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告破,三十萬大軍僅剩六萬,李敬業、單超等人帶兵一路直逼長安。
武后聞訊大怒,將李孝逸減死除名,又令宇文虎整合戍邊野戰軍拱衛京城,準備迎接披荊斬棘而來的勤王軍。
然而更讓她震怒的卻不是這個。
數十萬大軍親眼目睹,洛陽城上真龍現身,載著懷化大將軍飛到了上陽宮頂端,隨即北斗大亮紫薇降世,百年不破的洛陽城牆忽然坍塌成了齏粉。
令她震驚和不安的謠言一夜之間傳遍了天下。
「英國公與懷化大將軍等人,假借聖上之名起兵作亂,占據了東都洛陽,還一路向長安進發,各位愛卿有什麼主意嗎?」
武后威嚴的聲音久久迴蕩在金殿上,群臣互相對視,神情各異。
自東都破後,天下震驚,各地勤王呼聲大起,山東以南更有豪傑群起響應,對長安形成了包夾之勢。雖然大明宮仍然富麗堂皇,而如今再名貴的薰香都很難遮住越來越迫近的硝煙氣息了。
「叛軍遠道而來,勢必人馬疲憊,而天后已令宇文大將軍拱衛京城,此戰必能大捷……」
天后冷冷道:「阿諛。」
開口的侍郎面紅耳赤退了下去。
「天后不妨請聖上昭告天下,嚴詞斥責英國公及懷化大將軍等人。」又一御史上前委婉道:「尤其是洛陽城破那日出現的異兆已傳遍大江南北,令百姓人心惶惶;只有聖上金口玉言加以駁斥,才能令天下人知曉,真龍天子尚自坐鎮京城,種種流言蠻語自然就煙消雲散了……」
——這話卻擊中了天后內心的軟肋。
讓皇帝以真龍天子的身份出現在天下人面前,進一步動搖她的控制力?自然極為不妥。
然而若皇帝不出面,還有什麼辦法能粉碎近日赫赫揚揚的,「真龍現世於洛陽城」的傳言?
天后面沉若水,剛要開口反駁什麼,忽然左武衛大將軍程務挺上前一步,直視著她,沉聲道:
「英國公等人叛亂,乃是打著『勤王』的旗號,天下人才會紛紛響應。天后若想平復叛亂安定社稷,何不還政於聖上,叛亂不就不討自平了嗎?」
滿殿靜寂,武后那雙保養良好、膚色細白的手緊抓著金鑾椅,連指節都凸出了青筋:
「……堂下各位愛卿,誰還有這類諫言的,不妨一起站出來?」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只有程務挺一人直挺挺站在金殿正中。
武后長笑一聲——雖然沒有人膽敢開口,但她坐在殿上居高臨下,怎麼看不出此刻多少人暗暗懷著相同的心思,只是顧惜著身家性命才不敢出頭?
「來人,」她揚聲道。
侍衛從殿門外魚貫而入,滿地大臣悚然色變,只聽武后一字一頓喝道:「程務挺居心叵測,枉顧聖上病危,暗通英國公等叛軍,給我押下去問斬!」
「天后!你幽禁聖上,殺害親子,燕啄皇孫!你會遭報應的!……」
程務挺的怒斥漸漸遠去,文武重臣譁然,天后胸膛劇烈起伏不定,厲聲怒吼:「退朝!」說罷起身拂袖而去。
清涼殿偏院,侍衛紛紛俯身:「恭迎天后!」
這裡的守衛都是她當初安插在驍騎營中的親信,如今特意調回宮裡,在這風雨飄搖的敏感時期保衛禁宮的安危。天后甩開了攙扶她的侍女們的手,沒有看任何人一眼,經過守衛隊長身邊時抽出了他腰側的短刀,大步流星走向偏院盡頭那扇木門。
砰!
光線應聲從木門外瀉入室內,窗前一把高背扶手椅上,謝雲回過了頭,目光平靜沒有一絲動搖:
「您是來殺我的嗎?」
近一月來的軟禁並未讓他出現任何頹喪和憔悴,相反他從容、鎮定、甚至有一點點漠不關心的氣度,和武后腦海中二十來年的記憶沒有任何不同。
武后急促喘息數下,忽然伸手一把拎住了謝雲的脖頸:「你早就料到這一天了,是不是?」
兩人一高一低,互相對視,謝雲眼底浮現出短暫的笑意:「南軍攻破洛陽了?」
「……」
「唯有攻破洛陽,取道山東,才能令天下群雄一呼百應,從根本上奠定勤王的基礎。」謝雲有一點遺憾地注視武后的眼睛,說:「您應該派人誘惑英國公南下金陵,再令李孝逸以平亂為名,截殺南軍於常、潤二州,最多一月亂局可定……也就不會有今日的局面了。」
武后塗滿了殷紅蔻丹的指甲在他棉白柔軟的衣襟上微微發抖:「我問你,早在十年前你違抗我的命令,把單超從漠北帶來長安的時候就預料到這一天了,是不是?!」
一陣長久的沉默過後,謝雲說:「不。」
「開始我只想讓他活下去,」謝雲的聲音轉低,幾乎是喃喃著道:「就像娘娘第一次聽見我在牆外求一碗水喝那樣,我第一次在突厥人的帳篷里看見他……也只想讓他活下去而已。」
——不論後來感情中摻雜多少謀算利用和爾虞我詐,至少最初那一刻,我走投無路,你身陷囹圄,我們都只想互相扶持著活下去,如此而已。
武后緊盯謝雲,微微喘息,良久才不住點著頭冷笑起來:「我明白……我明白。」
她仰脖長長吸了口氣。
她明白那是怎樣相濡以沫的感情,只是故事的主角已從她換成了別人。
「洛陽城破當日,千萬士兵親眼目睹青龍現世,背著單超飛去了洛陽行宮,天空中北斗七星大亮,天命新主的流言傳遍了大江南北……得青龍者得天下,原來真是這樣,先皇誠不欺我。」
每個音節都仿佛是從武后齒縫間迸出來的,帶著濃濃的、不加掩飾的諷刺。片刻她冷靜下來,那諷刺漸漸轉變為一絲狠意,語調卻是極其清晰的:
「事情發展成今天這樣,不僅是因為你變了,我也變了。當年我毒殺宇文虎事敗,你冒死出來頂罪,事後我跪求陛下免你流放,城門送別幾去幾回……你不再是當初的你,我也不再是當初的我了。」
謝雲微微閉上眼睛,發出了輕不可聞的嘆息。
武后嘶聲道:「我認識的那個謝雲,在當年長安城門一別時,就已經死在去往漠北的路上了……」
謝雲卻自嘲地否定了她的話:「不,娘娘認識的謝雲,死在為你登基準備吉兆的開印之後。」
武后面色煞白,眼底通紅,幾乎有些顫慄地搖著頭,不知是不願相信還是沉痛遺恨,一寸寸抬起了手。
——呲!
鮮血迸濺聲迴響在這靜寂偏僻的小院裡,謝雲胸前白袍迅速洇出鮮紅,武后手中短刀的刀尖已經沒入了他衣襟中!
「……」謝雲唇縫中溢出一絲血跡,但他輕喘著笑了起來:「娘娘,你得刺深一些……這樣是不行的。」
錚亮的刀刃因為顫抖而反射出搖晃的光暈,武后的手,乃至是全身,都止不住地痙攣發顫,以至於這個多少年來歷經刀光劍影都從無畏懼的女人,看上去竟有些崩潰。
「沒事的,就這樣……」
謝雲閉上眼睛,仿佛極度疲憊地深深靠在了椅背里,眉梢眼角帶著微許蒼茫的悠遠:
「待我死在娘娘手上,娘娘又死在勤王軍手上,世間從此再無你我,這天下就將回到李唐皇朝傳承萬世的軌道上……百年之後史書評說,你是禍國的妖后,我是篡權的奸臣……也算是青史留名了罷。」
大顆大顆的淚水從武后眼底湧出,順著臉頰,打濕了昂貴的繡袍。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痛哭失聲是什麼時候了,似乎所有的淚水都已經在先皇孤獨的後宮中流干,在感業寺漫長的冬夜中流盡;剩下所有愛恨,都在向著權勢巔峰攀登的歲月中化作了灰。
然而這一刻,那鑽心剜骨般不甘又絕望的痛苦回來了。
鋒利的刀尖刺入血肉是那麼容易,她卻不明白為何手中重逾千鈞,仿佛不是在殺別人,而是在親手一點點殺死她自己。
噹啷一聲清響,短刀摔在了地上。
謝雲睜開眼睛,武后注視著他疾步退後,腳步幾乎可稱作是踉蹌。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偏院外腳步聲由遠及近,親信匆匆闖進了屋子,砰地一聲跪在地上:
「天后!英國公三十萬叛軍兵臨城下,已經快到明德門了!」
·
兵臨城下,千鈞一髮。
明德門外千里平原,地平線盡頭的風掠過大地,漫天枯草蕭瑟,日頭昏黃不清。
立在城牆往下望,烏壓壓大軍漫山遍野,陣前帥旗上一個血跡斑斑的「單」字,如仰天咆哮的金黃巨獅,在日光下翻卷狂舞。
武后微仰起下頷,妝容艷麗風韻不減的面孔映在日頭下,輪廓顯得格外堅硬。
全副重鎧的宇文虎一低頭,沉聲道:「天后。」
曠野之上巨萬雄兵,陣前隱約有個高大的身影,腳踏神駿身披戰袍,戰盔反射出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那是單超。
那個摧城拔寨氣吞如虎,從揚州帶兵千里打到京城腳下,徹底動搖了她統治根基的男人,是她親生的兒子。
武后收回目光,冷冷道:「把謝統領帶來。」
宇文虎霎時愕然,卻只見武后的親兵躬身退下,片刻後竟然真的一左一右押著個人登上了城樓!
那人束髮、棉白織錦衣袍,身量清瘦挺拔,從大風中一步步走來。他胸前被刺傷的血跡已經乾涸,在衣襟上留下了明顯的深紅色痕跡。
宇文虎不知該作何言語,瞳孔急速縮緊——那竟然真的是謝雲。
武后指指自己身側,冰冷道:「站到這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