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大宅內,血流成河。
甲士們將二張的所有家人堵在正堂里,按著張昌宗的一位兄長提供的名單,一個接個甄選出張家族人。
刀光劍影中,昔日橫行霸道、不可一世的張家人抖如篩糠,痛哭流涕。
到處是求饒和哭泣聲,楊知恩不為所動,揪出幾個換上粗布衣裳,想趁亂鑽進僕從群里的張家人,厲聲道:「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夥同親信謀反,罪當萬死,膽敢包庇張氏族人者,和他們同罪!若你們能指認出張氏族人,重重有賞!」
話音剛落,僕從群里跳出幾個漢子,渾身瑟瑟,指著人群最後面,「他們也是張家人!」
那幾個蓬頭垢面的青年臉色慘白,喉嚨里發出猛獸似的嘶吼,推開身邊的人,轉身欲逃。
守衛里三層外三層,將張家圍得密不透風,連只蒼蠅都飛不過去,他們怎麼可能逃脫?剛跑出幾步,就被兵士們三下五除二擊倒在地,捆住手腳,往牆角一扔。
楊知恩輕哼兩聲:「我們這可是秉公執法,絕不濫殺無辜,也不會錯放一個。」
與此同時,武家大宅內同樣風聲鶴唳,鮮血四濺。
知道一旦聖上失勢,太子絕對不會輕易放過武家人,武家男丁孤注一擲,誓死反抗。
窗外慘呼聲不絕,刀槍相擊,武家兒郎接連倒地。
鄭六娘抱緊一雙兒女,躲入屏風後,渾身發顫。
武攸暨臉色蒼白,淚流滿面,他知道自己的族人飛揚跋扈,罪有應得,但眼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去,他還是忍不住愴然淚下,他摟著鄭六娘,顫聲安慰她:「沒事,太子不會取你我的性命。」
鄭六娘嗚咽一聲,努力壓抑恐懼,不讓自己尖叫出來,牙齒幾乎要把櫻唇咬破。
使女、僕婦們圍在他們身邊,女眷們跪坐在氈毯上,哭得死去活來,她們沒有性命之憂,但她們的丈夫、兒子、兄弟都死在甲士們的刀下,而她們前途叵測,下場也不會太好,過慣了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她們如何放下架子,給人當奴僕?
砰的一聲,有人撞開房門,七八個甲士一擁而入,抓起武攸暨,拖他出去。
一個形容猥瑣的僕從指著武攸暨,「就是他!他是官爺們要抓的人!」
女眷們驚懼之下,慘嚎不已。
鄭六娘大驚失色,將兒女們往使女懷裡一塞,衝上前阻止甲士,「放開郎君!他是當朝尚書!」
甲士們並不理會她,慢慢舉起手中長刀。
這一刻性命攸關,鄭六娘顧不上世家女的身份,咬咬牙,和甲士們廝打在一起。
甲士只負責抓捕男人,看她打扮衣著與眾不同,肯定是個貴婦人,一時不好扯開她,只能硬著頭皮任她打。
混亂中,一道清亮的聲音飄進房裡,「你們抓錯人了,他是武尚書,太子有命,不得對武尚書無禮。」
甲士們聽到來人吩咐,立刻放開武攸暨。
鄭六娘撲進丈夫懷裡,緊緊抓著他的衣襟,手指用力到發白。
武攸暨長舒一口氣,望著走進房的男人,「多謝。」
男人微微頷首,目光在鄭六娘身上停留了一會兒。
三人相對無言。
男人對武攸暨笑了一下,移開視線,轉身出去了。
過了很久之後,鄭六娘還在發抖。
武攸暨送她回房休息,強笑著道:「你剛才也聽王侍郎說了,太子不會要我的命,別擔心,我們一家人一定能好好的。」
鄭六娘抱著武攸暨不放,下巴枕著他的肩膀,緩緩閉上眼睛。
或許是因緣巧合,或許是孽緣,救下武攸暨的人,竟然是王洵。
她當年曾說過,和王洵死生不復相見。
這些年她做到了,哪怕同在一場宴席上,她也會找機會迴避,倒不是因為她對王洵余情未了,仍然懷恨在心,而是成了習慣。
她有丈夫,有兒女,她的人生或許不圓滿,但她過得很幸福,年少時驕縱任性,曾妄想靠兩人之間的情意消弭橫亘在家族之間的仇恨,和愛慕的情郎雙宿雙棲,後來回頭再看,那時的她確實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她很慶幸自己能嫁給武攸暨,郎君對她很好……她願意跟著他受苦,武家倒台了,她也會跟在他身邊,就像他說的,他們一家人要好好的。
等鄭六娘睡下,武攸暨放下羅帳,吩咐使女在一旁守著,起身出了內院。
正堂的抓捕仍然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王浮和王洵站在庭院裡商量怎麼處置女眷。
張宰相大馬金刀,坐在正堂前,石階周圍橫躺著幾具屍首,他仿佛沒看見四溢的鮮血,笑眯眯交待甲士仔細搜查,看到武攸暨,還捋一捋長須,和他打招呼。
武攸暨走到王洵身邊。
王洵看他一眼,飛快和王浮說幾句話,帶著他走到長廊底下。
「剛才多謝王侍郎相救。」武攸暨再一次鄭重道謝。
王洵凝望著高聳的院牆,「舉手之勞而已。」頓了一頓,「有人事先提醒過尚書,你此刻應該待在政事堂,為什麼沒走?」
他們奉太子的命令抓捕武家人,不會傷害女眷,武攸暨如果待在政事堂,絕對不會遇到危險。
武攸暨咧嘴一笑,「這種關頭,拙荊和一雙兒女無人照拂,我放心不下。」
王洵眼眸低垂,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武攸暨面露猶豫之色,鼓起勇氣問他:「太子殿下……果真說了那樣的話?」
太子殿下真的不會對武家趕盡殺絕,願意放他一條生路?
堂內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王洵皺了皺眉,道:「不錯,殿下親**待我保護尚書一家。」
武攸暨鬆口氣。
王洵回頭看一眼興高采烈的兄長王浮,輕聲說:「殿下不會要你的性命……不過你此生不可能再返回京畿之地,你知道殿下有多重視太子妃,至少在殿下有生之年,朝廷不會錄用任何一個武氏族人,哪怕你們隱姓埋名,也瞞不過殿下。」
武攸暨聽懂他的暗示,太子誅殺武氏中犯下罪行的人,其他活下來的人,會被流放到荒原偏僻之地,任他們自生自滅。
這比他原先預想的結果稍微好上一點,姑母登基時,李氏宗族滅門絕嗣的就有十幾家。
太子和武家人沒什麼交情,下手不會留情面。而且太子妃姓武,不管她會不會再改回原來的姓氏,朝臣們一定會抓著這一點不放,太子高瞻遠矚,不會給朝臣們攻訐太子妃的藉口,曾經盛氣凌人、無法無天,敢當街辱罵李氏宗族的武家人,註定隨著女皇的退位一起覆滅,煙消雲散。
他們仗著是女皇的同族為非作歹,現在是他們償還的時候了。
武攸暨自嘲一笑,拱手和王洵作別。
※
長生院。
蔡淨塵走到裴英娘身邊,「娘子,李將軍求見。」
四面八方的喊殺聲漸漸平息下來,女皇閉目沉思。
裴英娘囑咐半夏和郭文泰看好阿鴻,起身走出內殿。
李將軍面帶喜色,大踏步走進長廊,隔得老遠便抱拳道:「殿下,左右羽林軍已經完全掌控紫微宮,是否開門放羽林軍進來護衛殿下和皇太孫?」
裴英娘抬手撫撫髮鬢,「羽林軍由誰統率?」
李將軍回道:「孫成珂孫將軍。」
裴英娘想了想,「先等等。」
李將軍愣了一下,不明白裴英娘為什麼不讓孫成珂進來,外面的人解決了,現在必須逼女皇寫下退位詔書,孫成珂是太子的心腹,剛剛為太子立下汗馬功勞,無緣無故的,把他攔在外面,好像不大合適吧?
他摸摸後腦勺,轉身出去。
裴英娘沒有和他解釋什麼,扭頭吩咐蔡淨塵,「跟上去,聽聽他們說什麼。」
蔡淨塵應喏,悄無聲息混進李將軍的隨從之中。
一旁的崔奇南輕咳兩聲,乾笑道:「我說十七娘……紫微宮裡里外外都是太子的人,用不著這麼謹慎吧?左右羽林軍和南北衙全都跟隨太子誅殺二張,擁護太子即位,等太子即位,他們馬上就要飛黃騰達,肯定不會首鼠兩端,左右搖擺。」
二張兄弟以仙人轉世自居,長生院栽植了許多奇異的香花草木,微風吹拂,暗香陣陣。
裴英娘嗤笑一聲,「七郎,你知道郎君為什麼讓你陪我進宮嗎?」
崔奇南噎了一下,試探著道:「呃……因為他查出我的身份,覺得我絕不會害你?比褚家其他人更可靠?」
「就像你說的,紫微宮裡里外外都是郎君的人,為什麼郎君懷疑有人要害我?你真的明白嗎?」裴英娘問完話,低頭整理杏色地穿枝海棠花披帛。
崔奇南一臉茫然,他以為今天只是走個過場而已,難道裴英娘真的會有什麼危險?
絞盡腦汁,冥思苦想一盞茶的辰光後,他突然反應過來。
女皇身邊沒人可用,即使女皇貴為君主,沒了親信支持,現在只是一個病魔纏身的婦人,太子真正要防備的,是自己人!
「誰要害你?」崔奇南臉色驟變,「他們為什麼要害你?」
裴英娘笑了笑,「他們不想看到大明宮內出現第二個武皇后。」
柔軟的春風擦過面頰,明明是溫暖暮春,崔奇南卻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如此……李旦執意要裴英娘入宮,並不是為了引開女皇的注意力,而是怕他的部屬心腹趁他領兵誅殺二張,分、身乏術時,秘密除掉裴英娘。
千防萬防,防不住自己人背後捅刀。
哪怕李旦運籌帷幄,能指揮千軍萬馬,也來不及趕回去救自己的妻子。
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這一頭李旦領著左右羽林軍追捕二張的爪牙,那一頭躲在暗處的人悄悄潛入甘露台,殺了裴英娘,然後嫁禍給二張,這個計劃一箭雙鵰,天、衣無縫。
等女皇退位,李旦順利登基,身份轉換,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政事可以慢慢撫平他的怒火和傷痛,朝臣們再聯合起來上書請求他廣納后妃,過個幾年,他說不定會把裴英娘忘得一乾二淨。
崔奇南雙眼微眯,「是誰?」
裴英娘白他一眼,「郎君都不知道是誰,何況我?或許他只是以防萬一。」
她倒要看看到底哪些人急著「清君側」。
崔奇南急得跳腳,他雖然也會騎射,但只是花拳繡腿罷了,真遇到危險,他根本派不上用場,「怎麼辦?那個孫成珂是不是就是想害你的人?」
裴英娘搖搖頭,「不曉得,你別轉圈了,耐心等著吧。」
只要郭文泰這些人守在她身邊,那些人沒法得逞。
李旦叮囑了很多遍,除非他親自來叩門,否則不管來的人是誰,絕不放那些人進長生院。
假如她留在甘露台,那些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殺害她。長生院深處宮城之內,到處都是李旦的耳目,他們肯定不敢堂而皇之闖宮,因為一旦這裡有什麼異動,李旦會毫不猶豫地拋下正事,掉頭趕回來。
今天跟隨李旦的人都是功臣,從龍之功代表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犯糊塗的人應該只是極少數。
「所以連李將軍也不可信?」崔奇南心驚肉跳,越想越害怕,俊秀的臉孔慘白一片,搖搖欲墜。
裴英娘繼續翻白眼,「郎君誰都不挑,特意讓李將軍帶兵守衛長生院,你說呢?」
崔奇南長舒一口氣,以李旦的為人,如果不是確信李將軍值得信任,絕不會讓他保護裴英娘和皇太孫,看來李將軍不是內應。
裴英娘接著道,「如果那些人深明大義,說動長生院的人,那麼長生院也不安全,只有你們幾個不會被說服,你警醒些。」
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崔奇南收起玩笑之色,「我明白。」
※
長生院外。
孫成珂一臉無措,他奉命保護太子妃和皇太孫,太子妃為何緊閉大門,不許他進去?
太子殿下說一不二,而據說太子殿下對太子妃殿下言聽計從……
孫成珂搓搓手掌,「行嘞!我們在外面護衛,也是一樣的。」
副將臉色變了變,「將軍,此事不妥,見不到太子妃和皇太孫,我們怎麼確定他們的安全?」
孫成珂擺擺手,「李將軍在裡面呢!」
副將臉色微沉,還想說什麼,孫成珂喝令眾人擺開陣勢,軍士們四下里散開,圍住長生院。
有人走到副將身後,沉聲問:「裡面有多少人?」
副將氣呼呼道:「不清楚……李將軍營里的幾千軍士是跟隨執失都督打敗突厥人的精兵,個個能以一當百,前不久才秘密趕回洛陽,我們很少和他們接觸。」
那人思索半晌,低聲嘆息,「如果太子妃還在甘露台就好了,只有我們幾人,根本沒法混進去……」
副將心有戚戚焉,「誰能想到太子妃會進宮呢?這裡可是最危險的地方,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麼想的。李將軍那人一根筋,和我們又沒有交情,如果是其他人,或許還可以勸他和我們裡應外合,偏偏這次跟隨太子妃進宮的不是楊知恩……」
楊知恩是太子的戶奴,是他們的舊相識,對他們沒有防備之心,說不定會放他們進去。
問話的人怔愣片刻,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太子殿下……殿下早就察覺他們的意圖了,宮變不僅僅是瓮中捉鱉,誅殺二張那麼簡單,同時也是引出他們這些人,殿下想把對太子妃抱有敵意的人一窩端,好為將來冊封太子妃為大唐皇后掃清障礙!
這是何等的深謀遠慮,說不定早在很久以前,太子就打算好了這一切,他們以為跟隨太子殿下多年,對太子的脾性了如指掌,其實不然,太子不在乎他們這些兢兢業業誓死效忠的忠僕,太子心裡只有太子妃!
頃刻間汗出如漿,這人毛骨悚然,手腳發顫,一把捉住副將的手,「快通知其他人,千萬別輕舉妄動!」
然而為時已晚。