖叫起來,幾個扛著轎輿的傅家家丁差點軟倒在地。
單超脫口而出:「穩住!」
轟——隆!
就在這個時候,雷聲來得猝不及防,幾乎是貼著眾人的頭皮打了下來!
「啊啊啊——」倉促驚叫聲中,不知是誰先腳一滑摔倒在地,當即在人群中產生了連鎖作用,那幾個家丁被推得前撲倒在地上,當即把轎輿摔了出去!
「小心!」
「少莊主!」
傅文杰猝不及防,整個人向前衝出,在陡坡上打了個滾,一頭衝著山下的密林摔了下去!
岩石陡峭尖銳,下面的密林潮濕黑暗,傅文杰要是真掉下去,焉能還有命在?
驚|變瞬間炸起,所有人大喊出聲。就在這無比混亂的剎那間,一道黑影閃電般向前縱躍,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的那一刻,毫不猶豫地跟著傅文杰跳下了陡崖!
陳海平靠得最近,失聲驚呼:「大師?」
——只見那縱身下去救人的,赫然就是單超!
陳海平咬牙就要跟跳,突然肩膀被人一扣,緊接著後頸就抵上了冰冷的刀鋒。
他愕然偏頭,卻只見一個神鬼門手下正盯著自己:「不准動。」
與此同時謝雲大步穿過人群,走到斷崖邊,突然腳步頓住了。
奪魂鉤鋒利到極致的內側彎刃正從他側頸伸來,無聲無息擋在了咽喉前,只要再前一步,便會輕易切開他的氣管。
景靈懶洋洋的聲音從身後響起:「龍姑娘,站住。」
「姓景的你想幹什麼?」「住手!」
眾人這才從慌亂中回過神,紛紛發出怒斥,周譽暴怒吼道:「把兵器放下!對一弱女子動手算什麼本事?!大傢伙快趁雨沒來前下去救人!」
然而一片怒罵聲中,景靈持鉤的手都未偏移半分。
「今天這裡誰都能走,唯獨你不能。」紅髮殺手對周圍所有人都視若無物,唯獨直視著謝雲的背影,冷冷道:
「一個和尚的生死不重要,但如果你堅持下去的話,那我保證,他真的就不得不死了。」
「……」
謝雲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動。半晌他緩緩抬起兩根手指,抵著自己咽喉前方的彎刃,將它一寸寸推開。
眾目睽睽之中鋒刃切進指腹,鮮血順著指關節汩汩而下,但他的動作卻極其平穩,甚至都稱得上是十分優雅的。
「就你也來攔我。」
他笑了下,聲音舒緩猶如閒話家常:
「——你算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