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潤走進上陽宮。
甲士一層層往上稟報,不一會兒,手執拂塵的近侍趕出來相迎,含笑同他打招呼:「殿下早起就問小郎什麼時候來。」
裴明潤不動聲色,翻出張氏為他準備好的荷包遞過去。
內侍面色如常地收了,領著裴明潤到了甘露台。
幾名穿白袍的內侍守在迴廊兩邊,餵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馬吃草料,看到裴明潤過來,笑著同他寒暄,「小郎稍等,太子殿下還沒出來。」
出門前,張氏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得罪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身邊近身伺候的人,裴明潤鄭重謝過內侍們的提醒,老老實實站在掛滿金燦燦花朵的桂花樹下,等李旦召見他。
甘露台地勢較高,迴廊曲折連環,周圍青山綠水,鬱鬱蔥蔥,亭台樓閣坐落期間,波光粼粼的碧池間以飛橋連接,雖是暮秋,依然風景秀麗。
二十多個梳單髻的宮婢或端漆盤,或拎提籃,或捧銅盆,進進出出,來來往往,雖然忙碌,但有條不紊,亂中有序。
眾人各司其職,沒人說笑打鬧。
一盞茶的工夫後,一個細眉眼,容長臉的宮婢過來叫裴明潤,「小郎隨我來。」
裴明潤連忙跟上去。
太子和太子妃在用朝食,最近天氣陰沉,陰雨連綿,颳了幾場雪籽,難得今天是個大晴天,秋高氣爽,沒有起霧,內殿南面的屏風撤走了。
裴明潤跟在婢女身後,脫屐上廊。餘光看見宮婢、內侍們垂首侍立,水晶簾後依稀傳出說笑的聲音,中間夾雜著碗筷的聲響。
基本上是太子妃在說話,語調又輕又軟,像陽春三月浸染了柳煙花光的潺潺水波。
太子很少開口,聲音低沉柔和,帶著淡淡的笑意。
這樣的太子,和裴明潤平時見到的不大像。
他印象中的太子很少笑。
簾後的說話聲停了下來,宮婢們進去收拾食案。
裴明潤收斂心思,屏氣凝神。
又過了一刻鐘,太子才在護衛的簇擁下轉出正堂,他頭戴紫金冠,身穿丹朱色掐金線圓領綾羅袍,束玉帶,踏皂靴,徑直穿過迴廊,匆匆離開。
屬臣們一路跟隨,小聲稟報事情。
太子面無表情,偶爾吩咐一兩句,大多數時候一言不發。
和剛才那個會柔聲和妻子談笑的男人判若兩人。
裴明潤目送太子走遠,心中暗暗懊悔。他膽子太小了,太子剛剛從正堂出來的時候,氣勢十足,他沒敢湊過去,等反應過來時,太子已經走遠了。
這是婢女走出來,叫他進去,「殿下請小郎到裡頭說話。」
正堂東邊側間當中擺了一座鑲嵌雲母石大屏風,錦榻、香幾、坐席、茶案俱備,梅花小几上供著兩捧桂花,點了兩爐香。
太子妃裴英娘坐在錦榻上,梳家常髮髻,未施珠翠,只簪一朵暈色芙蓉花,腕上攏著闊玉鐲,讓婢女煮茶給裴明潤吃,「阿嬸諸事安否?」
裴明潤先向裴英娘行禮,認真回答她的問話,然後才坐下吃茶。
他才值十三、四歲的年紀,雖然穿了一套嶄新的親衛服侍,腰上還像模像樣掛了佩刀,但舉手投足仍然不脫少年郎的稚氣。
宮婢們看他極力想裝出一副大人模樣,抿嘴笑。
裴英娘細細打量裴明潤,心中感慨萬千,第一次見這個弟弟的時候他還沒有門檻高,膽小靦腆,抓著她的袖子喊她姐姐,匆匆幾年過去,他的樣貌仍然稚嫩,但明顯長高了不少,他剛剛跟著宮婢走進東間的時候,她差點沒認出來。
她問起裴家現在的近況,裴明潤一一答了。
說了些家常瑣碎事情,裴英娘叮囑裴明潤好好當差,「郎君賞罰分明,不會因為你身份不同就格外優待你,守好本分,切忌焦躁,別一時衝動和其他人置氣。」
裴明潤立即給出保證,說他記住了。
裴英娘笑了一下,接著道:「你還小,也不必對自己要求太嚴格,跟著郎君長長見識就行,若是有人看你年紀小欺侮你,千萬別忍氣吞聲。」
話只說到這裡,她不會給裴明潤太多依仗。
裴明潤眼圈微紅,藏在袖子裡的手輕輕顫抖,這已經比他預想中的要好太多了。他真心感激裴英娘,但一聲姐姐堵在嗓子眼裡,怎麼都叫不出來。小的時候,覺得溫柔可親的她和其他人不一樣,和自己說話永遠那麼有耐心,自然而然拉著她不放,用姐姐來稱呼她,現在意識到身份和地位上的差別,不敢再把那兩個字叫出口。
他想起張氏的叮囑,放下茶杯,恭敬回道:「多謝殿下。」
不一會兒,馮德進殿,帶裴明潤去他住的地方安置,他過幾天就要正式當差,到時候吃住都在上陽宮。
忍冬和半夏以前見過裴明潤,等他出去,小聲感嘆,「小郎都這麼高了!」
阿祿送來書坊刊印的新書,裴英娘翻開一本記載各地奇聞異事的文集,匆匆掃幾眼,剛看到有趣的地方,馮德去而復返,急沖沖奔進東間,「殿下,公主府的人求見!」
李令月臨盆在即,薛紹奉女皇之命為日本使臣送行,不在洛陽,長史請裴英娘去公主府陪伴李令月。
來請人的是李令月的貼身侍婢昭善。
裴英娘連忙拋開文集,吩咐半夏去收拾行李。
裴明潤跟著馮德一起回來了,她取下手上的玉鐲,塞到他手裡,道:「郎君今天去東城,他們才剛一會兒,應該沒走遠,你去挑一匹馬,趕上郎君,告訴他我去公主府了。」
她說完轉身便走,連衣裳也不換,催宮婢去備馬,她要騎馬。
裴明潤不敢耽擱,收好玉鐲,按著裴英娘的吩咐,隨便挑選一匹快馬,往東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裴英娘一邊分派人手,一邊仔細詢問昭善李令月的狀況。
昭善小聲道:「陛下命那和尚改姓薛,還要駙馬認他為季父,公主原本還沒到日子,氣急攻心,才會動了胎氣……」
幾位奉御都說李令月一個月內不會生產,薛紹才會放心暫時離開幾天。誰想人算不如天算,薛紹昨天剛離開,今天女皇命男寵改姓薛的消息傳到公主府,李令月氣得火冒三丈,宮中的近侍剛走,她抱著肚子嚷疼,奉御看過之後大驚失色,偷偷和長史說這一胎有點兇險。
長史嚇得站都站不穩,昭善不相信其他人,只能來上陽宮求助。
「奉御們都在,阿姊一定能平安無事。」裴英娘安慰臉色慘白的昭善,也是在安慰自己。
她擔心李令月,不等宮婢們收拾好,出了正殿,奔下台階,疾跑穿過迴廊,翻身上馬。
郭文泰跟著李旦出去了,她叫來其他親衛,帶上足足兩百多親衛出門。
有這兩百多個精兵和其他護衛隨行,就算是女皇想要對她不利,一時也不能把她怎麼樣。
幾百人一半騎馬,一半步行,緊緊跟在她的棗紅馬後面,一路浩浩蕩蕩,直奔公主府。
公主府內人仰馬翻,僕婦、使女們端著熱水巾帕之類的東西,埋頭疾走。哐當一聲,幾名使女撞在一塊兒,熱水灑了一地。
木屐踏過水窪,濺起幾滴水花,裴英娘直接衝進內室,迎面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她不由皺眉,李令月生薛崇胤時,她見過一次這樣的場面,但是那一次氣氛遠沒有這麼緊張壓迫。
使女掀開帳簾,床前圍著一堆人,奉御們看到她過來,臉色更白了,「殿下……」
裴英娘揮揮手,「不必管我,照看公主要緊。」
奉御們點點頭,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她鎮定的樣子,也慢慢平靜下來,輕吁一口氣,繼續指揮房中的僕婦。
「阿姊。」裴英娘接過使女手中絞的巾帕,跪在榻床旁,為李令月拭汗,「英娘來了。」
李令月氣息微弱,面色青紫,連喊叫的力氣都沒了,使女掰開她的嘴,想辦法餵她喝湯藥。她一口喝不下去,目光渙散。
裴英娘鼻尖發酸,握住李令月的手,「阿姊,我來了,英娘來了!」
李令月睜開眼睛,恢復幾分清醒,轉頭看著她,「小十七,我,我好疼……」
「阿姊,你會沒事的。」裴英娘不敢哭,搶過使女手中的藥碗,親自餵李令月喝藥,「一會兒就好了,阿姊再堅持一下,三表兄馬上就回來了!」
房裡亂糟糟的,使女們奔走忙亂的聲音,僕婦大喊的聲音,奉御發號指令的聲音,
李令月雙目無神,頭髮全部汗濕了黏在皮膚上,手指痙攣,抓不住錦帳。
嘈雜中,昭善哭著道:「殿下,宮裡來人了。」
裴英娘攥著李令月的手,一聲接一聲叫她,不許她昏睡,顧不上其他,冷聲道:「打出去。」
女皇為了給男寵一個響亮的出身,或者單純只是想噁心薛紹,或者她依然沒放棄把李令月嫁給武家人的打算,命男寵改姓薛,以薛紹季父的身份示人。
卻沒想過,這麼做,傷害的其實是李令月。
宮中來使剛進門就被精兵們拎著衣領扔了出去,一個個氣得跳腳,還沒蹦起來,一旁的宮婢冷笑著道,「公主生產在即,誰敢添亂?」
來使們想起公主的身份,猛然回神,不敢囂張,拍拍衣襟,從鼻子裡哼一聲,退迴廊下守著。
房裡亂成一團。
一個時辰里,裴英娘一連餵李令月喝下三碗湯藥。
僕婦們滿頭大汗,「出來了,出來了,公主,繼續用力!」
李令月恢復了點力氣,忽然苦笑了一下,推裴英娘,「十七,你怎麼進來了,你出去,別嚇著你……」
她第一次生薛崇胤的時候,房裡只有僕婦、使女和奉御,等孩子落地以後,才讓使女掀簾放裴英娘進產房。
李令月和女皇最像,永遠精力無限,面色紅潤,意氣風發,裴英娘被她剛剛氣息衰弱的樣子嚇出一身冷汗,幾層衣衫濕透,勉強笑著道:「我的好姐姐,你別管我了。」
「三郎呢?」李令月的聲音低了下去,喃喃道,「三郎呢……」
這時,門外傳來馬蹄踏響,接著是公主府奴僕們的驚呼聲:「駙馬回來了!駙馬回來了!」
裴英娘連忙搖李令月,「阿姊,三表兄回來了!他就在外面!」
李令月唇邊浮起一絲笑,「三郎……」
簾後響起僕婦們如釋重負的笑聲:「生了!公主生了!」
房裡房外,奉御、使女、護衛和其他僕婦,提心弔膽一上午的下人們,全都鬆了口氣。
嬰兒的啼哭聲又細又弱,但於眾人來說,這微弱的啼哭聲,比正旦之夜響徹雲霄的鐘鼓齊鳴還要響亮。
公主平安產子,奉御們撿回一條命,悄悄擦汗,不過他們不敢掉以輕心,先為李令月和嬰兒仔細檢查。
「沒有大礙,好生調養便可。」
奉御們囑咐僕婦細心照料母子,避到屏風後面去商量藥方。
李令月一直抓著裴英娘的手不放。
等她累極睡著了,裴英娘鬆開她的手,掖好被角,試著站起身,卻覺得一陣頭重腳輕,重重跌坐在腳踏上。
過了好半晌,她才回過神。
昭善和其他使女上前扶她起來,「殿下,您不要緊罷?要不要請奉御為您診脈?」
裴英娘搖搖頭,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她完全是嚇的,坐一會兒就好了。
這時候她才想起問昭善,「是小郎君,還是小娘子?」
昭善笑道,「又是位小郎君呢。」
裴英娘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李令月一直想要個小娘子,等她醒來的時候,最好不要失望。
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問,「對了,駙馬呢?他看過小郎君了?」
昭善疑惑道,「沒瞧見駙馬……」
裴英娘走出內室,外邊守著的使女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掀開厚重的帘子,外頭的日光爭先恐後鑽進房,陡然間被明亮的光線一曬,她眼前發黑,踉蹌了幾下。
「殿下當心。」周圍的使女趕緊上前扶住她。
昭善不放心道:「還是讓奉御過來瞧瞧吧……」
「無事。」裴英娘搖搖頭,靠著屏風站了一會兒,跨出門檻。
門外響起一道熟悉的嗓音,「讓奉御瞧什麼?」
使女們自覺退下,一雙堅實的手臂伸過來,代替使女們柔軟的手,攬住搖搖欲墜的裴英娘,抬起她的下巴,聲音驀地一沉,「臉色怎麼這麼差?」
「阿兄。」裴英娘靠著李旦站穩,「三表兄呢?」
「我派人去找他了,剛剛的響動是騙令月的。」李旦眉頭緊皺,直接打橫抱起裴英娘,「不怕,奉御說令月已經沒事了。」
他以眼神示意桐奴,桐奴會意,飛奔去找奉御。
李旦低頭看裴英娘,眉心擰得更緊,柔聲問:「十七,是不是不舒服?」
裴英娘低低嗯一聲,無意識中緊緊抓著李旦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