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朝參日,九品以上的官員都要上朝,李旦卻沒早起。
他攏上床帳,陪裴英娘一起睡懶覺,「蘇安恆還關在大理寺,母親最近不想見我,先讓武承嗣得意幾天。」
現在女皇正在氣頭上,沒人猜得准女皇的心思,保險起見,能不見就不見。
裴英娘推他起身,笑著說:「真不巧,年底事多,我實在忙不過來,沒工夫躲懶,阿兄幫我算帳吧。」
李旦很認真地考慮了半盞茶的辰光,濃眉輕皺,拉高錦被蓋住自己,不說話。
裴英娘暗暗偷笑,原來他也會用裝睡這一招來矇混過關?
錢是好物,他怎麼就這麼討厭管帳呢?
她笑而不語,挪去梳洗床梳妝打扮。
冬天氣候乾燥,瓊娘先用摻了花露的清水為她洗臉洗手,塗一層玉簪粉潤面,再以紅玉膏細細按摩,鏡台前的細頸青瓷瓶里供了幾枝紅梅花,花香和脂膏的香氣混在一起,甜膩芬芳。
裴英娘挑了一枝迦陵頻伽花鳥金釵戴上,提著石榴裙裙角爬上榻床,李旦面向里而睡,眼睫低垂。
她俯身趴在李旦身上搖他,手繪披帛滑落,擦過他的臉頰,「好了,阿兄,不讓你算帳,幫我磨墨好不好?」
李旦翻過身看她,披衣起來。
一刻鐘後,裴英娘盤腿坐在能曬到太陽的廊檐下理帳。
李旦跪坐在一旁,袖子高挽,幫她磨墨。他做什麼事情都不慌不忙,徐徐轉動墨塊,墨汁沿著辟雍硯外圍的溝槽緩緩流淌。
庭院裡的宮婢和護衛們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太子殿下可是堂堂東宮太子呀……怎麼能幹這種活計呢?紅袖添香……應該是太子妃為太子磨墨才對……
李旦面不改色,修長的手指拈著墨塊,視線則一直圍著裴英娘打轉。
院子裡鴉雀無聲,馮德輕咳兩聲,打破沉寂,宮婢們連忙低下頭,飛快收起驚異之色。
巳時郭文泰進殿通報,東宮屬臣求見。
李旦起身出去。
裴英娘和阿祿商量應對棉花跌價的對策。
牙人牟取暴利的手段層出不窮,想要遏制這種惡意壓價的行為,需要所有商隊和各地農戶聯合起來,制定出覆蓋方方面面、條理清晰的行規,從根源斷絕牙人耍弄心機的可能。
這一次她不會出面,一切由阿福隨機應變。
阿福獲得自由身後,以原來的身份示人,他本是世家子,換上錦緞衣袍,仗劍縱馬,行走在平康坊間,其他人都把他當成揮金如土的富貴紈絝。
裴英娘現在的身份不適合出面料理這樣的事,商路已經打通,前年開始她就在有計劃地降低自己對東西市貿易的影響力。她代表朝廷,朝廷必須從大局出發,在確保總體利益的前提下,適當引導,而不是和以前那樣,隨時隨地簡單粗暴地干預坊市間的貿易。
為長久計,她必須如此,否則得益的永遠是少數世家,受苦的終究還是老百姓。
※
雖是初冬時節,池中的大片殘荷里仍然時不時冒出一兩片翠綠新荷,站在七寶閣窗前眺望遠處,日光映照之下,池水呈現出一種清透幽冷的墨色。
長史拱手道:「殿下,陛下沒有懲罰蘇安恆,還賜給他湯羹飲食以示安慰。」
李旦收回凝望殘荷的目光,手指微曲,輕叩窗欞,「薛懷義那邊有什麼動靜?」
「薛懷義仗著陛下……」長史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仗著陛下寵愛,極為驕橫,昨日他在宮門前遇到幾位相公,不止言語輕慢,還和相公們爭道,撞翻了裴相公的牛車。」
李旦挑眉,「控鶴府呢?」
郭文泰上前一步,「控鶴府中任職的多是美貌郎君和輕薄文人。」
李旦沉吟片刻,「你親自去一趟太平公主府上,告訴她時機到了。」
郭文泰應喏,退出七寶閣。
「殿下。」長史抬起眼帘,小心翼翼道,「誅殺薛懷義之事,最好由太子妃和太平公主出面。」
李旦望著波光粼粼的池水,點點頭,「孤明白。」
裴英娘不是豢養在籠中的小鳥,她有她的想法,她的打算。很早開始,他想把她永遠捧在掌心裡好好嬌養著,不管最後他只能是她的兄長,還是如願以償成為他的丈夫,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但是嬌養並不代表要把她的翅膀折斷,她想自由自在地翱翔,那他就把整個天下捧到她面前。
他回到甘露台,午膳準備好了。
裴英娘還在和阿祿小聲討論什麼,日頭升到半空,廊前暗了下來,她坐在梅花樹的花光陰影里,神情鄭重,柳眉微蹙。
奉御從迴廊另一頭快步走過來,小童背著藥箱,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他走到廊檐底下,「殿下,該請脈了。」
裴英娘回過神,示意阿祿退下,奉御每天午膳前為她診脈,比鼓樓的鐘鼓聲還準時。
今天來的奉御是一位鶴髮童顏的老者,話比較多,診脈的時候,絮絮叨叨叮囑裴英娘,吃飯要細嚼慢咽,不能吃生水,隔夜的茶不要吃……簡直把她當成自己的後輩,囉里囉嗦,一口氣能說五六句話。
李旦沒過去,站在拐角的地方,眼眸微垂,半張臉藏在陰影里,細聽奉御說的話。
內侍們大氣不敢出。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奉御說話的腔調忽然拔高,像正旦那晚平地而起的煙火。
足足沉默了半炷香的工夫,奉御哆嗦著後退幾步,拜倒在地,叩首道:「恭喜殿下。」
裴英娘睜大眼睛,「嗯?恭喜我什麼?」
李旦嘴角微微勾起,笑了笑。
可以和她說了。
※
甘露台的氣氛霎時變得熱鬧喜氣起來。
宮婢內侍們精神抖擻,領了賞賜之後,更是喜笑顏開,走路都帶風。
裴英娘呆坐在食案前,一臉不可置信,奉御剛才說的話她一句都沒聽清楚,腦袋裡嗡嗡嗡嗡響個不停。
李旦把她扶進內室,筷子送到她手裡,看她還呆呆的,輕笑一聲,「要不要我餵你吃?」
裴英娘打了個激靈,端起自己的碗,滾燙的羊肉粥散發出陣陣熱氣,溫度透過薄薄的瓷碗,手指慢慢暖和起來。
她喜歡孩子,每個孩子都該得到溫柔呵護,但是她好像還沒有做好當母親的心理準備……
李旦眼神示意房裡的宮婢們退出去,攬住裴英娘的肩膀,抬起她的下巴,眼眸清亮,「不高興?」
裴英娘心亂如麻,好在這亂並不影響心底的期盼和喜悅,她放下粥碗,倚著李旦的胸膛,老實說,「阿兄,我有點怕。」
「不怕。」李旦拍拍她的腦袋,「阿兄在這兒。」
只有這麼簡單的一句安慰,沒有別的話,但裴英娘卻覺得恐懼忐忑都被慢慢撫平了。
她抬起頭,「阿兄,你高興嗎?」
李旦低頭看著她,「很高興。」
裴英娘柳眉挑起,他明明很鎮定嘛!完全看不出初為人父的欣喜若狂。
心不在焉吃完羊肉粥,半夏捧著一碗藥羹掀簾踏進側間,奉御留了一副藥方,她剛才親自去小廚房熬藥,藥熬好了,她沒讓其他人碰,徑直送到側間來。
裴英娘在李旦的監督下,皺眉喝完整碗藥羹。
她以為自己是害怕的那一個,很快發現,李旦似乎比她還緊張。
每隔半個時辰,他就走到她身邊,摸摸她的額頭,問她冷不冷,暈不暈,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肚子疼不疼。
她一一耐心答了,一眨眼的工夫,李旦又來問她。
夜裡就寢,李旦一定要等她先睡著,怕自己睡覺時碰到她的肚子,他一整晚保持同一個姿勢入睡,連手肘蜷起的角度都不會變。
有一晚裴英娘半夜醒來,聽到李旦對著她的肚子說話。他表情嚴肅,儼然把她腹中的胎兒當成學童,一句一句嚴格要求,否則他以後會懲罰云云……諸如此類的話。
她噗嗤一聲笑了,在她眼裡,阿兄什麼都懂,無所不能,然而他也是頭一回當父親,和她一樣,沒有經驗。
床帳里光線昏暗,李旦輕咳一聲,摸摸她的臉頰和額頭,「是不是餓了?」
聽說女子懷孕之後胃口會變大,他總怕她餓著。
裴英娘在枕上搖搖頭,「做了個夢。」
李旦抱緊她,輕聲道:「還早,接著睡吧。」
她低低嗯一聲,閉上眼睛。
※
轉眼到了除夕,又是一年辭舊迎新的時候。
坊間爆竹聲聲,鐘鼓齊鳴,老百姓們成群結隊外出遊玩,黃髮垂髫,男女老幼,戴著面具,踏歌起舞,驅趕晦氣,迎接新年。
皇城裡外,不分貴賤,俱都沉浸在歡樂的海洋之中。
當夜宮中大宴。
廣場上燃著巨大的篝火,儺戲表演肅穆莊重。
往年在長安時,慶祝活動盛大隆重,女皇為了顯示武周和李唐的不同,命人以通天浮屠、明堂、應天門、端門為中軸線,沿路架設篝火,火光沖天,一直燒到宮城外,城中的老百姓們匯聚至天津橋、端門一帶,圍著篝火手舞足蹈,歌頌女皇的政績。
酒酣耳熱之際,李旦和李令月隔著翩翩起舞的胡姬對望一眼。
李令月起身離席,稽首道:「阿娘,您日理萬機,兒不能為您解憂,心感慚愧,只能為您排演一場歌舞,還望能博阿娘一笑。」
女皇淡淡一笑,「准。」
羊仙姿拍拍手,儺戲演完了,胡姬們恭敬退下。
李令月走到前殿台階上,做了個開始的手勢。
沉悶的鼓聲轟然響起,數十個身姿矯健的年輕少年郎邁著整齊的步伐緩緩踏進鋪設氈毯的前殿。
這些少年郎個個面色白皙,劍眉星目,高大孔武,俊秀無雙,頭戴玉冠,身穿白色圓領春衫,隨著鼓聲赤足起舞,舞姿剛勁豪邁,極富感染力。
力與美的完美融合。
宴席上的大臣們呆若木雞。
女皇雙眼微眯,饒有興致地端詳著英姿勃發的少年郎們。
裴英娘捧著紫銅手爐,杏眼睜得大大的,看得目不轉睛。
她知道這些少年郎是李令月進獻給女皇的男寵,但是這並不妨礙她欣賞美男,幾十個白皙美貌、身高腿長的男人一起跳舞,畫面實在是太賞心悅目了!
傳說中的張家兄弟尤為出眾,張昌宗俊朗,張易之儒雅,兄弟倆站的地方不怎麼起眼,但女皇明顯對他們最感興趣。
李旦眉心輕擰,「很好看?」
裴英娘心不在焉答一聲,「對,很好看。」
李旦被她氣笑了,捏著她的下巴,強迫她扭頭看著自己,「好看也不許看。」
裴英娘低嘆一聲,「好吧,阿兄最好看,看你也不錯。」
李旦輕輕敲一下她的額頭,膽子越來越大了,竟然敢把他和男寵相提並論。
裴英娘暗暗白他一眼,捂著腦袋躲開。
李旦環顧一周,大臣們有的面帶憂慮,連連搖頭,有的氣得面色紫脹,旁邊的人拉著勸解,大部分朝臣面色不改,依舊和旁人談笑,觥籌交錯,一派祥和。
他不動聲色,「這裡太吵了,你先去後殿休息。」
女皇不知道裴英娘懷孕的事。
李旦告病,接連兩個多月不上朝,裴英娘以陪伴他為藉口留在甘露台,女皇幾次召見她,李旦不肯放人。
宮中近侍拿不了主意,請示女皇,女皇沒有堅持要求裴英娘入宮。
今天是除夕,李旦必須出席宮宴,裴英娘跟著一道來了。冬天的襦衫長裙很寬鬆,她只需要穿高腰裙就能遮住漸漸顯懷的身形,沒人發現她有身孕了。
知情的幫她一起隱瞞。
李旦準備等開春時公布喜信。
裴英娘拍開李旦的手,單手托腮,繼續觀賞歌舞,笑著說,「沒事,我不累,除夕就是要熱鬧一點。」
她暫時沒有什麼強烈的害喜反應,胃口和以前差不多。本以為李旦會放心,結果他更擔心了,上陽宮每天有幾十人為她精心準備各種調養身體的吃食藥羹,婢女、近侍貼身跟著她,她彎個腰都有四五個宮婢搶著攙扶,他還嫌不夠,生怕她不小心磕到碰到。
她興致勃勃地盯著場中的俊俏少年郎看,時不時還點評一兩句。
李旦擰緊的眉頭漸漸鬆開,算了,博她一笑,她開心就好。
鼓樂聲停了下來。
沒人敢說話,場中一片寂然,唯有篝火燃燒的畢剝聲響。
女皇唇邊含笑,「賞。」
聲音很輕,但宮宴上的每個人都聽清楚了。
氣喘吁吁的白衫少年郎們兩眼放光,跪下聽旨。
裴英娘不再多看,低頭整理白地穿枝海棠花錦帛,輕聲道:「薛懷義脾氣暴躁,肯定忍不了多久。」
李旦握住她的手,「我們可以幫他一把。」
歡快的樂聲再度響起,掩蓋住席間眾人的說話聲,龜茲樂人繼續演奏樂曲。
宮宴角落處,年輕俊秀的侍御史收回目光,一口飲盡杯中的富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