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李旦面色陰沉,身上隱隱一股戾氣。
成婚以來,李旦眉宇間的戾氣一掃而空,今天又出現了。
裴英娘忍不住扶額。
這麼多年了,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竟然還嫉妒她?
賜死蕭淑妃的詔書是李治親自批准的,李治和武太后是一對完美的政治同盟……兩位公主至今沒想明白母親的真正死因,還是怪罪到武太后身上,連帶著怪罪她奪走原本屬於她們的榮寵?
既然她們恨她入骨,說明她們沒打算和武太后和睦相處,那為什麼不趕緊離開長安?在武太后眼皮子底下嘀咕,這不是自尋死路麼……
大概宗室皇親們以為,李治不在了,武太后失去靠山,將退守後宮,失去權力。
他們想錯了,正因為李治走了,沒有人能掣肘武太后,她的手段只會更無情!
廚下送來煮好的餃子,都是素餡的。
健仆們外出巡查時發現山谷中長了很多菌菇、野菜,摘了一些送回來。宅院裡建有暖房,不缺菜蔬,不過野外自生自長的味道特殊些,偶爾吃點嘗嘗鮮。
裴英娘讓半夏提著食盒跟在自己後面,一路找到書室,裡頭有低低的說話聲。
守衛的親兵拱手道:「娘子。」
裡頭的聲音一頓,俄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幕僚心腹們從側間另一道門退出去了。
他們倒不是怕裴英娘,實在是李旦的臉色太難看了。他們說了半天話,李旦一動不動,眸光黑沉,他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得好,還是做得不好,一個個嚇得心驚膽戰的,又不敢告退。
剛好裴英娘來了。
幕僚們雀躍不已,只要裴英娘一到,一切好說,他們正好藉機溜走,等裴英娘把李旦勸好了再過來回話。
裴英娘接過半夏手中的提盒,獨自走進書室。
李旦坐在榻上,斜靠黑漆隱几,一言不發。身後一座檀木框鑲嵌雲母大屏風,兩邊豎著小巧的摺疊圍屏,圍屏底下的小几上供了鎏金香爐、瓷瓶梅花。
「何必為不相干的人生氣?」裴英娘爬上榻,把案几上堆疊的書冊挪到一邊,打開提盒,取出盛餃子的盤子,擺在案几上,「氣壞了你,他們又不會心疼。外邊天寒地凍的,你剛回來,先吃點嬌耳。」
李旦嘴角微微一勾,笑容有些無奈,帶著溫和的縱容,「這裡是書室……」
「書室暖和,就在這裡吃,挪出去嬌耳會冷掉的。」裴英娘把筷子遞到李旦手上,雙手托腮,等著他下筷,「讀書使人明智,嬌耳使人飽腹,其實讀書和吃飯本質上是一樣的。」
這怎麼一樣?李旦笑著搖搖頭,眉間郁色稍減,挽袖夾起一枚餃子,自己不吃,送到裴英娘唇邊。
裴英娘睨他一眼,咬住餃子。
看著她吃,李旦這才有了胃口。
他吃飯時不喜歡說話,裴英娘給自己斟了杯茶,慢慢挪到他身邊,靠著他吃茶。他坐得筆直端正,穩如泰山,靠著他可以放心地蹭來蹭去。
「是啊,他們不會心疼。」李旦忽然放下筷子,輕聲說。
裴英娘愣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心中暗笑,抬起臉,「對,他們不心疼,我心疼。」她抱住他的胳膊,「所以阿兄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熟悉以後,她常用這種撒嬌的徵求口氣和他說話:
「阿兄教我練字,好不好?」
「阿兄帶我出去玩,好不好?」
「阿兄不生氣了,好不好?」
「阿兄不要那么小氣,好不好?」
……
一般她用這種語氣說話,要麼是向他徵求同意,要麼是委婉地勸告他。
她乖巧柔順,很少生他的氣。真的覺得他做錯了,好聲好氣和他說明白,然後仰臉看著他:阿兄,以後不要那樣了,好不好?
信賴中帶著縱容,篤定他會改進。
這是一種只存在於他們之間的親昵,只要她摟著他的胳膊撒撒嬌,他什麼都可以答應。
「好。」李旦嗯一聲,捧起裴英娘的臉,臉頰粉潤清透,水杏眼兒骨碌碌轉來轉去,不知在打什麼主意,剛吃過茶,櫻唇水嫩。剛才爬來爬去的,襦衫衣襟鬆開,露出一抹雪色,隱隱可以看到起伏的暗影。
他眸色深沉,低頭吻她,雙手一開始攬在她腰上,後來一隻手往上撫弄,解開高腰裙系帶,一隻手慢慢往下,揉得她面頰燒紅,氣喘吁吁的。
「這裡是書室……」一吻結束,裴英娘暈乎乎的,捶他一下,捉住他越來越不老實的手,「你自己說的。」
而且他剛剛從長安趕過來,還沒洗漱呢!
李旦輕笑一聲,扶她坐穩,他當然不會在這裡要她。她是他的妻子,不是侍妾之流,他們夫妻在正院怎麼胡鬧,是他們的情趣,其他地方不能失了分寸,這是對她的尊重。
書室外頭守著的不是半夏她們,而是他的隨從,不一樣。
他俯身啄吻她因為氣惱而紅撲撲的臉,幫她整理好散亂的衣裙,隨手抓起屏風上掛著的裘皮大氅和氈帽,罩在她身上,「我不生氣了,回去等我。」
裴英娘攏緊大氅,扣好氈帽,從頭到腳只露出一張巴掌大的圓臉,李旦的衣裳太大了,她走動的時候袍角拖在地上。
「我不冷。」她想把帽子摘了。
李旦眉心輕擰,按住她的手,「就這麼回去。」
裴英娘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悄白他一眼,用得著把她裹得這麼嚴實麼?
哎,誰讓她喜歡阿兄呢,寵著他罷!
她這麼想著,踮起腳,親李旦的下巴,又是一嘴扎人的胡茬。
裴英娘走後,隨從走進書室收拾打掃,撤走食案。
幕僚們躲在閣子裡烤火,僕役架起鐵鉗,烤爐端燒梨給他們吃。
剛烤熟一個,大家推讓來推讓去的,隨從雙手揣在袖子中,走進閣子裡,催促他們去書室。
眾人心頭惴惴,對視一眼,問隨從,「郎君臉色如何?」
隨從抿嘴一笑,「諸位寬心,郎君把娘子送到抱廈那邊,兩人說說笑笑的,回來時郎君還對我笑了呢。」
眾人長吁一口氣。
等進了書室,桐奴奉上熱茶,眾人落座。
李旦靠著隱几,淡淡道:「收回人手,不必再派人去長安接應宗室,太后要動手了。」
眾人心頭凜然,不敢出聲反對。
接著說了些其他事情,李旦駁回幾件,半個時辰後,眾人陸陸續續告退出去。
桐奴捧著一盤剛剛烤好的爐端燒梨走進書室,濃香四溢。
李旦站起身,讓桐奴跟著自己,他記得裴英娘挺喜歡吃燒梨。
化雪之後雖然沒有再落雪,但天氣反而比落雪時還陰冷,連頭頂傾灑而下的日光都是蒼白冰冷的。
正院拐角的地方架起火盆,火盆上空有座樣式古怪的鐵架。
裴英娘吩咐工巧奴做了幾隻一模一樣的鐵架,燒木柴時可以用來烤栗子、柑橘、梨子、胡餅……一切能吃的都能烤。
天氣冷,使女、侍從們病倒了好幾個。他們身份低微,不能去小廚房烤火蹭吃的,只能硬扛,一天到晚凍得手腳麻木不說,幾頓吃進肚的飯食也是冷的。裴英娘聽說後,叫人把鐵架挪到迴廊盡頭,隨時供應熱茶、熱湯,給下人們飲用。
最近很少有人因為寒涼生病。
李旦踏進迴廊,使女們躬身行禮,然後接著忙活自己的事。
沒人敢獻媚,近身伺候裴英娘這麼多年,能留下來的使女都是本分之人,知道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
她們辦壞了差事不要緊,娘子待人寬和。但誰要是敢動不該動的心思,那就是找死。
天氣冷,閒坐煩悶,裴英娘料理完事情,想等李旦出來一起吃飯,坐在火爐床前的薰籠上,和忍冬、半夏打雙陸打發時間。
李旦進門的時候,她揎拳擼袖,髮髻都歪了,玩得熱火朝天的。
他走過去,站在她背後看了一會兒。忍冬和半夏有點怵他,欠身退出去。
「怎麼不玩了?」裴英娘回頭看,臉頰蹭到男人的腰。
李旦居高臨下,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幫她理好髮鬢,拈起一束散亂的髮絲,別到月形雙獅戲球紋銀插梳底下。李治駕崩以後她不戴金簪花鈿,每天梳高髻,只簪一柄月形銀制插梳,偶爾簪一朵淺色鮮花。
使女掀簾,送來午膳。
裴英娘站起身,挪到側間吃飯。她腳上穿著塵香履睡鞋,今天不準備出門。
李旦剛剛吃了一盤餃子,不覺得餓,端坐著給她夾菜,「山上是不是太悶了?」
她只能和使女們一起玩,太難為她了。
裴英娘搖搖頭,一口接一口喝粥,「這麼冷的天,就算在長安我也不會出門的。」
大冬天出門不僅不好玩,還是活受罪。
火盆里的炭火燒得正旺,她喝完熱粥,額前出了點汗,想把外面穿的半臂脫了。
李旦不許她減衣,示意半夏把簾帳攏起來,讓她透會氣。
大事上他從來不管她,平時卻愛管這管那的,把她當小孩子照看。
她翻出一柄細絹圓扇輕搖。大冬天扇扇子,叫那些書生文人看見,肯定要寫一首詩諷刺權貴生活奢靡。
飯吃到一半,桐奴在簾外道:「郎君,長安來人了。」
李旦起身走出去。
桐奴小聲說:「傳話的人說,回京奔喪的幾位大王和諸位駙馬私下裡聚會,商討逼太后還政於聖人,太后大怒,把宗室皇親和他們的家眷等人扣留在府邸里,派人嚴加看守,不許他們出城。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又被關進掖庭宮了。」
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在掖庭宮囚禁多年,二十多歲才重獲自由,嫁人生子,遠離長安。這次回來,她們的駙馬受宗室慫恿,想把武太后趕下台,還沒動手,事情就敗露了。
李旦冷笑一聲。
他剛到不久,那邊就有人過來傳話,應該是在他出發不久之後就出了事。他急著送他們出城,就是不想讓他們做無謂的抗爭,目前沒有人能壓制住武太后。
這是李治和武太后教會他的,沒有絕對把握之前,不能輕易暴露自己的實力和野心。越迫切,越要慎重。
「隨他們去,不要輕舉妄動。」
桐奴應喏。
李旦轉身進房。
裴英娘抬頭看他,「阿兄,是不是長安出了什麼事?」
李旦坐到她旁邊,接過她手裡的扇子,幫她扇風,「小事而已。」
他只答應阿父會保下李賢和李顯,其他人是生是死,和他沒有關係。
阿父當年能狠心殺死庶長子為嫡子鋪路,又豈會在意其他兒女的死活,不會怪他見死不救。
這才是原本的他,他只想保護自己在意的人,其他的,與他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