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擁天下的九五之尊忽然對著你潸然淚下,你該怎麼辦?
裴英娘不知道。
她輕扭脖子,看向武皇后,大眼睛眨巴眨巴,等著後者的吩咐。
武皇后說她是意外之喜,特地把她帶到李治跟前展示,肯定懷著某種目的,只要她老實聽話,武皇后應該不會把她怎麼樣吧?
李治的反應全在武皇后的意料之中。
這個溫柔多情的男人,永遠懷著一副慈悲柔軟的心腸,哪怕當了皇帝,也依然如此。
賀蘭氏以為趁她和李治有矛盾的時候加以挑撥,就能趁虛而入?
未免太小瞧她武媚了。
賀蘭氏的手段,甚至不如掖庭的低等戶婢。
而她從太宗身邊不起眼的才人,到李治最為寵愛的皇后,再到參與政事的天后,起起落落,歷經風雨,豈會怕一個乳臭未乾、囂張跋扈的小姑娘?
賀蘭氏忘了,她和家人享受的榮華富貴,全是靠著她這個姨母的庇蔭得來的。
想效仿她的母親,做第二個韓國夫人?
那就遂了她的心愿罷。
武皇后眼含笑意,對著裴英娘點點頭。
這個裴家小娘子,年紀雖小,卻鎮定大方、乖巧順從,倒是個可造之材,比武家和武家姻親那群不知所謂的紈絝強多了。
最重要的一點是,裴家小娘子足夠本分。
裴英娘如果能看懂武皇后在想什麼,一定會哭笑不得:她根本不鎮定,手心都是潮濕的汗水好嗎?
她按著武皇后之前的囑咐,鼓起勇氣,抽出絲帕,遞給李治:「請陛下莫要傷悲,我、我害怕。」
反正她才八歲,說話不用顧忌。眼圈一紅,別人就會軟語溫言哄她。
李治恍然回神,接過手巾,拂去淚水,怔怔道:「你今年幾歲?」
聲音又輕又柔,生怕嚇壞眼前的小娃娃。
裴英娘脆聲道:「八歲。」
「家住何坊?」
「金城坊。」
「父母是什麼人?」
裴英娘頓了一下,「我父親是門下省左拾遺裴玄之,母親出自江東褚氏。」
聽到褚氏的出身,李治眉峰輕皺,陷入沉思。
他想起宰相褚遂良。
褚遂良,以書法聞名天下,曾經位極人臣,極得李治信任。
後來他因極力反對李治立武媚為後,被流放至愛州,死在荒涼的山野密林中。死後還被削職為民,兩個兒子也相繼去世。
武皇后親自下令捕殺褚遂良,今天竟然把褚遂良的外孫女帶到他面前。
這份胸襟,讓李治大為詫異,詫異之餘,是佩服,一直以來,武媚都比他聰明,比他果敢。
在被武皇后帶進宮的時候,裴英娘比李治更震驚。
她的生母褚氏是褚遂良的小女兒,當年褚遂良之所以會被誣陷下獄,直接原因是裴家人告發褚遂良有謀反之心,根本原因是武皇后早對褚遂良起了殺心,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什麼謀反,不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罷了。
幾年前,褚氏在得知父兄全部葬身於流放地愛州之後,一怒之下,和裴拾遺斷絕夫妻關係。
其實裴拾遺挺無辜的,他本人是堅定的太子黨,根本沒想過要陷害岳父,而且他的從兄也牽連其中,被武后殘忍殺害。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就是那位慘遭戕害的裴郎君僅存於世的骨血。
偏偏那個告發褚遂良的裴家人是裴拾遺的族兄,平時和他走得很近,而褚氏父兄私底下的談話,基本上是裴拾遺無意間泄露出去的。
他的無心之言,被那個族兄當成證據,呈交御前。
褚氏怒不可遏,斷然和離。
裴拾遺一面痛恨族兄的背叛,一面惱怒妻子不信任自己,一面憤恨武皇后的隻手遮天,幾種情緒交雜在一塊,他成為太子李弘的死忠。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報復妻子褚氏的絕情,裴拾遺收養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冷落裴英娘,將武皇后視作妖婦。
簡單地說:武皇后是裴英娘的仇人。
她害死裴英娘的外祖父和舅舅,間接導致裴拾遺和褚氏婚姻破裂。
正因為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裴英娘才謹小慎微,戰戰兢兢。
武皇后反而是最淡然的那一個。
還沒走出裴府時,她已經打聽清楚裴英娘的出身。她並不在乎裴英娘是誰的女兒,誰的外孫女兒,權勢之下,父母之仇也不過一哂而已。
「陛下,我打算把十七娘接到宮中,親自教養。」
武皇后一語驚醒夢中人。
李治回過神,目光重新落到裴英娘臉上,又露出那種悲傷、愧疚、懷念的表情,顫聲道:「既然皇后喜歡,就留在宮裡養大罷。」
裴英娘一臉愕然:等等,你們還沒問我的意見啊?
不過想一想,武皇后是註定要登基做女皇帝的,做她的兒子,沒有最慘,只有更慘。
可做她的女兒,倒是可以無憂無慮,盡情享受榮華富貴。
當然,前提是不能得罪李氏皇族,也不能開罪武氏宗族。
雖然前景堪憂,但是怎麼說也是天帝和天后的養女,總比待在裴家受氣強一點吧?
不管裴英娘怎麼想,李治和武皇后幾句話之間,決定了她的命運。
宮女進殿,把裴英娘帶到迴廊一間小耳房裡。
地上鋪設坐榻,榻前支食案,案上一溜鎏金對鹿紋金花盤,分別盛著寒具、千層酥、粉糍、雙拌方破餅、金乳酥,這些都是甜的。鹹的少些,只有蟹黃畢羅、天花畢羅和鵝肉脯。
旁邊一碗蔗漿,一碗牛酪漿。
宮女跪在食案邊,挽起袖子,手執小銀匙子,把琥珀色蔗漿淋在一盤盤點心上。
一個頭梳螺髻、穿襦裙的宮女跪在食案另一邊,把澆了糖汁的點心夾到銀盤子裡,笑眯眯道:「女郎餓壞了吧?先用些點心。」
裴英娘悄悄咽口口水,跪坐在坐榻上,專心吃點心。
她確實餓壞了,在武皇后面前,還能勉強忍著,現在出了內堂,才覺得飢腸轆轆。
之前換衣裳的時候,那一包藏在袖子裡的巨勝奴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從打傷裴十郎,到入宮覲見李治,她米粒未進,如果不是因為緊張害怕,腸胃可能早就鼓譟抗議了。
餓壞的結果是,裴英娘一口一枚點心,吃得很香甜。
兩個宮女一起上陣,飛快地替她夾點心,轉眼間,幾盤點心被她吃了個七七八八。
宮女們悄悄對視一眼——不是因為裴英娘吃得多,也不是因為裴英娘吃得快,而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裴英娘嘎嘣嘎嘣咬點心,她們也覺得好餓啊!明明她們交班前已經吃飽了呀……
內堂中,武皇后坐在李治身旁,柔聲道:「陛下,你這幾天是不是又犯腰疼?」
帝後二人冷戰三個多月,生疏了許多。
但在見過裴英娘後,李治的愧疚之心得到紓解,不知不覺又想起武媚對他的種種貼心周到之處,憶及武媚為了他和舅舅長孫無忌奪權時的驚心動魄,一時勾動心腸,長嘆一口氣。
武皇后知道李治已經鬆動,趁機提出自己的建議:「太極宮潮濕陰冷,不利於陛下龍體,蓬萊宮風景宜人,殿宇寬敞,請陛下移駕蓬萊宮。」
李治點點頭。
裴英娘吃過點心後,被宮女們帶到配殿歇宿。
第二天她揉著眼睛爬出床榻,以為自己還在裴府,嘟起嘴巴,迷迷糊糊道:「半夏,我今天不想吃杏仁餳粥。」
宮女捂著嘴巴低笑,「貴主夢到杏仁餳粥了?」
嘴裡說著玩笑話,手上的動作一絲不苟,服侍裴英娘洗臉洗手漱口畢,把一串鏨刻花草鳳蝶紋金臂釧套在裴英娘滾圓的小胳膊上。
臂釧是開口的,可以調整大小,稍稍整理一下,牢牢縛在裴英娘的腕上,襯著她雪白渾圓的胳膊,格外好看。
裴英娘年紀小,生得玉雪玲瓏,說話、走路的樣子卻像個小大人似的,好像很精明,但有時候又很迷糊,可愛極了。
宮中生活寂寞單調,宮女難得照顧小孩子,所以特別稀罕裴英娘。爭相幫她梳頭髮、扎螺髻、穿衣服、套絲履,有幾個還想親手餵她吃胡麻粥。
太平公主出身高貴,宮女們平日裡不敢和公主說笑。
但裴英娘不同,她身份特殊,待人和氣,笑起來的時候,眼睛裡亮晶晶的,就像白麵團上嵌了兩顆黑珍珠,特別討人喜歡。
裴英娘見宮女們把自己當成三歲的小娃娃照顧,笑了笑,坐在梳妝檯前,任她們擺弄。
裴家的下人見風使舵,對她這位嫡出小姐很是怠慢。
所以裴英娘很享受宮女們的熱情,畢竟她們完全是出於好意。
而且她以後想在宮裡站穩腳跟,必須和宮人們打好交道,裝乖寶寶什麼的,她最拿手了。
她想起宮女剛剛的稱呼,「你叫我什麼?」
圓臉宮女笑意盈盈,「貴主不知道嗎?聖人已經讓人連夜草擬好敕旨了,要冊封您做永安公主,所以羊姑姑才讓我們改口哩!」
羊仙姿出自隴西羊氏,本是名門之後,因為祖父獲罪,遭到牽連,沒於掖庭,是武皇后近幾年最為倚重的心腹之一。她身有官職,但因平時待人寬和,宮人們很敬重她,便不以官職稱呼,而是喚她姑姑。
裴英娘沒說話,圓臉宮女以為她歡喜傻了,抿嘴一笑。
直欞窗外,天光大亮,人聲笑語不絕。
宮女們簇擁著盛裝打扮的裴英娘出門。
一路上碰到的宮人都堆著一臉笑向裴英娘問好。
裴英娘暗暗想:不愧是武皇后,效率真夠快的。
庭間有積雪,宮人們正埋頭清掃路面。
宮女為裴英娘穿上漆繪木屐,「地上濕滑,貴主走慢些。」
宮牆之外的鐘聲遙遙傳來。
如果在裴家,這時候裴英娘可能才起身梳洗。從五更三點坊門開啟時算起,鼓樓的鐘聲要足足響幾百聲。她每天都是等鐘聲響到第二百回時才起床。
裴拾遺看到她就生氣,直接把她的晨昏定省免了,她每天待在後宅里,無事可做,只能睡懶覺。
到內堂時,鼓聲漸消。
已經有人等在廊檐下,眉目端正,氣宇軒昂,外著花青色織金葡萄錦廣袖袍,內穿密合色圓領綢衫,寶帶琳琅,孑然獨立,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天邊璀璨的雲霞。
眉宇間隱隱有陰沉之意,不必開口說話,舉手投足間已經透出幾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冷。
是個防備心很重的人。
宮女們說,八王李旦古板冷漠,不易討好。
七王李顯雖然驕縱,但心地很好,對人很大方,宮女們更願意伺候李顯。
至於太子李弘和六王李賢,都已經成家立業,在朝堂上嶄露頭角,宮女們不敢隨意點評。
裴英娘踩著台階,拾級而上,光明正大打量站在彩繪欄杆後的李旦。
劍眉入鬢,眉骨清朗,眼眸黑白分明,雙唇緊抿,看人時,眼底像是總帶著幾分警惕和隔膜。
像摻了冰雪渣子,被他看一眼,冷得人直打哆嗦。
裴英娘怎麼看他,都看不出恭謹溫文來。
可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從對方身上偷師,只能硬著頭皮接近他。
最好,李旦被她的敬仰崇拜打動,收下她做跟班小弟。
跟著老大走,才能活得久!
裴英娘暢想著美好的未來,爬上台階,拍拍衣裙,屈身行禮,眉眼笑成月牙兒一般。
伸手不打笑臉人,她豁出臉皮去死纏難打,就不信拿不下李旦。
李旦低下頭,輕掃裴英娘一眼。
昨天那個穿著單薄襖裙、可憐兮兮的小姑娘,已經搖身一變,成為永安公主,他的妹妹。
她這麼乖,這么小,踮起腳的話,大概也只到他腰間。
母親和王兄李弘最近時有摩擦,朝堂上也不太平。母親這時候忽然收養裴拾遺的女兒,肯定有所圖謀。
而這個小姑娘還一無所知,天真懵懂,笑得像個憨憨的瓷娃娃。
李旦搖搖頭,抬腳走開。
裴英娘望著李旦的背影,摸摸自己的臉頰:她是不是笑得太傻了?
哎,認老大之路,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